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帝都人
望都城與兩年前相比似乎沒有變化。南闾裏的望樓換了新主人,依然招搖地聳立在連片的屋頂中。
沈家從前在北闾裏的宅子,沒有人管,藤蔓爬出牆垣,焉噠噠地垂下枝條。
沈育推門進去,裏面竟然有人。
“雜草都拔幹淨。哎哎哎,木香藤不能動!那是人家親手栽的!”
鄧飏宛如土財主,穿一身織金嵌銀的衣衫,叉腰指揮下人幹活,看見有人進門,摘下鬥笠,露出熟人的臉。
鄧飏:“?”
“鬼啊!”鄧飏大喝一聲,腳滑摔地。
“都說你家一個人也不剩了。前段時間,新帝大赦天下,我才敢摘了你家封條,想着打掃一下。我娘說,人死後魂歸故裏,看見家中荒廢頹敗,投胎都不安生。”
沈育說:“我家故裏不在望都城。”
鄧飏屏退下人,沈家廳堂裏幹淨如新,二人對坐。鄧飏差人去集市買來好酒好菜,招待長途跋涉的沈育。
“是是是,”鄧飏說,“可你現在不是回來了?我今兒做着活兒就想說,會不會沈公見着屋子打掃幹淨,一推門就回來了。”
兩人夾着菜,沈育刨了幾口飯,鄧飏忽然拿袖揩揩眼睛。
“做什麽?”沈育哭笑不得。
鄧飏道:“這兩年死的人太多了,想不到你還活着。均哥和小崔先生呢?還有上次,我見過的,說以後要做官的小子,和那個說話不中聽的,他們怎麽樣?”
沈育回答:“均哥和小崔先生都平安無事。”
沒有再說,鄧飏就知道了。屋中寂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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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飏斟一杯酒,灑在地上:“誠勇不可淩,吾友魂歸來。”
沈育也敬一杯。
“回來有什麽打算?”鄧飏問
沈育不答,他就說:“別住這裏,鄰裏都看着呢。到我家住去,我罩着你。”
沈育道:“罩我家的人什麽下場,你不是不知道。”
“我怕什麽?”鄧飏說,“皇帝都赦免你了,誰還敢為難,那不是抗旨不遵麽?砍他頭,滅他族。”
語罷,兩人都苦笑起來。因為抗旨不遵被滅族,誰能有沈育熟悉?
“就這麽說定了。你也別擔心,我自個兒有宅子,咱倆且住着,不會連累我家裏。”
喝完酒,吃完飯,鄧飏道:“陪我去趟西市書肆,老板上次留了套冊子給我。”
西市繁榮一如往昔,閉市的時間較之從前,推遲了不少,夜裏車水馬龍,燈火不息。
沈育已經戴慣了鬥笠,草檐遮着臉,跟鄧飏去書肆。店面一成不變,老板正打瞌睡,看上去老了許多,沒有認出鄧飏身後的鬥笠人。
“只有你還照顧我生意,以前那幾個小哥都不來了。”
鄧飏說:“以後還會來的。”
兩人去書庫拿書,沈育負手在外等着,燈籠太黯淡,将他半身藏在陰影中。遠處是堂皇富麗的解绫館,冬日裏溫暖的顏色、飛檐的鈴铎,看在眼裏仿佛能聽見歌妓婉轉的聲音,與樓中觥籌交錯的熱鬧。
有人從解绫館的方向歸來,更多的人正朝着那裏走去。
歸來的人喝多了酒,走一步晃三晃,東倒西歪,飄飄欲仙,一副盡享世間富貴的纨绔模樣。
沈育給他讓路,那人扶着牆,倒吐不吐,半晌背靠牆壁,吐出口熏天酒氣。
“幾時了?”那人嘟囔。
沈育回答他:“亥時末。”
那人聽得沈育聲音,擡起臉,漂亮的眼睛蒙上一層霧水。這也是一種緣分,沈育心想,初時與重逢,他都喝得一塌糊塗。
他又來扒沈育衣袖,順着衣袖摸到手臂,摸到肩頭,摸上沈育的臉。手指冰冰涼涼,描畫似的沿着鼻梁、眼角。
沈育站着紋絲不動,由他靠上來。
“我喝多了。”他說。
“你喝醉了。”沈育淡淡道。
“你背我回去啊。”他又要求。
沈育抽出手來,扶住他不斷下滑的肩頭。頸窩濕了一塊,眼淚浸透沈育的衣裳,浸潤他的皮膚,往更深處滲去。
那人哭得稀裏嘩啦,抱着沈育抽泣。
“育哥!”鄧飏從書肆裏出來,驚恐地看着他們。
沈育扶着那人站穩,見他實在要倒,便将人靠在牆上,要走,袖子被拉住。
“喂!”那人喊,“你又要走!”
沈育抽了衣服,與鄧飏消失在集市人流中,書肆背後巷道裏鑽出來一隊人——“陛下……”
燈火依然籠罩街面,明光中已沒有一個人。
嶂山腳下,嶂麓書院,時值春分,田中麥苗将秀。
先生講完一段故事,停下飲茶潤嗓。
學生催促道:“後來呢?皇帝若發現沈公還活着,會抓他進大牢嗎?”
一人道:“肯定的呀!當初可是皇帝下旨,蠡吾侯監斬沈家,沈公也算漏網之魚,被皇帝發現了必然是在劫難逃!”
此時,年紀最小的學生,崔衡跳起來反駁:“胡說八道!沈公是皇帝的伴讀,皇帝怎麽會殺他!”
“沈公之父還是皇帝老師,不也一朝殒命!”
崔衡大叫:“那是先靈帝做的事,不是新帝!”
“衡兒,別吵架。”同桌沈玉拉拉他的手,崔衡便順着他坐下來。
與崔衡争執的學生,年紀小小個頭不小,長得牛高馬大,崔衡有些怕他,沈玉卻不怕,正色道:“先生還沒講完,穆傑,妄下定論并不明智。”
穆傑的同桌也起哄:“是啊是啊!”說完被穆傑揉着腦袋葫蘆似的晃來晃去。
“不對不對,”學生們笑道,“小非應該說非也非也,不能說然也然也。”
“坐好坐好。”先生敲桌。
學生們正襟危坐,晏非将自己的腦袋從穆傑手下拯救出來,垮着臉擺弄發髻。他年紀小,家人給紮了一對丫髻,油亮順滑,看着就好揉,整天被穆傑欺負。
“讨論很好啊,争論也不錯,”先生說,“你們說的這些,都很有道理。沈公危難時,朝中官員有秉公直言的,身邊朋友又救他于水火的,唯獨當時的太子不知有何作為。加之已兩年過去,人心變化,不能相互信任,也不是不可理解。然而,對沈家的判決,确也不是太子所做。若不是心中也有這些疑慮,沈公為何不直入宮中,面聖鳴冤?”
“那後來呢?”
“後來……汝陽郡沈族消失在歷史中的那一年,望都城的太子又在做什麽……”
先生蓋上茶碗,林子裏山雀叽叽喳喳不停,他翻開野史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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