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和羽,我求你一生平安

這個要求的确有些過分, 和羽第一反應是要拒絕。

可她再看一眼渾身濕透的談忱,聯想到下午的小組活動是去水上樂園,誤以為談忱剛剛經歷了一次死裏逃生的溺水, 才看起來如此狼狽心悸。

思及于此,和羽往前一步, 慢慢仰起頭,輕聲說:“那好吧。”

談忱聽到肯定答複, 一秒都沒有遲疑,手臂一勾,就将和羽往懷裏帶。

他不管自己渾身淌水, 也不管是不是會弄髒和羽的衣服, 只知道胸腔處這道強烈的情緒若是找不到出口, 他極有可能溺亡在自己洶湧的思緒裏。

和羽的身高剛好到談忱的鎖骨處。

她靠在談忱濕淋淋的衣服上, 清晰地聽到他篤篤的心跳聲。

他的心跳得很快, 由遠及近,聲音強有力地往她耳朵裏鑽。

和羽忽然覺得這感覺有些怪異。明明是為了安慰剛剛劫後餘生的朋友,為何聽到了他的心跳聲, 她卻反而有些不淡定了?

談忱一手扣住和羽的頭, 一手摟住她的背。

他低頭靠在和羽頸窩上,慢慢靠近和羽的耳邊,以一種祈求似的卑微語氣顫抖開口:“和羽, 我求你,一生平安。”

和羽無法感同身受談忱心裏的濤天赅意, 也不明白談忱為何會無端對她說出如此沉重的祝願。但她知道,人在極端情緒裏會格外脆弱,格外的不堪一擊。

所以她舉起手,慢慢拍一拍談忱潮濕的背, 溫和地安慰他:“我一定會一生平安,談忱,你也是。”

談忱将和羽抱得愈發緊。他眼角泛紅,痛苦卻無助。

向來狂妄不羁自在如風的少年,像經歷了一場浩劫,垂在女孩的肩畔,渴求得到時光的片刻寬恕。

走廊大理石地面傳來兩串急緩不一的腳步聲。

談忱抱着和羽沒動,和羽偏過頭去,看到表姐周思琪和江浩然正一前一後走過來。

周思琪也是一身濕漉漉的,只不過,她一臉怨怒,目光像鈎子一樣盯着抱在一起的談忱跟和羽。

和羽見到表姐這副模樣,從談忱懷裏掙脫出來,走向周思琪,驚訝地說:“表姐,你也掉進水裏了?”

周思琪下意識朝談忱看一眼,後者的眸光已然恢複空靈冷寂。

周思琪莫名心虛,迅速回頭對和羽說:“我們進去再說吧。”

和羽點頭,“好。”

說完還不忘安撫談忱:“沒事了,都會過去的。你先回去洗個澡,免得感冒。”

談忱已經收起全身的軟弱,深深看一眼和羽,轉身走了。

江浩然欲言又止,趕緊跟上談忱的步伐。

他們住在102號房間。

開門進去後,談忱徑直拿衣服去了浴室。而江浩然就站在浴室的門口,躊躇後焦急地問:“忱哥,你沒事吧?”

談忱拿淋浴頭沖走自己滿臉淚水,靜了片刻,才啞着嗓子答:“沒事。”

五分鐘以後,談忱穿好衣服走出來,江浩然正坐在床沿上等他。

談忱看起來和平常已無二致,幹幹淨淨,神清氣爽,又是一個耀眼的翩翩美少年。

他邊走邊拿毛巾擦頭發,瞥一眼江浩然,好像知道江浩然要說什麽似的,倒先開口:“江胖,少講些有的沒的。”

可江浩然卻忍不住紅了眼睛。

男孩長得胖,十七八歲卻有着近兩百斤的體重。可他也單純,也只是個未經世事的高中學生。

他能純粹地體會摯友的痛苦,也能毫不顧忌形象地在他面前為他而哭。

江浩然哭喪着臉,回想剛才談忱脆弱無力擁抱和羽那一幕,聲音嘶啞地說:“忱哥,你是不是想起了當年的事?”

