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獨行俠
晁人的江山是馬蹄下踏平的,他們天性裏的好戰與躁動,要用敵人鮮血來慰藉。涿江之水三千裏,沒不過北岸的馬膝,每有紛争纏鬥,多是北晁又不甘寂寞了。
五六年前的一個冬天,氣候尤為嚴寒,涿水凍結成冰,北人借機過江南下。梁璜率領五部軍馬,集結在對岸抵擋,臨江城首當其沖,軍民鏖戰數日不眠不休,血水淋在城牆上凝固成暗紅的漆。
為應付晁人突如其來的迎頭痛擊,那時,分踞在其餘三城的軍隊都離開了駐地。川南四鎮以近乎縱列的地勢建造,臨江城在最前線,而天門鎮在大後方,本來拒北人于臨江城,幾乎可保後方無礙。然而某個深夜,奮戰到脫力、正抱着刀小憩的林駐被麾下叫醒,告訴他老家天門鎮被人端了。
原來大戰在即,留在對岸的本國行商都陸續撤回南面,川南軍對待商人以保護為主,見到拖家帶口、拉貨運錢的,從不阻攔一律放行。晁國的行商要回到北岸也是如此,這是雙方不言明的默契。
然而兵不厭詐,出奇制勝,敵方一隊先鋒兵喬裝打扮,混在商隊之中,借道偏僻缺乏守衛的懸崖峭壁,堂而皇之晃過了川南軍的封鎖線,長驅直入到達了天門鎮外。
天門鎮乃是孚陽河與涿水交彙之處,丘巒層出,江水自峽谷奔騰而過,洶湧澎湃,冬天也不曾結冰,五年前還沒有架橋,只三根臂粗的鐵索并行釘在峽谷兩端,将天門鎮與外界連接起來。險而又險,可說是易守難攻,相對的,設若讓敵軍占領了天門鎮,林駐想要打回來,也相當困難。
當夜他便率領一支百人小隊,拍馬趕回天門鎮,路上設想了無數種後果——天門鎮讓晁人占領了怎麽辦?晁人屠城怎麽辦?他林駐丢了駐地,又失了百姓,軍令如山,要砍他腦袋怎麽辦?
好在守城十多年,林駐早有先見之明,開鑿了一條穿山的行軍密道。百人隊取道山腹,趁夜潛入城中。竟然街道安詳寧靜,家家戶戶鼾聲大作,連敵人一只鞋印都未見到,全然是一派和諧平安的景象。
林駐率隊在城中巡邏一周,總算,見到西面天際隐約的火光。
西面便是峽谷急流所在,還未靠近,便聽得陣陣轟鳴,三根并行鐵索在翻湧的水汽與疾風中東搖西晃。
夜色裏,索橋上,一人仗劍背身而立。那是林駐第一次見到度師父。
對岸火光連天,敵影幢幢,索橋每次只得站上兩三人,滑到那劍客三尺之外,俱給他一招挑了下去,連人帶喊殺聲,淹沒在滔滔江水中。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整座天門鎮都在他身後安然沉睡。
後來林駐見到他手中那把劍,足有一掌之寬、半指之厚,重逾三鈞,掄起來虎虎生威,直能把人劈作兩半!
