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蔔簽運

“世事總是如此,”段博腴唏噓不已,“物極必反,樂極生悲。佳節盛宴,也是亡命之時。人生無常,難道還能事先有所預料?”

段相父子離開後,二人散步到園林池塘邊,重檐亭裏稍作歇腳。

“冷嗎?”沈育握握梁珩的手,亭子四面垂下簾幕,仍是有冰涼的湖風滲進來。

“去太醫署叫個醫官過來,”沈育吩咐思吉道,又問梁珩,“常看顧你的醫官是哪一個?姓麥麽?”

梁珩不以為意:“不太冷,你坐過來點就暖和了。叫醫官作甚。”

白胡子老醫官跟在思吉後面,亦步亦趨趕到小亭。梁珩前陣子才着了涼,醫官也很重視,望聞問切後,沒發現什麽問題,還是寫了張藥膳方子,讓思吉拿去給膳房。

思吉走遠了,沈育問:“麥大人,從前我在家鄉,聽人說過蜀椒泡酒,似乎很需要經驗,挑選花椒時,只能揀開口的,不能要閉口的?”

梁珩還當他是一時興起,對椒酒有點興趣,沒什麽精神地笑了笑:“你想喝椒酒麽?麥老,給他拿點來嘗嘗。”

沈育卻追問道:“每年歲末進獻給陛下的椒酒,是禮官大夫,還是太醫署在準備?”

這一問,性質恍惚就不大一樣了,梁珩若有所思,見醫官老頭捋胡子的手微微戰栗。

沈育道:“這裏沒有旁人,只有陛下,請您實話實說。”

醫官只得老實回答:“椒酒誠然是開口者為美酒……閉口者為毒酒!”

“……”

醫官道:“椒酒每年都是太醫署置辦,封存在藥庫中。美酒,年年宮宴都要飲用。閉口酒,麻痹人咽喉,使之嘔血窒息而亡,因毒性強烈,生死只在頃刻之間,醫官們都叫它頃刻酒。這也是宮中大量需要的。用于,這個,死囚或罪人,有時處死一些犯禁的宮人。”

“什麽人可以支取毒酒?”沈育問。

“北寺獄是常常要用的,還有就是,內侍省,”醫官小心翼翼回答,“內侍省處決宦侍,就來太醫署要椒酒。不過每次都有定額,不能多拿,行刑時也要有太醫署的吏員監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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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問題。”

梁珩已經開始感到反胃,手抓着憑闌,指甲留下劃痕。

沈育道:“一年前,臘月冬宴……”

話音未落,老醫官撲通跪下,五體投地:“陛下恕臣隐瞞不報之罪!實在是,實在是,太醫署發現閉口酒不明減少的時候,先帝已将那杯椒酒喝得一滴不剩,任是大羅金仙也無從查起啊!”

深究這老醫官所言是否完全屬實已經沒有意義了,縱使他能查出先帝死因,在這個皇帝尚難以自全的檔口,他又如何敢直言以犯權貴。

梁珩猛烈咳嗽起來。思吉忙獻殷勤,遣人取來炭盆,支在亭子裏,獸金炭散發陣陣松枝清香,暖氣撲面。

梁珩茫然注視着炭盆,沈育半跪在他膝邊,覆住他手背。梁珩抽手,用濡濕的掌心撫摸他側臉,呢喃道:“你好聰明啊……你怎麽能想到這種事……”

沈育與他對視,目光平靜,大概稱得上同病相憐:“我也不能确定。從前汝陽有個人,吃蜀地的菜肴,吃到閉口椒被毒死了。”

“你還讓宋均趁着水澇,前往各地書佐臺調查。難道不是先見之明?”

“是揭老提醒我的,”沈育說,“他原是司農部丞,早知個中關節,否則也不會被宦官盯上,非得将他趕出司農署。”

地磚的涼意從腳爬到頭發絲。梁珩閉上眼睛,感到沈育摩挲他的手心手背,試圖給予一點溫度。

謀害先帝的罪名一旦坐實,三宦就跑不了了。甚至無須旁的罪證,也是誅九族的下場。但這不是沈育想要的,梁珩知道,他要的是三宦為他的親人償命。

“王簡之呢?”梁珩喚了一聲。

撩簾進來一人,披着渾身冷氣,來了也不問候,兀自坐下烤火。此人身法着實了不得,思吉在外守着,從來不見他身影,每每梁珩一有吩咐,他又神出鬼沒地現身。

梁珩冷笑道:“卿尤擅潛行,何如替朕潛入仇致遠宅邸,撈一樣東西?”

“武帝骨戒?”王簡之竟然知道,“沈育早讓我查過,派人喬裝菜農進去了,沒找到。再要深入一定會令其警覺。骨戒怎麽會在仇致遠手?做麽急着找它?待仇致遠伏法,拆了他宅子,自然就有了,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

梁珩揮手示意他去,此人卻紋絲不動,賴着取暖喝茶,慣來是不拿梁珩當回事的。

“思吉。”梁珩道。

簾子一動,王簡之丢了茶杯縱身躍出亭外。

思吉進來,那茶杯在地上滾了兩轉。

“回養室殿。”梁珩疲憊地吩咐。

夜裏,梁珩披着狐裘,坐在殿中軟席,手中一只竹筒,面前擺着年歷。

思吉過來道:“陛下,還不歇息麽?”