談忱拿毛巾的手一頓,卻只是默然。

江浩然偏偏要講這個話題:“忱哥,這事過去十一年了,兄弟我從來不戳你傷口。可是過去的事情,再怎麽着它也過去了。你背的思想包袱太重,沒辦法往前走的。”

十一年前,談忱和江浩然都還只有六歲。

兩個人是鄰居,從小便混在一起玩兒。某天兩人練習兒童滑板車練得鼻青臉腫不得不回家時,卻見一群大人從小區一側的湖裏撈起了兩具溺亡的遺體。

談忱湊過去看一眼。

看到地上躺着的是他的爸爸媽媽。

從那天開始,六歲的談忱,就一天之內長大了。

談忱沉默着不說話,江浩然擦一把眼淚接着說:“你把游泳技術、潛水技術練得再好,離開的人也不能再回來。可是忱哥,你今天救了周思琪,這是一件高興的事兒,叔叔阿姨如果看到了,也會為你驕傲的,對不對?”

談忱不願意聊當年的傷痛,這感覺就像是生生用刀挑開歲月留下的疤痕,濺得時間鮮血淋漓。

于是談忱故意找出江浩然話裏的一處漏洞,譏諷道:“周思琪是故意落水的,而且她會游泳。”

江浩然果然愣了。他很快被轉移注意,關注點又回到了當下。

他驚訝地說:“那怎麽可能?她這是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談忱抽過一張椅子坐下,擡起雙腳擱在床邊,冷冷回答:“沒見過哪個溺水的人像她這麽緊閉嘴巴還把牙齒咬得這麽緊的。”

江浩然:“……”

他補一句:“那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談忱回想起周思琪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淡淡點評:“因為有病。”

江浩然:“……”

而這起事故的始作俑者并不知曉自己已穿幫。

周思琪去洗了個澡換好衣服後,十分不痛快地坐到了和羽身邊。

和羽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這會兒已經回歸到了數學的懷抱繼續天人交戰似有決一死戰之勢。

周思琪臉色不善,帶着明顯的不悅問:“和羽,你剛才為什麽跟談忱抱在一起?”

和羽做數學題做得正是焦躁,聽到表姐質問似的語氣,倒冷靜了一些,語氣平淡無瀾:“我好像沒有義務要向你解釋這種事。”

周思琪:“你——”

周思琪原本妒火中燒,可突然想到什麽,又得意地說:“你說我姑姑姑父要是知道你才來我們這兒兩個月就跑去談戀愛,他們會怎麽說?”

和羽頓筆,擡起驚訝又鄙夷的目光朝周思琪看過來。

和羽知道她說得出就做到得,若是不回答她的問題,她真有可能跑去舅媽那兒告狀誣陷自己一通。誣陷倒也沒什麽,和羽擔心的,只是和父母已然疏遠的關系會更加雪上加霜。

和羽只好解釋:“他好像剛剛溺水被救起來,非常害怕,所以僅僅是來找我尋求一點安慰而已。”

周思琪脫口而出:“明明是我溺水!”

和羽露出疑惑的神情:“你為什麽會溺水?你不是總說自己很會游泳麽。”

周思琪:“……”

和羽邏輯缜密,周思琪辯駁不過,幹巴巴地坐了一會兒,然後跑去房間另一端玩手機。

和羽樂得清閑,繼續看書。

晚餐是早就預定好的班級燒烤活動。

和羽本不想去,架不住江浩然把門拍得震天響,不斷騷擾她,說要是她不去,今晚便會有二十八個男生一齊将她擡過去。

和羽無奈,只得收起書本,随江浩然一起出門。

活動地點地在度假村一處開闊的草坪上。因為劉一帆早有安排,各種新鮮食材啤酒飲料應有俱有,度假村還專門派了兩名穿白色袍子的廚師輔助學生們烤肉。

和羽去的時候,看到談忱一個人坐在角落邊看手機邊喝啤酒。

不用想,肯定又是在做數獨。

她剛想走過去和他聊幾句,孟新傑卻從人群裏竄出來猛地奔向她面前。

孟新傑不改暴躁脾氣,見了和羽便大聲詢問:“表妹,聽說你今天溺水了是嗎?”

和羽搖頭,說:“不是我,是我表姐。”

孟新傑蹙眉,極為嚴肅地說:“表妹,你可千萬不能有什麽事情啊。你還要給我講題呢你一定要好好的,行不行?”

周思琪跟在和羽身後,一直在不動聲色偷聽孟新傑與和羽說話。

她上前兩步,帶着些讨好之意故意調侃:“讓和羽不要有什麽事,就是為了找她講題啊。”

周思琪原本只是想通過這種開玩笑的方式,多結識幾個一班的男生。

哪知孟新傑一聽這挑撥便怒了,氣得擰眉:“你誰啊你?你管我怎麽跟和羽說話?我跟和羽有屬于我們自己的交流方式,犯得着跟你解釋?”

