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見天子

吃過飯,林駐做東,帶一行人到天門鎮中轉轉,應小心謹慎的鄒昉的要求,又帶上兩個副将随行。

山城與望都不同,地勢起伏不定,移步一梯,先上坡再下臺,走得氣喘籲籲回頭還能看見将軍府的屋頂。建在坡地的民居,從外面看,大門與窗牖平齊,進門卻是兩層樓。

背着背簍進山采藥摘果的山民與他們同行,和林駐打招呼,“将軍”、“矮青”亂稱呼一通,半點不怕軍人,處得和尋常鄰居似的。

梁珩對什麽都很好奇,撿了人家背簍裏的果子,想嘗嘗。鄒昉不得不找處山泉洗幹淨。一口咬下去,幹澀無比,林駐這才大笑告訴他,這是喂豬的果子,沒人會吃。

鄒昉臉都黑了,梁珩只覺得搞笑,和林駐一起哈哈哈。

到得一處丘峰,只見望樓高聳,建制與王城的望樓很不相同,乃是夯土磚石壘造,四面斜牆狀如馬面,底下開一小門。林駐領衆人進入樓中,登頂,高處望臺有圍欄圈着馬糞幹柴,四個小兵站了東南西北,正放哨。

林駐道,這乃是一座烽燧臺,如是者另有三座,分別建在臨江鎮、濯陰鎮、南隅鎮,乃是川南四鎮傳遞情報的重要工具。

又請他們站在高樓,往下看。南面是山城,田地被切成棋盤的方格,北面,烏泱泱的人頭匍匐在腳下,俨然生出君臨萬民的豪壯之情!原來是狹關部的武場!

放眼望去,足足有千數人正在練兵,或習軍體拳,赤着半身汗如雨下,或槍紮草偶,演習上陣殺敵招式。角落裏開闊地方,更有馬場,兩匹高頭大馬背上,騎士正演示以挑、劈為主的騎兵招數。

涿水兩岸都是山地,騎兵用處不大,是以武場中仍以步兵編制為主。

這是王城來的客人夢裏也不曾見過的景象,三人都瞠目結舌。

林駐道:“現在打仗少了,北人內亂,顧不上我們,最近更是在和談。不過練兵還是要繼續的,忘戰必危嘛哈哈哈。我的這群兵,養來就是為了戰場殺敵,倘使有一天不打仗了,也只好讓他們回家種地。”

林駐說着話,一只手摸摸假腿,這大概成了他下意識的動作,一旦想到戰場,想起殺人或者被殺,丢在涿江裏的那條腿就仿佛牽絆着他的魂靈,奔赴向敵人的馬蹄與砍刀。

“你想打仗嗎?”林駐問北邊站崗的小兵。

小兵搖搖頭。

“你想打仗還是種地?”他又問東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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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邊答道:“我想娶媳婦兒。”

“沒有人想要打仗。”梁珩說。

林駐笑起來:“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賜顏色,泰山可動移。”

天子……梁珩默念這兩個字,眼前千人練兵的場面氣勢洶洶,跺腳地震,出拳山倒。

“天子可沒有這樣的武功,”梁珩說,“可能肚子裏也沒多少墨水,是個碌碌平庸的人。”

林駐摸摸下巴,似乎在思考他的話,随即,以“顯然是這樣”的語氣說道:“可他也不需要,只消好好坐在金銮殿,自有文武百官為他賣命。”

“那麽需要他做什麽?”

林駐咧嘴一笑:“按時給我發軍饷,夏頒冰冬棉衣,待遇好一點。”

梁珩與林駐默契相視,皆冁然。這一眼,顯見在二人心中意味是不一樣的。

過了晌午,日頭西沉,墜入峽谷,流水金沙似地湧向涿江。

沈育還未歸來。

梁珩不禁開始擔憂。照沈育所說,天門距離臨江不過一日路程,順利的話,眼下梁璜理應前來接駕了。

究竟是出了什麽問題?沈育佩戴鳳闕銅牌,那是天子近衛的标識,又有梁珩所持調兵魚符,并一封禦筆親書的黃帛,盡管沒有金玺,卻有梁珩私章為信。梁璜只要見到這三樣,必知是天子駕臨。

除非……他果然與望都三宦有所勾結。

半夜梁珩躺在被窩裏,輾轉難寐,眼前一會兒是沈育被梁王抓住關押起來的悲慘情形,一會兒是仇致遠推開将軍府的廂房門,像條狡猾的毒蛇對他吐信子,說“陛下,臣來接你了,回去接着坐牢吧。”

好不容易睡着,總覺得有人在耳邊吹冷氣,痛苦地醒過來一看,原是忘了關窗。折騰一陣,天都快亮了。

迷迷糊糊間,隐約有人在摸他的臉,帶着滿身趕夜路的涼意。唇上又給親了一口,梁珩閉着眼睛,勉力給出回應,意識尚且朦胧,已将自己塞進那人懷裏。

沈育想抱他,卻是一身風塵仆仆,便拿被子把人一裹,喚道:“珩兒,醒醒。”

梁珩瞬間清醒:“回來了,你……”