“外面值夜的是誰?”

“是段左都,要叫他進來?”

梁珩搖搖頭,看他一眼,難得有點好顏色,将竹筒遞給思吉,示意他求一簽。思吉不明所以,依照他的意思合握竹筒輕輕一搖,掉出來一截簽尾。

酉。

戊酉日。梁珩數着年歷,圈出一天。批語“滿喪門”,黑道兇日。

思吉吓一跳,險些求饒:“這這這……陛下您還是自己求吧……”

梁珩卻突兀地一笑。他最近總是神色緊繃,滿腹心事的模樣,目下一笑,也不見多少開心,很有點哀戚的意味。

“這不是很好麽?”梁珩淡淡地說。戊酉日就在三天後。

未及三日,兩日後,裴徽的三千軍士已浩浩湯湯抵達東郊鳳陽門。

王令不退,望都城如臨大敵,城門緊閉,城牆上一夜之間盡是裝備整齊的南軍将士與巨弩。

朝會之上,先時以為羊悉小題大作的幾位大臣,也着急起來,請求梁珩盡快調集周邊守備軍,又要找人出城談判。梁珩将衆生百态盡收眼底,那些穩坐泰山的,諸如段博腴、羊悉、許椽,都是早已商量好,又如仇致遠、牛仕達、童方,不知在算計什麽。

散朝後,思吉領了梁珩往鳳闕臺去。梁珩知道有人在臺上等他,今日陪在身邊的是段延陵,便讓他留在下面,不必跟随。

鳳闕臺高三百六十級,直指碧霄。正脊的銅鳳凰展翅舒頸,每當盛世太平,其清鳴之音便響徹章儀宮。

這通天之梯,梁珩從前只徒步爬過一次,那次獨占高臺,出現在他視線裏的,是一雙繡金皂鞋,這次依然。

仇致遠等待小皇帝登上臺面,藏在眼皮下的精光像要刮開他的皮囊。

“陛下何不叫人擡攆上來,從前先帝,絕不會徒步登樓。”

梁珩走得累了,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滿不在乎道:“先帝是先帝,朕是朕。”

“這就是陛下的回答?”仇致遠道,“先帝生前步步為營,如履薄冰,絕不做危害己身的冒險。如此看來,陛下性情當真與先帝不同,竟敢以命相搏。”

梁珩道:“常侍此言,朕卻不懂。”

仇致遠一笑道:“陛下,不必再打啞謎了。請看這宮裏宮外,城內城郊。”

高臺下望,禁宮三重門,道道有阍門衛士嚴加把守,南軍巡邏隊手持刀槍戟钺,排列而過,人數竟不知不覺較平日多了數倍,且個個身着甲胄,陣列的氣勢肅穆凜然。

不消說,在裴徽的威脅下,如今望都內外都受到南軍嚴管。

“世人道竊鈎者誅,竊國者侯,”仇致遠嘆息一聲,“此實是一項錯誤的認知。非梁姓而王天下者,人人得而誅之。過不久,就該殺一示百,以儆效尤。”

梁珩除了沉默仍是沉默。

“臣也算看着陛下長大,實不忍心陛下落到刑場示衆的地步。最後便再給陛下一個機會。鳳闕臺是囚困先帝一生的牢籠,若陛下願效乃父,南軍與始興就此收兵,依舊拱衛王城。”

仇致遠說罷,邊上擡來一頂華蓋攆輿,堂而皇之架了仇公下臺階。

冬日猶如一面赤銅的鏡子,冷冰冰懸挂在東方。梁珩坐在高臺,疾風吹拂着額發亂拍。他感到溫度絲絲縷縷從體內流失,在快要凍斃的前夕,站起來,又一步一步走下鳳闕臺。

戊酉日前夜,養室殿。

梁珩叫來思吉,問:“你有沒有那個東西?”

思吉莫名:“哪個東西?”

“你們太監常用的那個。”

皇帝拉了近侍,低聲耳語。思吉越聽臉越熱,支吾道:“嗯嗯……啊……有的,有,陛下要麽?”

梁珩推了他:“現在就要,再去将右都侯叫來。”

沈育到殿時,月如冷霜。

梁珩正吃宵夜,招他來坐,有紅煨羊肉、蜜酒鹌鹑、雞汁鹿筋等,還擺上小酒。沈育愕然道:“你搞這些做什麽?”

“什麽做什麽?”梁珩道,“餓了想吃啊。坐下,吃一點麽?”

沈育不知道他這又唱的哪出戲,陪他坐着,梁珩一定要分食與他,沈育從善如流,執箸嘗了一點,又道:“其實我後半夜還有事……”

“晚上的事情只有睡覺,”梁珩塞了酒盞給他,“喝?”

沈育愈發覺得莫名其妙了,然還是喝了。他又何嘗不是說一不二。那酒味道頗奇怪,沈育眉心打了個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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