周思琪被面斥得下不了臺,一時無比尴尬。

正好劉一帆就在附近,他迅速走過來摟上孟新傑的肩膀,勸道:“怎麽回事兒呢,暴躁老哥晚上了還這麽暴躁,來來來,吃烤肉吃烤肉。”

劉一帆說完又去拉周思琪,好言解釋:“我們班孟新傑就是這個脾氣,不然怎麽人物暴躁老哥呢。你別放心上,快去和大家一起玩兒吧。”

周思琪讪讪地走開了。

孟新傑不肯走,又繼續說:“表妹,你要是不樂意吃燒烤,咱倆就一起搞學習去。你不是帶了書麽,咱倆相互報聽寫相互批改。”

和羽:“……”

确實還是個,挺誘人的提議。

一直安靜坐在不遠處的談忱這會兒起身,邁開步子朝和羽走過來。

他走到幾個人身邊,擡起漆黑深邃的眸子朝孟新傑掃一眼,孟新傑頓時氣場銳減。

談忱遞了一疊烤串給和羽,不顧旁人的眼光,淡淡邀約:“來坐這邊吧。”

和羽接過,點點頭,跟着談忱走了。

兩人在原先談忱坐的那張桌前坐下來,邊吃邊看周圍的同學拼酒玩游戲。

談忱腦子裏莫名湧現出幾句話。

“要不要我就做你哥哥吧。”

“忱哥你說我去追表妹有沒有戲。”

“咱倆一起搞學習去。”

……

簡直如魔音繞耳,揮之不散。

草坪上烤煙袅袅上升,天還沒黑透,青黛色一點一點變深。

周圍的環境吵吵嚷嚷,談忱的臉色被掩映在黑夜裏,卻掩蓋不住一絲絲緊張。

他喝了一口啤酒,問旁邊安靜坐着的人:“和羽,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沒有考上B大,怎麽辦?”

和羽拿燒烤的手一停,似認真思考了一下,才說:“沒有如果,我一定要考上。”

沒有少年意氣的清高,只是一句對自己篤定的承諾。

沒有如果。

她一定要考上B大。

才有那麽一丁點兒可能,回到父母的身邊。

談忱像下了很大的決心,謹慎又鄭重地開口:“和羽,以後我教你學習吧。”

和羽微愣,擡頭看向談忱亮晶晶的眼。

他的眼睛一如既往清澈明亮,勝過夜晚的星辰。

談忱又繼續說:“但我有幾個條件。不許做任何人的妹妹、不許談戀愛、不許和別人一起搞學習。”

這話顯然意有所指。若是和羽能細心一點,說不定能從少年看似平靜的話語裏,抽絲剝繭,看到他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試探。

而談忱也在緊張地等和羽的回答。

時光靜默幾秒,同學們的笑語好像漸漸隐去成了背景。

月光下,和羽微微咧嘴笑出了聲。

談忱一驚,不解其意,倉皇間與和羽對視。

和羽微微嘆氣,俏皮地說:“倒數第一名一直孜孜不倦想給第一名補課啊。”

談忱:“……”

許是夜色過分溫柔,讓和羽有了說話的欲望。

她善良的不再提補課的話題,以避免“差生”談忱的自尊心受到傷害,而是說:“你好像很喜歡做數獨啊。”

談忱秒懂和羽的用意,揚唇笑笑,輕松地回答:“主要也沒別的事能做。”

兩個人坐在一起,氣氛莫名的好。

自從認識以來,他們是第一次這麽坐在一起心平氣和地聊天。

和羽追問:“你平常不是喜歡搞點江湖大哥那一套麽。”

言下之意是,愛帶一幫小弟到處鬥毆打架。

談忱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和羽在說什麽,唇邊的笑意更甚,故意逗她:“我本來隐藏得很好,現在被你知道了,你知道按江湖規矩我得怎麽做麽。”

和羽還真思考了一下,反問:“砍兩根手指頭?還是敲掉兩顆牙齒。”

和羽的樣子很認真,好像在她的想象裏,江湖大哥的特質就是喜歡暴力。

畢竟,她小時候看過的那些古惑仔電影都是這麽演的。

談忱朝和羽乖甜的臉多看了幾眼,笑得藏不住聲音,繼續問:“那你不怕我麽。”

和羽回想了一下在聯合100超市轉角看到的那一幕。

身材瘦小的小黃毛被江浩然他們摁在地上拳打腳踢,毫無招架之力。

随後,和羽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說:“不怕。”

“為什麽?”

