6 夜宵

夜很深了,街面上只有為數不多的幾輛出租車,驚鴻一瞥地竄過街角。

當熬夜修仙的小年輕也頂不住困意,紛紛敗給床鋪時,宿臨池的別墅裏卻燈火通明。

陳管家上了年紀,按照他平時生物鐘來說,此刻應該已經安安穩穩地躺在床上,進入深睡眠,可今夜陳管家坐立難安,等在別墅門口不願挪窩,一直到淩晨,才把宿臨池給盼了回來。

“小少爺!”陳管家焦急地迎上去,剛要告訴他虞白跑路的事情,就見當事人慢悠悠從宿臨池背後踱步出來,若無其事地打招呼道:“管家大叔,晚上好呀。”

陳管家見逃犯自投羅網,驚訝到暫時失去了言語:“這……”

陳管家最近半年受到了很多驚吓。

他是林家的老人了,年輕時為宿臨池早逝的母親服務,宿臨池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長大,按理說該是了解的,不過在對方外出讀書的幾年裏,陳管家重新回了老宅工作,缺席了宿臨池的少年時期,直到去年年底,宿臨池住進了這棟別墅,他也随之換了個工作地點。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看不懂這個自己從小照顧大的小少爺了。

從幼小的孩童成長為肩膀寬闊的青年,當然是變化巨大的。工作上,宿臨池獨當一面的能力讓陳管家想到了已逝的林家大小姐,感到十分欣慰,可另一方面,在一段時間的朝夕相處後,陳管家發現宿臨池的私生活并不像外界傳言的那樣“潔身自好”。

那是在去年十月份,陳管家剛開始為這棟別墅提供服務的時候,有一次司機臨時請假,陳管家驅車去接留在公司加班的宿臨池。在公司停車場等待時,曾經看到一個提着藍色保溫桶的omega走進了公司大樓,兩個小時後出來了,卻換了另一套衣服。

陳管家正暗暗腦補是哪個員工玩得這麽野,不久後,就見到自家提着藍色保溫桶的小少爺坐了進來,手裏還有一個衣物收納袋——如果陳管家沒記錯的話,裏面裝的衣服赫然就是剛離開的那位omega的。

陳管家:“……”

他只好當成沒看見。

萬萬想不到的是,宿臨池似乎有許多個情人。

有一次,宿臨池和龍溪的某個管理人視頻通話,商量後續的合作事宜,陳管家為了避嫌躲得遠些,再次親耳聽到宿臨池和合作的“某先生”約定了晚上見,視頻時臉繃得嚴肅得很,一副要面談公事的正經面孔,結果出門前拿了一盒安全套,又是徹夜未歸。

對于一個老人家來說,服務對象的私生活着實太開放了,陳管家恕難接受,只默默添置某些計生用品,防止哪天小少爺領回來一個小小少爺。宿臨池發現後,還曾委婉地對陳管家表達了謝意。陳管家尴尬得要死。

更過分的在後面——三月份,宿臨池帶回來一個漂亮的omega到別墅裏養傷,必備品的存貨也不再減少,陳管家一度以為他是收心了,不料宿臨池竟然安排了保镖,名曰“保護”,實則就是看管。

宿臨池要求陳管家看住虞白,不要讓他踏出別墅一步,還特地收走了所有通訊和聯網工具,加高圍牆,拉了高壓電網,一系列的動作簡直是在陳管家的道德底線上蹦迪。

與之相比,他的監視對象虞白就是一個很有禮貌的年輕omega了,哪怕後來意識到自己被監視起來,也沒有大吵大鬧,或者提出讓陳管家為難的請求,比如幫助自己逃跑什麽的。

——陳管家原來是這麽想的,這個觀念在昨天日落後,兩個倒地不醒的保镖面前破碎了。

保镖一時大意,錯估了虞白的身手,讓他逃走了,此刻正跟在陳管家後面認錯。

宿臨池把視線投向虞白,後者很無辜地沖他笑了一下。

“他想跑,你确實攔不住。”宿臨池知道這人白皙文弱的外表隐藏着怎樣一個小瘋子,沒和保镖計較,輕拿輕放道,“繞着別墅跑三圈。陳叔,你看着他們跑。”

陳管家和保镖應了是,宿臨池又說:“今天太晚了,先回去睡覺,明天再說吧。”

他往樓上走了兩步,忽然想起忘了問虞白從哪裏跑出去的,便停下來問陳管家:“他走哪條路跑的?鑰匙沒被他扔到下水道吧?”

“我哪有!”虞白根本沒費事翻找別墅鑰匙,主動交代道:“我是從圍牆上翻出去的。”

圍牆上有高壓電,是宿臨池特地拿來吓唬人的。

宿臨池聽清他的話,差點沒控制住表情:“你——”

幸虧,陳管家及時補充,并隐去了虞白的惡劣行徑:“電閘受潮了,得請師傅修理一下。”

哪怕他人現在平平安安站在這裏,宿臨池依然驚出一身冷汗。

有那麽一瞬,虞白幾乎以為宿臨池忍無可忍,要朝他發火了,可他胸口劇烈起伏幾下,終究沒說出一句重話,撂下一句:“別管了!”就頭也不回地邁上樓梯,砰地甩門進屋,餘下管家和保镖們面面相觑。

還是虞白打破了客廳裏凝固的氣氛,神情自若地說:“很晚了,快去睡覺吧。”