“那把劍,應當就是敕星。”沈育聽到此處,說道。
林駐點頭道:“是了,有敕星之利,乃可以議其斷割。那把劍與你手中這柄,鍛自同一處鐵礦,品質無倫,劚玉如泥,工匠技藝亦是舉世無雙,且看鋒芒處重疊的松紋,乃是千錘百煉的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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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劍客手中所持便是敕星重劍,背上布囊之中,又是二協名劍。殲滅敵軍後,林駐招待他一頓飯,乃得知此人姓度,正是剛從涿水北岸渡河而來,與晁人假扮的商隊同行數裏,到天門鎮外才察覺他們的真面目。
度師父固然不是亓國人,準确來說,也不是晁國人,而是方外之人。他拜入一深山隐世宗門為弟子,門派建宗淵源之久不可回溯,早在梁氏統一江山、高氏奪取江北的很久很久以前。
他守衛天門鎮,也不為亓國對抗北晁,只是不願見城中百姓命喪刀兵。
林駐敬佩他的武藝與俠義,得知他南下是為游歷尋找根骨好的年輕人,為宗門傳授弟子,将來還要帶徒弟回到北邊祖庭,便許下承諾,若有一日度師父攜徒再到涿水岸,将軍府一定周全款待。
“想不到,五年後,就見到你了。”林駐抽離回憶,十分感慨。
“可是,”沈育遲疑道,“實際上我并不算度師父的嫡傳弟子,此行也非是為了渡河去什麽祖庭。”
度師父手把手教出來的,只有一個穆濟河,還是個半文半武的半吊子,最終落得個雙拳難敵四手的下場。
沈育的劍術,初時跟着度師父學過一二式,後來是給穆濟河做陪練,都算不得真傳。唯獨那時被度師父從崔家牆壁裏,領回廣濟寺,同吃同住,悉心教導了一段時日。
可惜,沈育要殺的人,都非單靠劍術能為之的泛泛之輩。兩人不歡而散,度師父更是斷言沈育只是秀才不是俠客,目前為止還在冷戰。提起來都愧怍。
如此說來,度師父為師門挑選接班人,選來選去竟沒有一個如意的。
林駐道:“可是,他把二協劍給你了。你不知道嗎?二協與敕星,是淨蓮臺的兩把傳世之作,每代只傳兩個弟子,一者執敕星,行俠天下,一者執二協,坐鎮宗門。二協劍既在你手中,度師父的意思,必然就是将來帶你回到淨蓮臺祖庭,出世修行。”
梁珩馬上看來一眼,有些惶惑,他從未聽沈育說過這些。什麽出世隐居,繼承宗門,聽上去很不可靠。
沈育知道他在想什麽,為讓他安心,覆住他手背,這時林駐突然道:“究竟是不是度師父的弟子,本将軍試上一試便知!”
順勢一記鐵拳迎面,梁珩駭得大叫,那林駐只打沈育,并不招呼他,一擊不中,拳化作掌劈在木案上,将一杆亂放的毛筆震得飛起,抄手握住當武器使喚。
“主子!”鄒昉與畢威也叫道。
形勢瞬息萬變,二人縱身躍出堂屋,立在院中。
“不準過來!”林駐斷喝,以筆做劍刺向沈育,下手毫不留情。
變故在意料之外,林駐人不高,行動卻如霹靂閃電,勁力劈面生風,沈育只得拔劍格擋。
一刺落空,打在院內槐樹,只見綠葉紛紛揚揚落下枝頭,沈育飛腳踢出,眼看要中林駐脖子,連忙收力避開要害,卻是面前一花,林駐身形一閃,已不在原地。
梁珩忙道:“不阻止他們麽?”
畢威苦臉道:“老爺,想要制止,就得分別和他二人拆上一招,您看我現在是腿斷了比較方便,還是手折了比較劃算?”
鄒昉道:“不,老爺,屬下以為,林将軍并無惡意,主子若是不願與他過招,也不是不能全身而退。”
“使你的劍!”林駐喝道。呼吸之間,筆杆刺出三十二招,點在二協劍身上,震動嗡鳴。沈育防得滴水不漏,卻是并不出招,聽得林駐一言,才揮劍相向。
槐樹綠葉飛舞,掩映兩道身影,無聲無息地,葉子鋪滿地,俱被劍氣切作利落的方塊!