和羽打開一聽啤酒,默默喝一口,才回答:“這種事,不屬于我害怕的範疇。”

只這麽一句,談忱便明白了。

她害怕的,是不能保持第一不能考上B大不能回到從前的家。

她害怕親情破碎害怕漂泊無依,所以根本不會把這些所謂的“小打小鬧”放在眼裏。

談忱注意到和羽喝酒,好奇地問:“原來你會喝酒啊?”

他提到的是,當初在好運來KTV,和羽寧願受衆人輕蔑刺激,也不端起那杯像果汁一樣的酒。

和羽輕輕點頭,答:“當然會,以前和朋友聚會,也偶爾會喝幾口的。”

和羽提到了以前,談忱便借着酒勁壯着膽子貌似随口一問:“你以前在京城十三中交過男朋友麽?”

“啊?”和羽不明白談忱怎麽突然問這個,但她也沒多心,而是實誠地說:“交過。”

談忱:“?????”

不過一秒鐘的時間,談忱的心好像被丢進了一壇檸檬醋裏,酸得直冒泡。

他有點恨自己的不知分寸,恨自己不知深淺要問出這個問題。

結果得到一個自己完全不想聽到的答案。

可是和羽半點兒沒避諱,繼續解釋:“其實是我閨蜜陸小溪的男朋友,但是她家不讓她早戀,說發現了就打死她,還要剝奪她的繼承權。有一回他倆在一起被她家阿姨看到了,她就說那男生是我的男朋友,一起去找我的。後來見到陸小溪的爸爸,我也這樣替她圓了謊。這樣也算我交過吧?”

談忱:“????????”

他一口啤酒沒咽下去,嗆在喉嚨裏不得上下,頓時劇烈咳嗽起來。

和羽趕緊起身接過他手中的啤酒罐,尴尬地問:“怎麽了?”

談忱這回是真看出來和羽情窦未開不知何為暧昧了。

她竟傻到願意拿自己給朋友做幌子,就更不可能明白他之前非要去抱一抱她的隐秘心事,也就更不能體會劉一帆要做她哥哥的真實含義了。

談忱咳得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可心卻迅速從檸檬醋裏回到了真實的胸腔。他臉上笑容未消,沖和羽舉起大拇指:“你還挺仗義。”

和羽微微一笑,不知是贊揚還是損人:“跟你們社會大哥比起來,可能還差一點兒。”

兩人都笑起來。

軟軟的,綿綿的,好像溫柔的風。

和羽一身紗衣薄褲,坐在背風的方向,短發随風飛揚。她坐姿舒展,又因在談忱面前神情放松,看着更多了幾分乖巧的美麗。

她原本就長得五官秀麗明眸皓齒,若是收起全身的冰霜,與普通的明媚少女沒什麽兩樣。

談忱無聲欣賞,沉溺進了這無言亦美好的獨處裏。

只不過和羽未能給他這個機會。

和羽問:“談忱,我問問你啊,你覺得我們班上,誰的數學成績最好?我的三大科裏,數學最弱,本來想用題海戰術,可是這麽久了卻沒感覺到進步。”

談忱回答:“我——”

和羽擡眸,目露疑惑。

談忱只好說:“我覺得,沒有。”

和羽好奇反問:“為什麽這麽說?”

談忱斂了笑意,極為認真地回答:“數學考試裏的題型分為三個部分,30%基礎題,50%延伸題,還有20%拓展題。一般來講,能攻克前面兩個部分,就能拿到不錯的分數。例如孟新傑,永遠都是一百二十多分,就是因為拓展題永遠上不去。王晨的數學優于孟新傑,回回能過一百三,但因為他的作文拉分,總分常常沖不上去。但這也不代表王晨融會貫通了拓展題,畢竟還沒到滿分。”

和羽聽得若有所思,輕攏眉心追問:“那你覺得有什麽辦法能攻克拓展題麽?”

