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削骨刀
“陛下?陛下,該走了。”
“……哦,”梁珩揉揉眼睛,坐起來,“走去哪兒?”
床榻邊,太監們手中端着漆盤,盤中放一柄削骨刀。所有人圍着他。
“去向梁氏列祖列宗請罪啊。您在帝位上坐了幾天,就要剮下幾片肉,剮夠了數,臣等就送您下九泉。”
梁珩霎時從夢中驚醒。
信州正守着他瞌睡,一下握住他的手,摸摸他滿是冷汗的額頭。梁珩不吵也不鬧,只是瞪着眼,泌出的汗水浸濕了兩人手心。過得片刻,他坐起來,嗓音沙啞:“幾時了?”
信州卷起床帳,外間天光明亮。
“今天是閣衛當值,”梁珩琢磨一會兒,“你去把沈育叫來。”
信州很快離開,不到一盞茶功夫,殿外就有腳步聲。
來得這樣快?
人一進來,梁珩就道:“過來坐近些。”
腳步聲一停,将門關了,慢悠悠繞過圍屏。
卻是段延陵。
雖是他當值,因天氣轉暖,甲胄穿着悶熱,他便迤迤然換上常服,裝得像個倜傥的新貴,往梁珩身邊一坐:“剛起身?”
一見是他,梁珩便興致缺缺,兀自更衣。
段延陵笑眯眯道:“等我呢?這麽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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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來了?”
段延陵一聽就知道是怎麽回事,冤枉道:“今兒我當值啊,我不來誰來?你等誰呢?”
梁珩不搭理,段延陵歪在靠背上,盯着他穿外衣,兩根垂帶一系,勒出腰身,忽然道:“我過來時看到仇致遠也往這方向來。”
梁珩手上一頓。
“我心想你不是讨厭那個姓仇的,特意來幫你擋一擋。”
“你擋了嗎?”梁珩問。
段延陵一笑:“我若是在你殿外阻攔,少不得要被那姓仇的官大一級壓死人,他想進也就進來了。閉門謝客也是一門學問,陛下,有時可以迂回一些。”
他取下床帳兩邊的金鈎,重重帷幔滑落,又将梁珩推倒,翻身壓上去,一邊挑開束腰的垂帶,一邊漫不經心道:“讓他知道陛下此時不方便見人,不就自己走了?”
“什麽意思?”
梁珩定定注視着表哥。
段延陵解了他的外衫,伸手一揚,衣衫穿過帳幔落在地面,柔柔軟軟像一團暧昧的浮雲。
“沒關系,仇致遠知道是什麽意思就行。”
梁珩頓時明白了,這混賬東西一直知道仇致遠的癖好!他要掙脫,被段延陵逮住手腕按進軟被。
“信不信我抽你?”
“我幫你啊,”段延陵哈哈直笑,在梁珩頸窩裏蹭蹭,“除了哥哥還有誰真心幫你。”
梁珩簡直不耐煩,掀了人就要起來,段延陵道:“你還記得即位前,我來找你的那次?”
即位以前?那就是先帝新喪的時日,梁珩每天忙得要死,見得各類人物,太常卿、宗正卿、禮官大夫、陵園丞,數不勝數,根本不記得段延陵來過。
“雖然喝了點酒……”
好像有點印象了。還真有一次,段延陵不知上哪兒喝得酩酊大醉,到儲宮來耍酒瘋,非要見梁珩,口中胡言亂語說些有的沒的,被梁珩差人捆起來運回了丞相府。
“但我腦子卻是清醒的,我記得我告訴你,不論你想做什麽,哥哥都會幫你,只要一句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你是不是忘記了?”
梁珩根本就沒放在心上過。一個醉鬼稀裏糊塗的話,連着胃裏的漿糊一齊往外倒,早被下人清理幹淨倒糞坑了。
“記得記得,感動死了。你對我最好,表哥。”梁珩敷衍完,要爬起來,又被段延陵摁回去,神色嚴肅:“那你為什麽還封個右都侯?”
“……”
“不管什麽事,哥哥都能為你做,為什麽要提拔一個外人到身邊?”
段延陵摸摸梁珩的臉,順着下巴摩挲到鎖骨,掌心貼上他心口,灼熱的體溫炙烤得梁珩頓時血色上臉。
“是我做的不夠,”段延陵又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急促的心跳透過皮肉傳來,“還是你想要更多?珩兒,你看看哥哥的心……”
那兩字像一記耳光,扇得梁珩瞬間清醒過來。
段延陵可以為他做任何事,卻不能容忍一個右都侯。世上一切付出都在暗求回報,而段延陵想要的又是什麽?
他眼底湧動着壓抑而痛苦的情緒,讓梁珩大為惶恐,不知道堂堂左都侯究竟還有哪裏不知足。
“給我起來!”
“你先給我承諾!”
梁珩上腳就踹,段延陵兩下就将他禁锢,平時打打鬧鬧純粹是段延陵讓着他,到了動真格的時候,梁珩全無反抗能力。
“你……!”梁珩真生氣了,“你不會以為我不敢罰你吧!”
“舍得嗎?除了我還有誰在你身邊……嘶!”
段延陵肚子挨了一膝,痛得抽氣,梁珩趁機将他掀翻,又氣又困惑,一邊穿衣一邊道:“我搞不懂,你到底想要什麽,封你個千戶侯夠不夠?你以為從我手中封出去的官能值幾兩錢?為了一個右都侯和我鬧,你可真讓人省心!”