又是兩掌對擊,氣勁順着林駐臂膀透出,沈育連連後退,角力實是不敵。
方塊葉飄在空中,被林駐筆毫一點,旋轉射向對面,擦過沈育耳際,留下一道傷。
身形交錯的一瞬,二協劍與毛筆換過不可捉摸的一式,停下。
沈育以劍指在林駐小腿,假如不計生死,這一劍下去,林駐下半身便空了。梁珩緊繃的一口氣才吐出來,心想能和林将軍分個高低,真不錯。然而沈育眉頭緊簇
“你小子,輸了。”林駐說。
二人相背而立,林駐看也不看,筆杆子腋下反手捅出,正點在沈育後心。
“一死一傷,伯仲之間!”梁珩馬上道。
沈育卻收了二協,承認道:“我輸了。”
林駐哈哈大笑,将那破毛筆随手一抛,撩了前襟,将小腿生生拔了下來。梁珩與三個臺衛皆是面色駭然——那竟是一條木作的假腿?!
“一死一傷可未必得見!”林駐充滿少年氣的面龐意氣風發,“應是他死,我無傷!這小子,下手太軟,不敢動我要害,一心想點到為止。我能讓你碰到腿?老子的腿早就斷在涿江裏!”
衆皆肅穆。
林駐又将那條假腿安回去,袍襟落下遮住,誰也看不出來。評價沈育道:“你的劍招裏,有幾分真意,卻也僅此而已,顯見是疏于練習,缺乏經驗。倒是叫我搞不明白了,若真是度師父教導你,怎麽教出個半吊子?”
他這話說的,堂下鄒昉與畢威滿臉通紅,沈育若是個半吊子,那他們豈非簡直是外行人?
林駐畢竟是征戰沙場的老将,他的點評不說十拿九穩,也是份量十足。然而沈育卻不太在乎似的,說:“度師父的本領,學生未曾習得三成。”
“好說,”林駐爽朗道,“管你學到幾成,既是老友學生,便在我将軍府住下,招待你等食宿!”
語罷喚來仆從,為衆人安排廂房後,自去校場繼續指導練兵不說。
一行人順勢在天門鎮住下。此時距離臨江梁璜王府,已不到一日路程。
将軍府建在山巅,位置太高,地盤不大,房間略顯局促。下人燒了熱水,将澡桶擡進西廂,梁珩與沈育脫了衣物,齊齊沒進水中,趕路的疲憊便從四肢百骸發散出來,舒服得令人喟嘆。
沈育閉上眼睛靠着桶邊,一路上他總是保持警覺,夜裏也常豎着耳朵,有一絲風吹草動都能醒來。眼下到了将軍府,料想刺客再大膽也不敢于軍隊中如入無人之境,這才松了神經。
水汽蒸得他膚色透白,梁珩半張臉泡在水裏,露出一雙眼睛盯着沈育。他心想,林駐懂什麽,沈育生來就不是舞刀弄槍的,他最喜歡他,就是執筆在書案後,坐懷不亂的正經模樣。
皮膚一經水洗,耳後新鮮的血痕就曝露出來。
梁珩閉氣靠近,一雙手爬上沈育赤裸的胸膛,呼吸噴在臉頰。沈育本懶得搭理,緊接着卻睜開眼,掐住梁珩柔軟的後脖:“你做什麽?”
他耳朵還殘留着濕熱的感覺,梁珩吐出舌頭,舌尖上一點嫣紅的血珠。
沈育不作聲地盯着他,倏爾,放在他脖子後的手收緊,将人按在身前,含住舌尖。
蜩鳴此起彼伏,哄擡着熱浪。
水汽在緊閉的房內愈來愈濃,沈育握着梁珩柔軟的腰身,一手掐住下颌,吻得更深,唇齒間溢出水聲糾纏,不知餍足般地含吮。梁珩的理智離開軀殼,意識全由沖動支配,抱着他的後背,撫摸與自己不同的肌肉線條。
連日奔波,似乎讓兩人的自制力都消失殆盡。沈育捉住梁珩的手,按在木桶邊沿,眼眸發暗,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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