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聞驚變

羊悉勃然大怒,正欲以颠倒黑白、欺君罔上問罪仇致遠,忽然段博腴做了個手勢,阻止他。

仇致遠得以繼續道:“今日在場的兩朝老臣,想必仍記得二十多年前桓帝駕崩,朝中一夕風雲色變,桓帝子息薄弱,未曾留下一位王子。掌權的光祿卿韓巍,乃從宗室中挑選繼承人,選中的便是嶂山王府世子梁敝子。其時,奉命宣召的是常侍郎單官,本公與童大人、牛大人作為随從,一并前往嶂山郡。卻在那裏聽到了一個私下廣為流傳的說法……”

“……嶂山王妃與她身邊的一位婢女,多年前在同一天臨産,王妃寤生誕下一個死嬰,而活下來的是,是這位婢女的兒子。諸君不必這樣看着本公,遣使即刻前去嶂山郡,衢道上抓十個人,八個都多少聽過這傳聞。只是傳言終究是傳言,單大人曾命我與童大人,在王府中求證過此事,确認了世子血統無誤。王公貴族,畢竟不容随意質疑。可是——”

仇致遠悠然踱步到轎攆背後,俯身擡起劉翁的頭顱,面向群臣。

“當本公親眼見到此二老,又親耳聽到了當事人的指認,曾經的事實便被推翻了。”

一人驚呼道:“看他的痣!”赫然是武官列中,一位站位靠近三宦的官員。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發現,這位面目枯朽的老人,唇邊長着一顆圓痣,料想年輕時應當是烏黑的,随着年紀漸長,顏色逐漸褪卻,變成一點泥。

梁珩臉上血色消失,一片慘白。有人偷拿眼觑他,雖然這位陛下面容白淨,可誰都記得,那位才死去不久的先帝唇上,也有這樣一顆短命痣,甚至連位置都一模一樣!

有人道:“仇大人,如此重大的事,你如何隐瞞到今天?!”

仇致遠一松手,劉翁的頭顱又垂下去:“那自然是,理由與霍廷尉一般無二——最近才找到了人證,推翻舊案罷了。梁敝子驟然登基,嶂山王府自知死罪,為掩人耳目,将劉翁二老囚禁了近三十年,直到先帝駕崩,看守放松了警惕,才被二老逃了出來,千辛萬苦來到望都城伸冤。”

此番解釋令堂下疑窦叢生。單看這一老翁一老媪半死不活的模樣,誰能想象他們自發逃出監牢,還能千裏迢迢趕路?更何況,伸冤找誰不好,當下這便有一位掌決诏獄的廷尉,怎的偏找你仇常侍郎?

自然心裏都明白,這是仇致遠的說辭,當真就太傻了。重要的是,他所言究竟是不是事實!

于是無數道目光投向帝座,希望陛下制裁這膽大妄為的指控。

梁珩不禁感到心涼,局面俨然又變了,已無人再記得先時羊悉等人對三宦罪證的論述。

許椽出聲道:“仇大人自說自話,演得一出好戲。試問這兩個人證,究竟證明了什麽?豈非你仇常侍郎說什麽就是什麽,指鹿為馬,識龜成鼈?”

仇致遠不為所動,伸巴掌拍了那劉翁腦袋一下:“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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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頭像是死了。

“說話。”

他又給了一巴掌,扇得劉翁與老媪腦袋響亮地磕到一處。

童方竟然覺得有趣,呵呵笑出聲。

劉翁“活”了過來,張嘴露出貧瘠的牙床:“……”

離得近的人聽清了,他說的是:我的兒子,被偷走。又說:王爺關了我一輩子,我恨。

一瞬間梁珩以為自己面對的是一只披着老人皮的妖怪,那雙渾濁的眼睛直視自己,流露出一閃而沒的得逞快意。

羊悉厲聲道:“這樣的老頭老婦,東闾裏遍地都是。仇大人打的好算盤,陛下查你蓬萊苑的貪污,你就推脫工事經過先帝首肯。如今查到你謀害先帝的嫌疑,你更變本加厲,竟敢編造謊言構陷先帝與陛下!弑君之罪斷無可恕!該當千刀萬剮,曝屍示衆!!”

許椽随即也呵斥:“好大的膽子污蔑皇室!仇致遠,你以為,使出貍貓換太子一招,你毒殺的就不是先帝,而是随便什麽平民了嗎?!未免太無法無天!”