盡管星夜兼程,精神已很疲憊,沈育眼中卻是明亮的,帶着笑意,梁珩定定與他目光膠着,冥冥之中,心領神會。心跳如同萬馬奔騰,耳邊轟鳴,這就是前兆。

沈育扶他起來,取來章儀宮中帶出的王服,玄黑素地間色褪紅,兼以絲綢作面的赤木舄。他又從袖中翻出一物,乃是白玉魚符,用黑絲帶為絞,系在梁珩腰封下,燭火映照在特殊的角度,現出腰封上肅穆的穿雲龍。

将軍府立于山巅之上,半明半昧時分,萬籁俱寂。四下彌漫着引而不發、非同尋常的氛圍。

梁珩一撫前襟,邁出廂房,鄒昉等三名臺衛已等在階前。他一捏手心,滿是濡濕,沈育一手扶劍,立在他斜前方,像個忠心耿耿的侍衛:“陛下,請去前廳。”

這廂動靜驚擾了林駐,他本也起得早,披了外衫出門來:“喲,這是要出門?”

無人回答他,沈育等跟在梁珩身後向前院走去,厚重的松木府門微閤,門裏門外,許多人壓抑着呼吸。

梁珩負手而立,沈育上前,為他開門。

清晨第一縷山風送爽。林駐下巴驚得脫臼,懷疑自己在做夢,猝不及防與山道上成百入千的黑甲軍面對面。

漫山樹林在這片海似的黑甲之中沉默,簇簇矛尖上,螢光與星芒交相輝映。仿佛就在眨眼間,天門鎮已被這支全副武裝的虎狼之師占領,戰士披堅執銳,身形魁梧,殘月之下,領頭之人如一座巍峨山巒,影子直鋪到梁珩腳尖。

頭盔沿下,兩道電光直射人心。

林駐見到那人,腦袋已經停止運作,幹巴巴道:“晨好啊王爺,吃飯了沒?”

梁璜取下頭盔,面容如岩石堅毅,單膝觸地:“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

黑壓壓的鐵甲緊随其後拜服,呼聲排山倒海,震徹峽谷,刺破雲霄,使得天際第一束光明灑落梁珩周身。沈育率領臺衛跪在他身後,此時此地唯一能站立的只有九五之尊。

當然,還有個不明情況的林駐。

林駐啞口無言,看着這個借住他府中的“普通青年”。王服之下,瘦弱的身影變得挺拔峻峭,如同青松翠柏。

你不會武功?

可能肚子裏也沒多少墨水。

一息之間,林駐耳邊響起昨日的交談。

沒錯。這些都可以不要,只有一點——年輕的陛下側臉漠無表情,唇線筆直,在這山呼萬歲的場景之中穩穩而立,好像天生便習慣接受拜伏,權力于他舉重若輕——只要他能站在權力之巅,承起冕旒之重。

本在百裏之外的厲城部,從天而降出現在天門鎮,山民都很稀罕,擠在道旁看熱鬧。厲城部來得快去得更快,來到天門鎮好似就為接一輛攆車,前呼後擁地下山,往北邊的臨江鎮去。

百姓正分享小道消息,争辯那高大的領隊是誰。

“厲城部是王爺直屬部隊,還能是誰帶隊!”

“呸,真沒見識,王爺坐鎮江南,豈是那麽容易出山的?”

“是啊是啊,多半是個裨将吧?奇了怪了,誰這麽大面子能勞動厲城部?”

不出片刻,他們天門鎮的矮青将軍就策馬追了出來,一路風裏狂喊王爺王爺!等等末将!

衆人:“……”

還真是王爺呀?

部隊沿孚陽河岸北上,途中行人商旅紛紛避之唯恐不及。日輪在廣袤的丘陵間幾個跳躍,抵達臨江城外,已近黃昏。無怪乎梁璜一見到沈育,就率部趕往天門鎮,也直到清晨才至。

臨江城就在涿水之畔,滔滔江水東流去,水汽如雲似霧,籠罩兩岸,對面即是北國的城池,須得站上城牆角樓,才能眺望一二。據稱,北國遣來議和的使臣便在那座城中。

臨江城中氣氛,遠不如天門鎮活潑,見到厲城部的黑甲騎兵,都緘默讓路,神情裏滿是敬畏。想必川南四鎮,各處特色不同,與駐鎮将領的個人性格不無關系。

進了王府,梁璜請帝座下車。

戰地前線的府邸,即使王府,也顯得簡單粗疏。

“陛下,請先用晚膳。”梁璜吩咐府中下人,又迎梁珩上座。他自去除了甲胄,酷暑天,內襯已被汗濕透,想來川南王為護衛天子,也是萬分小心謹慎。

梁珩來得突然,王府事先準備不及,一頓飯倒更像家常。

“臣,參見陛下。”

“命婦參見陛下。”

川南王妃與世子前來拜見。世子瘦瘦高高,模樣倒是生得俊秀,細眉彎眼,就是面少血色,見了梁珩便嗆咳個不停,看那架勢,和梁珩他死鬼爹咳起血來一模一樣。

“莫激動,”梁珩道,“賜茶。”

“犬子身體不大好,”梁璜坐在皇帝下首,解釋說,“夏天楊絮飄飛,總要咳上一陣。”

梁璜人高馬大,猿臂蜂腰,若是站直了梁珩都要仰視他,生個兒子卻是白面小生。忽然令梁珩想到自己與父親,同為梁皇室異類,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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