對于這個問題,談忱當然是有答案的。

可是他卻偏偏往椅背一靠,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假裝無辜又受傷地說:“年級第一總是孜孜不倦想要請教我這個倒數第一名啊。”

和羽恰好看到了談忱這傾城一笑。

他坐在黑色的椅子上,一身簡約的黑色運動服,顯得身材格外出挑。身後遙遠的路燈照耀一小方空間,給他整個人增添了一圈淺黃色的光暈,看起來神秘又迷人。頭上碎發被風一拂,不聽話地散落額間,愈發襯出他清冽又與衆不同的氣質。

尤其一笑,宛如黑夜裏引人矚目的光源。

和羽一時忘記上一個話題,傾身認真詢問:“談忱,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很好看?”

她确實是這樣認為的。

至少到現在為止,他是她見過的,長得最耀眼的少年。

無需修飾的,與生俱來的,光芒閃爍。

可談忱一刻也不忘作死,毫不遲疑地說:“是不是你喜歡的類型?”

和羽被問得愣住了。

談忱偏偏不肯讓步,非要等到她的答案才肯罷休。

和羽把這個問題當成數學題那般,想之又想,然後嚴謹地回答:“不是。”

談忱:“……”

如果心碎有聲音,正恰似談忱此時心中的山崩地裂。

和羽還要火上澆油,像讨論函數題一樣認真分析:“我喜歡有趣的靈魂,勝過好看的皮囊。”

言下之意是談忱空有優秀外表,沒有有趣的靈魂。

談忱慌亂又失落地喝一口酒,掩飾情緒。

他懊惱不已,想不明白今天為什麽要一直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原本聊聊數學,也挺好的。或者就繼續那個拓展題的話題,講一講孟新傑和王晨分數受限的根本原因是什麽也挺好的。

随便說什麽,都不會像此時這麽尴尬。

兩人正是安靜之際,劉一帆端着兩疊滿滿的燒烤走了過來。

他将香味撲鼻的烤串攤開擺在桌上,抽一張椅子挨近和羽一點兒,關切地問:“表妹,下午王晨說你落水了,忱哥跳水去救你,救上來的是周思琪,這是怎麽回事兒?”

和羽下意識反駁:“我下午沒出去呀,而且,我怕水,自然不會去水邊。”

她像想到什麽,看向談忱:“為什麽你救了我表姐,跑去找我要獎勵?”

談忱匆忙胡謅:“不找你要,難道去找周思琪她媽?”

“說得也是。”和羽竟贊成地點頭。

劉一帆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也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和羽的答案。

所以,劉一帆繼續往和羽靠近一些,嗓音輕軟地問:“表妹,我那個問題,你現在可以回答了嗎?”

和羽盯着劉一帆看了幾秒,随後慢慢笑起來,笑得劉一帆不知所措。

和羽說:“我發現,你們這邊的人,都挺幼稚啊。”

無辜躺槍的談忱不滿地插話:“哪裏幼稚?”

和羽中肯點評:“寫心願,獎懲前後三名,找人要抱抱,要當人哥哥,都是幼稚。據我了解,現在的小學生都不這麽玩兒了。”

劉一帆捕捉到和羽話裏其中一句,頓時警惕地坐起來,義憤填膺追問:“表妹,誰要強抱你?你答應沒有?這特麽是故意性騷擾吧!你說出來,我替你解決。”

談忱:“?????”

所幸和羽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劉一帆,我建議你還是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吧。”

劉一帆條件反射吓得起身,擺擺手說:“怕了怕了,這是我爸一天要說八百回的話。你倆先吃着,我去轉轉。”

說完跟生怕被父親抓去耳提面命似的,一溜煙兒地跑了。

留談忱在那句“強抱”裏淩亂。

倒也沒有用強……

和羽飯量小,吃了幾口便說吃好了要回去寫題目。

談忱留她參加接下來的活動,和羽猜測又是些毫無新意的“真心話大冒險”一類,搖頭表示自己沒有這麽強的集體榮譽感,有這個時間,不如多去背幾個單詞。

談忱不好再勸,就任由和羽回酒店房間去了。

一晚上的“吃喝玩”活動讓其他人意猶未盡,但談忱卻覺得索然無味。

因為玩得太晚,周日早上大家根本起不來。

等到全員終于到齊,幾乎接近午飯時間。

組織者江浩然沒有辦法,只得取消周日上午的爬山活動,催促各個小組長帶齊組員吃午飯,吃完後再提些對度假村的建議,然後直接回遠寧縣城去。

排隊上車時,談忱又接到那位縱橫數獨俱樂部負責人的電話。

談忱擔心其他同學聽到,走遠一點去接聽。

縱橫數獨的盧總一如上次苦口婆心哄勸:“TC同學,我們更新了題目難度,你的用時卻沒有增加,由此可見,你很有數學天賦。你相信我一次,來參加省城的數獨競賽,你一定可以獲得非常好的成績。我們還能請資深老師為你指導,說不定能去沖一把全國高中生數學聯賽。”