仇致遠道:“好,空口無憑,既然如此,便上物證。”

這時,梁珩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仇卿,先帝能容你,朕斷然容不得你。搬弄是非,宰州臨郡,華侈相尚,民不堪命。你三人已是數罪加身,死罪難脫,再如何負隅頑抗,也抹除不了這個事實。”

仇致遠恭敬地道:“你怕什麽?本公的物證尚未呈堂,來人。”

段博腴沒料到這局面,察覺事情業已脫軌,臉色不佳。

梁珩疲憊地道:“別再做無謂的抗辯了。閣衛,攔住殿前,禁止南軍入內。”

本該段延陵率人上前,然而沒有任何相應。南軍如入無人之境,呈上一只四方的木匣。

完了,梁珩心想,到此為止了。

他想看看沈育,然而沈育侍立在他目光不能及的側後方,惹得他亟欲掉淚。

官員們引首探看,放在托盤之上的,乃是一只烏木匣子。仇致遠本想說,在場的三朝元老應當記得,繼而想起,三朝元老都被自己殺光了,只好勉為其難解釋道:“自從劉老夫婦找到望都城,本公便深覺不妥,桓帝也好靈帝也罷,俱是作古之人,更不能命令老王爺與王妃前來王城升堂。必然先有證據支撐,證據便是這匣中之物——”

“桓帝骨戒!”

仇致遠揭開木匣,紫紅絨墊之上,一團白色粉末。衆人抻頸,但見一縷微風拂過,匣中粉末随之飄揚,散落。

群臣:“……”

梁珩:“…………”

仇致遠臉色大變,羊悉簡直難以置信,憤怒非常,大罵道:“好你個仇致遠!桓帝骨戒乃帝陵供奉之物,你竟敢私下盜取明器,更将之損毀?!罪加一等,死罪難免!”

許椽臉紅脖子粗:“這是将我們當猴耍麽?!一追究到你的罪責,你就羅織罪名誣陷他人,這難道不是你慣用的伎倆?如今居然誣陷到我大亓皇室,泱泱百年國祚,竟然就做了你的踏腳石?!”

霍良也罵,他罵的是:“殿前武士都死了嗎?還不将這三個竊國罪人下押诏獄候審!”

他本來就端的一副大腹便便紅光滿面的架子,一吼起人來,官威比許椽與羊悉還盛。

仇致遠此時已然意識到他被人耍了,随手丢了木匣,正色道:“好啊,廷尉大人想要審案,本公這就為你拿下罪人。南軍諸将聽令,緝拿堂上僞帝,不要傷到官員!”

梁珩與霍良是百呼不應,仇致遠這廂話音未落,四面南軍一齊蜂擁而至。第一支箭發出,射中了某位大人的衣帶——“啊!!”

“仇致遠!你要謀逆嗎!”霍良喝道。

大殿之內戈矛林立,正待飲血。南軍此時顯示出了他們絕對忠誠的特質,忠于騎、車、戶三位郎将。百官或有渾身發抖者,出門前未想到今日金殿就是斷頭臺,然而仇致遠又下令不傷官員,這似乎給了他們一點希望,此時段丞相結束了他漫長的沉默。

“仇致遠童方牛仕達,身為南軍首領,陳兵殿上逼宮造反,既成無可辯駁的事實。諸位,身為亓國臣子,危難時刻自當拱衛皇室,提攜玉龍為君死。可作好為君赴死的準備?”

“畏縮不前者視與謀反同罪,與君共進退者為大亓忠臣,史官志之,留名千古!”沈育的聲音響徹金殿。

梁珩吓一跳,身後忽然湧入數支隊伍,當先便是鄒昉與王簡之。群臣一看,陛下還有人,以羊悉許椽為首的文官趕忙聚攏過來,剩下的全是南軍武将。

“動手!”童方吐出兩個字。

“保護陛下!誅殺反賊!”鄒昉怒吼,臺衛子弟拔出刀劍,護在文官外側,與南軍短兵相接,一時間喊殺不斷,驚呼疊起。

王簡之與沈育各在左右,護住梁珩,沈育的劍沒了,抄手從桌案上揀了一杆毛筆,四兩撥千斤挑飛了刺來的矛尖。這一招是在天門鎮時,林駐空手與他拆招所用,後來傳授于他,飛花拈葉式。

“打群架不得行!”王簡之吼道,“撤!到高臺上等待援軍!”

“援軍呢?!”霍良大喊。

王簡之:“他娘的援軍也在等待援助啊!”

後殿被驚沙部清理出一條路,衆人向後撤離,擁擠之中有人抓住梁珩的手,笑問:“陛下往哪走?”

梁珩一見竟是童方,原來前方一派混亂,他帶了數個士兵繞側偷襲,以圖擒王。梁珩又驚又怒,爆發出罕見的氣力,反将他扯得一個趔趄。

“劍來!”沈育大喊,王簡之将自己的劍扔給他。長劍入手,帶起鋒銳的弧光,勢如破竹般斬斷三只矛尖,激起一捧血花,童方的手脫離身體,還攥着梁珩不放。

“啊……啊啊!!”童方慘痛地呼叫。

劍尖抵着他咽喉,沈育厲聲喝道:“讓路!否則,你們的車郎将就要先一步伏誅了!”

童方:“救、救我!救我!”

王簡之替梁珩扯掉了挂在他身上的斷腕:“佩飾挺別致啊陛下。”

梁珩止不住冒汗,腳下發軟,一支飛箭擦着他頭皮釘入屏風。“護駕!”王簡之擋在他身前。

“殺。”仇致遠無視了童方,冷冷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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