段延陵一動不動躺着,被梁珩踹死了。
不多時,信州領了為段延陵所痛恨的新官右都侯來觐見。兩人弗一個照面,段延陵便騰地站起,以為自己也神智失常了。
“你沒瘋,”梁珩略感安慰,“當然我也沒瘋。同你說育哥還活着,你偏不信,哈哈。”
段延陵:“……”
沈育鎮定若素,招呼道:“別來無恙,段左都。”
這兩人原來關系就不怎麽樣,沈育總擔心段延陵帶壞了梁珩,而段延陵則看不慣沈育端着讀書人的清高架子。絕非同類、毋如說水火不容的二人,成了天子的左右近侍。
電光石火間,段延陵立刻就明白了梁珩的右都侯是誰。
“要不你先——”
“我有點事,先告退了。”不待梁珩趕人,段延陵避鬼一般,匆匆走了。
這人怎麽回事?梁珩莫名其妙。
沈育今日不值殿,便沒有佩劍,只在腰上懸了鳳闕銅牌。坐梁珩對面,也不出聲,自如得很。
梁珩知道他,從前讀書,就他最坐得住,如果梁珩不先開口,說不得他能靜坐到近午。
“找你來,是有事與你說。”
沈育不鹹不淡,嗯了一聲,意思是沒事還找他來幹什麽。
梁珩一下噎住,換作別的人如此無禮,依梁珩現在的脾氣早摔東西罵人了。不見段延陵都挨了他一腳?也就是沈育。
“我知道你來望都城是想做什麽,既然接受了封官,甘心借我的手,就最好不要把我當成我父親。”
梁珩的父親,如果還活着,也應當是沈育仇恨的對象。
“是,恕臣無禮,”沈育說,“陛下有話請說。”
“西市那天晚上,”梁珩問,“我喝多了,那人确然是你吧?”
沈育颔首:“是臣。”
“那天我去了解绫館。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其實,想必你心裏自然清楚,我身邊根本無人可用,耳目不通。去解绫館,是為了打聽消息。”
兩年前黨锢之禍,先帝處死了一批沈馬同黨,多是無中生有,或聽信奸佞讒言,朝中忠賢盡去。這一招殺雞儆猴使得好,餘者病退的、乞骸骨的,俱離朝去都以明哲保身。
梁珩道:“舅舅未免與三宦針鋒相對,裝病閉門在家整整一年。及至今日他的态度仍然暧昧,我盡管信任他,卻用得不趁手。朝中我即位前打過交道的大臣,唯剩下一個霍良,但我一直懷疑他,金玺被盜後,先帝發無玺诏,第一個贊同的就是他。”
兩人相對無言。
霍良放行的那一封不合禮制的诏書,奪去的是沈、馬兩門數百門生的前程與性命。
“解绫館早有流言蜚語,霍良收受賄賂不是一天兩天,三宦之後坐大的,他首當其沖。”
“我唯一能夠信任,且使喚得動的,只有臺、閣二衛。都是自己人,沒有南軍插手,是延陵提議組建的。你不見階前階後全是他們守着?若非如此,我真擔心自己哪天一覺醒來,已不在金殿,而置身囹圄了。”
梁珩坦白時,沈育專注聽着并不接話,他一說完,沈育便點頭表示了解了,并且明白梁珩為何偏偏讓自己擔任臺衛隊長——因為除了這個職位是實打實的,其餘小皇帝均無法掌控。
從前同床而眠,梁珩半開玩笑許諾讓沈育做自己的丞相,終究成了一句兒戲。
“你想做些什麽呢?”梁珩真心實意請教。
沈育難得流露出有點嫌棄的表情:“你這情況,我想做什麽也無從下手。”
梁珩:“……你有何不滿?”
“臣不敢。”
沈育恭恭敬敬,規規矩矩。毋寧說,這種情況早在他意料之中,早到當初他猜到與仇千裏私下會見者是始興太守徐酬之時。
連徐酬都能是仇公心腹,先帝尚且如坐龍潭虎穴,何況勢單力薄的梁珩。
曾經宋均、晏然、周恢,都可能成為梁珩的新班底。但物是人非,已不必再提了。
“我聽說,”沈育道,“徐酬死後,始興由新的郡守接管了?”
汝陽在沈矜之後,一直是單官代行職權。始興情況則不同,很快就進行了高層變更。
梁珩回答:“是裴徽。官員凋零得太多,後來基本是三宦與先帝重新議定,裴徽能被推薦上來,多半與三宦關系匪淺。假使誠如你所說……始興是仇致遠的勢力範圍,他不會甘心輕易相讓。”
“你能确定?”
“不确定,”梁珩皺眉,“這人我不熟悉。”
梁珩皺眉的次數都變多了,更時常覺得頭疼,揉揉眉心。
“下诏召他回來述職,”沈育一語驚醒夢中人,“宣室殿裏君臣促膝長談,你就熟悉他了。再行封賞,表示你招賢納士的誠心。”
他說的對。
縱觀天下,能給出最多權力與榮譽的,只有天子。宦官算什麽?托庇于皇家狐假虎威,不過使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此三人對梁珩百般禁制,不正是心虛的體現?
“你也別着急。我回去再想想,還有什麽別的辦法。三蠹固然能指鹿為馬,也有清流不願與之同流合污。”
這番話令梁珩感到久違的安心。正如五更雞鳴,雖然天還未亮,卻已有了希望。
沈育來得早,得梁珩在寝殿接見,就知道他還沒用早飯,不欲多打擾,離去時梁珩又叫住他。
“信州不是我罰的。”
沈育感到意外,挑起半邊眉毛。信州站在階前金柱下,老老實實,袖子掩住殘缺的手掌。
“今天沒有一句假話。”梁珩說。
沈育點點頭,撩起前襟跨過雕花門檻而去,晨光在他玄色的錦袍邊沿閃沒,飄忽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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