談忱不為所動,絲毫沒有被人認可的愉悅感。他掀起眼皮淡笑:“盧老師,我不會去的,以後不要再打電話來了。”

說完就把電話挂斷了。

江浩然正在清點人數,見少一人,便扯着嗓子大喊:“談忱!談忱!跑到哪裏去了?”

談忱盯着盧老師的手機號看了數秒,這才将手機退到主界面,臉上恢複常有的冷寂,邁開長腿邊走邊回答:“在這兒呢。”

語氣平淡無奇,不損不燥。

好像甘願停留在這白開水般溫淡的人生裏。

從度假村回來幾天,和羽恢複了正常的學習和作息。

白天聚精會神聽課專心致志寫作業,放學主動替舅媽做許多逐漸上手的家務,忙完再去溫書。

與從前錦衣玉食的生活大相徑庭,可咬咬牙,也沒什麽過不去的。

時間一晃到了五月二十八日。

按照慣例,二十九、三十號兩天用來月考,三十一號用來老師閱卷學生放假。

但杜亞東進教室,宣布本次月考的時間調整到六月二號和六月三號。

為了給高三的學生解解壓,每年五月底,學校都會組織一場高一高二年級的趣味運動會。高三學生不參加,只負責觀看并投票。一般哪個班級最搞笑、最逗趣,便能收獲最多的票數。票數最多的班級,能獲得學校額外頒發的獎勵。

校長大約是個老頑童。

每年六月七日和八日是高考日,他就專門定在六一兒童節時讓高一和高二學生去幫高考生緩解考前壓力,并稱成年的高三生不過是些大齡兒童。

江浩然舉手,表示有話要說。

杜亞東以為他有什麽正經事,一擺手,示意他起來。

江浩然已然有了班長的官威和腔調,卻沒有班長的覺悟。他一臉義憤填膺:“和去年一樣,就是讓我們六一去給高三的搞笑,搞完笑又回來讓我們考試呗。就不能取消一次月考,也讓我們痛快一次嗎?”

杜亞東聽得好笑,答:“讓你痛快了,校長可不痛快。還有一件讓你更不痛快的事兒,就是校長這次指定每個班的班幹部必須參加。”

江浩然因為身材魁梧,幾乎不參加除開打籃球外的體育活動。

這次指定班幹部參加,果然是件令他不痛快的事。

和羽默默聽着江浩然和杜亞東的對話,發現自己這個學習委員也不得不參加時,忍不住小聲問右邊的談忱:“趣味運動會都有些什麽項目啊?”

談忱雙手還在點數獨格子,保持原有坐姿低聲答:“也就騎車拔河武術賽跑之類的。”

和羽聽着這幾項運動還挺正經,沒怎麽往心裏去。

她估摸着,即使真要她參加,也不可能花費一整天,倒也不會占用太多學習時間。

只可惜,和羽對這間學校的傳統活動作出了錯誤的判斷。

六一兒童節這天上午。

遠寧一中室內體育場坐無虛席。靠近場地的前幾排黃金座位全部分給了高三的幾百名學生,高二高一的學生依次坐在中後排位置,大家自發地帶着一些彩色泡沫棒和手搖鈴,還有不少學生在臉上貼着紅色貼紙,上面寫着諸如“必勝”“威武”這樣的口號。

和羽抽到的參賽項目是賽跑,被排在最後一個,這會兒便如其他觀衆一樣,默默在高二一班的席位上坐下來。

她從口袋摸出一本小巧的《高考必考古詩詞》,低頭看一會兒,等待活動開始。

第一場比賽是“百米慢騎自行車”。

顧名思義是參賽選手誰騎得最慢,誰就能獲勝。

高一高二兩個年級一共有二十八個班,便有二十八名學生準備上場。他們被分成四個組,每組七個人。

高二一班派出的參賽選手是劉一帆。

他的對手是高二二班到二七班的幾個學生。

比賽正式開始。

劉一帆被分到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一上車就開始歪歪扭扭,趕緊加速騎了幾米,才讓車子保持平衡。

大家正在比試慢騎,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走出一個踩半米高跷的小醜。小醜戴着彩色的假發,臉上塗着誇獎的油彩,微笑臉畫得大大的,一出場就在參加慢騎比賽的學生面前手舞足蹈假裝即将摔倒。

參加慢騎的學生們紛紛笑場,有好幾個笑得東倒西歪直接連人帶車一起摔在了塑膠跑道上,于是直接出局。

這時高一九班的方陣傳來整齊劃一的喊聲:“高一九,我最牛!高一九,我最牛!”

