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共枕眠
小雪過後,望都城的街巷開始變得冷清,家家戶戶囤積柴炭,以度過寒冷的冬日。
每日散學,晚歸也成了段延陵與連轸的頭疼的事。冬至日後,天黑得越來越早,從儲宮返回南闾裏,寬闊的馳道空無一人,黝黑冷寂,凜風割麥子似地斬斷燈籠火光。上一次,連轸差點被瓦牆下竄出的黑貓吓飛了魂。
溫室殿的火龍将梁珩的宮室燒得暖如三春,四人便聚在儲宮完成功課。待到該背該寫的做得差不離,早已暮色四合。
梁珩不得不時常收留三人過夜,太子寝殿成了學塾宿舍一般。洗漱用度一應由信州打點,倒也做得周全。
沈育不止一次起疑——剛到儲宮那天,除了太子本人,所有黃門侍郎對待新任少師的态度都是排斥敵視。
這也不難理解,對于這些終生禁固在宮闱的內臣,唯一的倚仗就是雛龍。有郎中三将現身說法,操縱皇權所能得到的利益之大,令人忘乎所以,敢行一切禮法不容之事。恨不得排除所有接近太子的勢力,而使自己成為唯一的信賴與依靠。
人皆有一天,獨宦官有二天。
沈育只能理解為,儲宮的宦官們,見到沈矜得到梁珩信賴,甚至丞相公子與太尉公子也甘作門生,不得不接受事實,曲意逢迎。
不論是因為什麽,沈矜總算成了自太子珩“趕走”崔顯、馬賀與謝覽後,唯一成功留駐的夫子。間接替梁珩洗去了不少民間污名。
沈育出生長大,頭一回在汝陽以外的地方過春節。
除夕夜的前好些天,家裏便着人送來米面腌肉,又有沈矜、沈育與宋均三人量體裁制的新衣、鞋襪,給兩個年輕人的歲銀也一并包在衣服裏,無不是沈母的心意。
她疼愛兒子,顧念丈夫的學生們,也視同己出。
随着物什一起送來的,還有家信,有沈母寫給丈夫兒子的,也有宋均父母的來信。
信中提到家鄉一切如常,門生們離了先生,也不忘用功,由幾個年紀較大、受業較早的師哥們帶着念書,有幾次跑到馬謝學塾偷聽,還給人家當場抓包,告到沈府。
雖然半個字沒問歸期,卻字裏行間都是想念。
除夕守歲,沈育與宋均半夜熬不住,偷偷溜回房睡覺,也在院裏撞見沈矜月下對着家信長籲短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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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闾裏街頭巷尾鞭炮喧天,門戶貼上嶄新的桃符。大年到來,百家團圓。
當天夜裏,過了閉市時辰,坊間也充斥歡聲笑語,年夜飯的香味相互交織。沈府主仆也湊了一桌,菜肴并不精致,貴在家常可口。
院裏熱熱鬧鬧聊開。沈育與宋均也彼此碰了幾杯酒,視線越出闾坊的牆瓦,滿城只有章儀宮的方向一片漆黑。
“皇宮沒有年夜飯嗎?”宋均奇道。他滿以為過年也會如壽辰那天,得皇帝幾封賞錢。天下沒有人不喜歡過節,就算有,那也一定不是春節。
不過沈育确然沒聽梁珩說過大年當天有宮宴。
“喝多了,去解決一下。”沈育起身,抹黑往東院去。繞過拱門,沈家人說笑的聲音小了,鄰家的熱鬧又傳來。
經過牆根,沈育站住,懷疑自己眼瞎了。
“我下不來了……”梁珩說,“接一下嘛。”
木香藤可憐巴巴的枯架子快承受不了他的重量。
沈育靜默片刻,搖頭繼續走:“喝多了喝多了。”
“喂!”梁珩大喊。
他不知從哪裏找了一身烏漆麻黑的衣服,整個人裹得像塊煤炭,在沈家後院牆上蹭了一身灰。
沈育半蹲着,肩膀作階梯,好讓梁珩踩着他下來。
“你家都有哪些菜?我在後院都聞到香氣了!”
梁珩像只狗,搖着尾巴迫不及待往前院去。沈育面無表情,走與他相反的方向。
“你去哪兒?”
沈育依然懷疑自己神智是否清醒:“茅廁。”
直到梁珩出現在前院,沈矜與宋均都化身石像,沈育才嘆了口氣。
“少爺,今天還有客人啊?”門僮問。
“茅房撿的狗,”沈育淡然安排,“別管了,我來喂就行。”
梁珩挨着沈育坐下,長工給他一副新碗筷,他還和人家拜年。
“同樂同樂!”長工笑呵呵的,尚不知道眼前這位就是未來九五。
宋均板着一張一言難盡的臉,手臂上了夾板似地,僵硬下筷。
沈矜道:“大過年的,就不分你家我家了,都是自家人。”
宋均道:“先生,這種話未免太厚顏了,您得先問問別人同意不同意。”
沈矜道:“來都來了,還有什麽同不同意的。”
宋均便說:“既然是自家人,那待遇可就不一樣了。”
“是啊,”沈矜說,“随便給個宰相當當,不算什麽吧。”
“宰相不行,還可以考慮太尉、禦史,三公裏總得沾一個吧?”