陳管家和保镖見眼下确實沒有他們能做的事,只好各自回去了。

別墅慢慢安靜下來。

浴室裏熱氣蒸騰,宿臨池圍上浴巾,伸手将蒙上一層水霧的鏡子擦幹淨,對着鏡中的自己,很深、很慢地呼出一口氣。好像要把肺裏積郁已久的焦躁和不甘,所有的負面情緒,通通順着這次呼吸吐出去。

宿臨池的別墅地理位置優越,遠離鬧市區,又不至于遠到外賣不能送外賣,屋後有一大片草坪,一塊湖泊和連綿的矮山,空氣清新,風景秀美。

他曾經和虞白說過新居附近的風景,邀請他有空來看,虞白爽快地答應了。不過等虞白真的住了進來,宿臨池卻将他安置在了視野欠佳的一樓客房。一個原因固然是因為虞白腿傷了不方便,另一個原因就是從露臺往下看,視線所及,恰好将那間客房外的一塊綠茵茵的青草地包括在內。

每晚臨睡前,宿臨池都會來到陽臺,如果虞白還沒睡,燈光就會透過玻璃,照亮那一小片草地,宿臨池就能悄悄地,不引起他反感地多關注他一點。

宿臨池今晚再次走上露臺,意外地發現亮燈的地方從客房換到了廚房。他想起對方過去有時會煮夜宵吃,遲疑了一瞬,還是換上家居服,走下樓去。

虞白原本只想簡單下袋方便面,慰勞一下出逃一夜饑腸辘辘的自己,哪知翻翻找找,這裝潢過度的鬼地方高級得連一袋紅燒牛肉面都沒有,只得退而求其次,磕兩顆荷包蛋嘗嘗。

其餘人都睡了,別墅裏靜得很,因此虞白清楚地聽到宿臨池從主卧下了樓梯,腳步越來越近,一下一下敲擊着木地板,最後停在了廚房門口。

說來奇怪,明明當初一意孤行,把虞白困了起來的人是他,敢做不敢當怕招來虞白厭惡的人依舊是他,風格十分地自相矛盾。

因為不願激化沖突,宿臨池現在每日裏早出晚歸,盡量不到他跟前礙眼,偶然遇見了,也絕對會保持三米以上的安全距離,如同古時候迂腐刻板的老學究,虞白不喊他過來,從不擅自靠近,只是站在不遠處,用眼睛無聲地注視着他。

——那樣沉默專注的視線,好像在他記憶裏停留過很久很久似的。

或許放松下來後就不容易再恢複戒心,或許是他本來也不讨厭宿臨池,虞白語氣平靜地招呼對方說:“還沒睡?”

宿臨池走過來,看了眼鍋裏沉浮的兩顆荷包蛋,詢問道:“只吃雞蛋嗎?”

虞白忽然說道:“我想吃水餃。”

宿臨池以為他不知道,提醒說:“在冷凍室。”

“我想吃羊肉胡蘿蔔餡的,你家沒有,”虞白說。

宿臨池居然說:“那就現在包。”

虞白不過想為難一下他,沒想到宿臨池二話不說應了下來,倒把他給難住了,因為虞白并不會包餃子,見宿臨池擺開案板,并不是在和他開玩笑,忙問:“真要包餃子啊?”

“不是你要吃的嗎?”宿臨池問。

虞白騎虎難下,被迫承認道:“可我不會包。”

宿臨池卻說:“我會,我給你包。”

餃子皮是現成的,各種餡料廚娘也在冷藏室放了一份,準備之齊全,恐怕就是為了應付虞白這種突發奇想,偏要半夜體驗手工樂趣的麻煩主雇。

宿臨池熟練地挽起袖子,将羊肉、胡蘿蔔、蔥、調味品等攪拌在一起,挑起一塊餡料放在餃子皮中央,指尖一并,就捏出一溜漂亮整齊的褶皺。讓白吃飯不幹活的某位米蟲看得新奇又佩服。

宿臨池把餡料用完,包了六十多只餃子,下了鍋裏的有四十多只——虞白心情很好地将荷包蛋分享給宿臨池一個,并将剩餘二十只餃子靜心裝入保鮮袋,放進冰箱,作為自己手工巅峰的見證。

雖然他從始至終只幫忙遞了調料。

“咕嚕咕嚕……”餃子漂在熱水上,被氣泡推得撞來撞去。宿臨池用一個月白色的大瓷盤盛好餃子,一并調好了醋碟,兩人在餐桌前坐定。

虞白顯見得胃口大開,動了筷子就沒下來過,出力最多的宿臨池倒是吃得不快不慢,還有空問虞白:“明天想吃什麽。”

“嗯?”虞白擡起頭。

宿臨池的頭發沒有如白天參加工作那樣,用發膠妥帖地梳上去,營造出一派不茍言笑的成熟形象,而是濕漉漉地搭在前額。隔着熱騰騰的白霧柔軟地、有點害羞地和虞白對視時,難得的讓人想起他也不過是個大學畢業沒幾年的小朋友。

……有種滑稽的熟悉感。

虞白的心猛地悸動了一下,恍若穿過霧裏看花的迷障,猝不及防地接住了一片真實。

“虞白。”宿臨池輕輕喊了他一聲。

“嗯?”虞白回過神來,往嘴裏填了一只餃子,香得呼呼吹氣,含糊不清地說:“我明天想吃海鮮。”

宿臨池點點頭,見他心不在焉的,就不再說話。等餃子吃完,将瓷盤和碟子放進洗碗機,和虞白互道晚安,回到主卧。等客房的燈也熄了,才和往常一樣上床睡覺。

作者有話說:

我最愛羊肉水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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