大家才知道,原來這個高跷小醜是高一九班派出的秘密武器,為的就是要讓其他人不戰而敗。

劉一帆也在這場“陰謀”裏直接倒地被淘汰。

以江浩然為首的班委成員緊急召開了臨時會議。

和羽讀到一句“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注:摘自王勃《滕王閣序》,作者當年高考必考內容),正感嘆詩人絕妙的筆力時,被人一拽袖子,身體朝右邊傾倒了一點兒。

擡頭一看,江浩然咬牙切齒:“高一這幫人太陰險了,要這麽玩損招,誰不會啊!你們有沒有什麽好建議?”

和羽身邊是談忱。

兩人原本一人背詩詞一人做數獨兩不幹涉,這會兒被迫湊到一起,給江浩然當軍師出主意。

劉一帆已經“未捷身先死”,後面的拔河武術和賽跑,指不定又有其它班出來攪混,江浩然覺得不能夠坐以待斃。

和羽一句話切中要害:“第二場拔河比賽要用力氣嘛,我們也派一個人去搞笑,讓對方笑場,不就自然贏了。”

江浩然猛地點頭,急切地說:“有道理,怎麽個搞笑法呢?就怕對方也玩我們。”

和羽随口說:“讓談忱這樣的社會大哥去扭個東北秧歌,不就好了。”

談忱驀然擡頭:“????????”

江浩然一拍自己的大腿,說:“好!就這麽決定了!忱哥,為了班級榮譽,你去扭一個,兄弟們拔河才有力氣。”

談忱一臉“我他媽是誰我他媽在哪兒”的表情,盯着和羽,反問:“你真是這麽想的?”

和羽正兒八經點頭。

談忱湊上來一點兒,桃花眼角已然泛上笑意,說:“那也行,不過我不會扭,到時候你去教教我。”

和羽:“……”

于是,在第二場拔河比賽時,全場學生就看到了這麽一副詭異的景象。

一個高大的少年和一個嬌俏的少女不知從哪兒弄來兩頂誇張的頭飾戴着,後腰手肘處纏着兩米多長的大紅綢帶,在幾方拔河隊員正力拔山河之時,站在他們附近就扭了起來。

和羽教了個簡單的十字步,談忱笑得一臉寵溺,學得還挺認真。

全場學生爆發出雷鳴般的吶喊,伴随着手搖鈴哐哐當當熱鬧的伴奏。有的學生大喊“作弊”,有的直呼“絕配”,有的扯着喉嚨喊“在一起”。

和羽沒聽清他們在喊什麽,依然在一本正經教談忱搞笑。

談忱直接一甩紅綢子,像跳民族舞似的揮動起來。

他是學校的知名人物,因為長相英俊神顏無人能及而全校聞名。眼下因為滑稽的扭舞,更引得全場學生們的關注,不少女生更是興奮得尖叫不已。

只可惜,談忱和和羽這一波秧歌沒能起到預想的效果。

江浩然、劉一帆、孟新傑、王晨等人皆在拔河賽場上。他們一見到往日牛逼冷傲的談忱改了扮相,就笑得前俯後仰使不出力,在第一輪就被淘汰了。

回到二一班座位席,和羽還在苦思冥想:“到底哪兒出了問題?”

談忱其實挺樂意和和羽有這種不同于他人的互動,見和羽愁眉苦臉,他湊過去安慰她:“和羽,這種比賽,輸贏不重要的。只要高三的學生能有片刻的放松,就很好了。”

和羽擡頭,眼神撞進談忱那雙清澈的眸子裏。

她忽然覺得,眼前的男生和自己印象中那個要砍人手指的社會大哥有一點點不一樣。

或許那個暴虐的他,只不過是他極少見的一面而已。

一瞬間便也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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