“我已經是老頭子啦,但我兒子還年輕嘛。”
“育哥兒就算了,沒那心思,看看我吧,來客人,我敬您一杯。”
梁珩樂得前仰後合,與宋均碰杯。沈育聽得麻木,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用幹淨筷子揀了些未被動過的菜肴,給梁珩布菜。
巷裏別的人家又在點炮仗,噼裏啪啦一陣響。
梁珩貼着沈育耳根子說:“你們這裏好玩!”
沈育把他腦袋摁飯碗前,筷子塞手裏。
夜晚,沈家本是個小宅子,沒有空餘的房間,梁珩便和沈育擠一屋。宋均已很識相了,絕不多嘴請殿下回宮,還自覺抱來一床新被。這也是沈母趕在年前從汝陽郡送來的,填的柔軟溫暖的鴨絨。
梁珩吃飽了,癱在沈育的床榻上,摸着肚子眯起眼睛,仿佛這小小的房間比之那四季如春的宮殿更令他自在惬意。
“睡進去一點。”沈育也躺上來,抖開新被。
梁珩閉着眼睛說:“我那皇後娘親從沒給我做過衣服被子。”
沈育将梁珩嚴嚴實實蓋好,被子掖得一絲縫隙不漏。
“說這些做什麽。”
沈育已經知道帝後做父母的德行了,別說衣服被子,連大年夜皇帝家兒子跑來與自己擠一塌,也一點不覺驚奇。
誰讓滿城張燈結彩,只有章儀宮與桂宮死氣沉沉,暮氣積重難返。
梁珩又是那樣愛熱鬧的性子。
新被鎖着二人體溫,沈育被梁珩的手臂貼着,漸漸感到熱氣爬上臉頰。
梁珩的手指細軟,被子底下摸到沈育的手,菟絲花似地纏上來,下巴枕着沈育肩膀,說話聲音綿綿的,爬得沈育半張臉麻癢難耐。
“我出門的時候就想,今晚不管去誰家蹭飯,要不是被即刻遣返,就是家裏做官的第二日告到我爹面前。思來想去,覺得沈育你一定不會這樣。”
“你不知道吧,先前,崔先生的兒子也陪我念過一陣子書。我卻不知哪裏得罪了他,每日都要挨教訓。”
崔季可不是這麽說的。沈育笑了幾聲:“聽說你把崔先生的牙硌壞了。”
閉着眼睛,沈育都能想象梁珩驚訝的表情。
“呀,那可不是我故意做的,我已經罰過膳房了。你別說,我罰了下人,我爹也罰了我,禁足三日,可給我憋壞了。”
“就你這貪玩的性子,哪個夫子也氣不過。”
沈育嘴上嘲弄,心裏想的卻是,儲宮臣屬,不知背着梁珩都做過些什麽。
梁珩說:“我今日說的,可不是玩笑。”
“說的哪句?你話太多了。”
半天沒聲兒,沈育側過頭,梁珩對着窗扇的眼睛倒映瑩瑩月光。
梁珩捏着沈育的手,許諾似的:“以後給你做我的宰相。”
沈育說不出心裏什麽滋味,這好像小兒過家家一般,卻是天底下一等一沉重的份量。
“做宰相,”沈育低低地說,“可不是皇帝一人說了算。”
“怕什麽?”梁珩說,“你還不相信自己麽,段相也是從小小一個文書吏,升遷上來。”
段博腴自然非是等閑之輩,曾經也只是韓英府上的文書吏,韓家倒臺後,他便如得了出頭機會,一往無前仕途坦蕩。
沈育笑起來:“皇帝要封在下官位,卻要在下自己想法子?”
“那不然怎麽辦?你當我朝的官是想做就能做的麽?”梁珩嚴肅地說。
“好吧,我努力。陛下快歇着吧。”
“你轉過來。”梁珩安分沒多久,又扒拉沈育。
他有點不好意思:“像上次在書肆那樣……”
沈育定定瞧着他。
“快點,好困了……”梁珩聲音越說越小。
新年的炮竹漸漸熄滅,天上燈火星羅棋布,柔柔布灑光輝,如一床星光織就的新被,覆蓋千家萬戶。被子裏,沈育摟着梁珩沉沉睡去。
正月,啓蟄,春水化凍,魚陟負冰,草木發新芽。雁北鄉,雉震響,潛藏一冬生機開始嶄露頭角。
不知不覺,梁珩已在沈育的幫助下,讀完了沈矜帶來的大半書卷。他腦子還是挺聰明,記性更好,只是從前不上心。
歲終,梁珩又去章儀宮探病,據他說,皇帝每年過冬都九死一生,全靠藥石與炭火捱過。春來換季也是危險期,梁珩去時,皇帝正在咳血,鳳闕臺裏外忙成一鍋粥。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皇帝這一次倒是耐心聽完了兒子的彙報,知他用功念書,還表揚了一番,令梁珩喜出望外,更是發奮。
然而春日萬物複蘇,段延陵與連轸的玩心也蠢蠢欲動。
書房裏,段延陵偷着沈矜出門續茶的功夫,力勸梁珩。
“就一天,帶你去瞧個稀罕!”
梁珩毫不感興趣,無情地拒絕:“臣軌背熟了嗎?背錯一個字,來日別想進我廟堂。”
段延陵簡直痛心徹骨!表弟已經被沈育那厮同化了!
“去吧!”連轸也興致勃勃,“牛祿請我們去呢,他的大園子又趁冬翻新過,移植不少奇葩異卉,趕上這陣兒開了花,好看得不得了。”
“哦……”梁珩被他的情緒感染,看看沈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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