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俠義客

驚沙部至蠡吾抓捕單官未果,反在郊林發現十來具死屍,消息傳回望都城,朝廷震驚。單官卷財逃跑,尚在意料之中,卻是誰殺了單家十來口?其中獨獨沒有單官,其人如今又在何處?

沒得辦法,王簡之只好臨危受命,前往蠡吾調查一清。

梁珩與林駐送他出了承明門,王簡之勒馬回看。

“放心吧,”林駐催他上路,“我自會看顧陛下。”

“不是這個意思,”王簡之缺乏表情地對梁珩說,“朝廷是不是忘給我路費了?”

濯陰鎮的驚沙部是最窮的,此人訛詐成性,梁珩忍無可忍:“滾啊。”

因為大仇得報,王簡之最近對他态度很好,讓滾就滾,一騎絕塵而去。

送走了人,望着金殿高大而孤獨的庑殿頂,梁珩對林駐道:“咱們去城裏轉轉?”

三宦剿除,無人再拘禁他。林駐本意帶一對親兵跟随,囿于陣仗,還是算了,與信州兩個陪伴梁珩上街玩。

仇、童、牛三族的清理接近尾聲,街上士兵減少,行人漸多,逐步恢複了熱鬧。然而朝廷卻是在最忙碌的時候,裴徽不多久就率始興軍返回駐地,留下了他搜出的徐酬與仇致遠來往錢款的證據,霍良與江枳整日埋首于卷宗,逐條廓清三宦的罪證,凡被他二人找上門喝茶的官員,心裏有鬼的當場就跪了。

為了配合這場徹底的肅清行動,相國府全員無休上崗,沈育作為新任司直,也要協助檢舉不法,忙得腳不沾地。梁珩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想起便将他召來身邊。

“您想去哪兒?”林駐躍躍欲試提問,“去東西市場逛逛麽?我老早就聽說,王城二絕,解绫陳玉,從來還沒去過呢。您要不要今天請客?”

梁珩道:“請客吃東西麽?好啊,跟我走吧。”

鳳陽大道人來人往,手提門神桃符與葦索,懷抱米糧油面等囤貨,走過一家臨街開門的大戶,門上貼了春牌,三人這才意識到,正旦日将近。

舉朝沒有半點過節的氛圍,百官都在緊張的忙碌中迎接新年。今年才是一掃往昔沉悶,煥發了新氣象。

路遇一挑擔賣湯圓的貨郎,林駐管梁珩要了錢去祭五髒廟,梁珩在路邊等他,過來一個問路的,要去北闾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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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裝束相當異樣,身材颀長,背扛一具麻袋,手提一捆布包,似乎剛從外地進城。

信州很謹慎,擋在梁珩身前,梁珩撥開他道:“寄宿的話,在集市才有店。”

“不去集市,去南闾裏。”

梁珩給他指了路,目送此怪人走遠,他肩上扛的麻袋好像動彈了一下。

“咦?莫非是個活物?”

“什麽東西?”林駐吃完湯圓,摸了嘴走過來。

梁珩将剛才的事講了一遍,林駐不以為意道:“鄉下親戚進城,帶的雞鴨吧。”

三人在梁珩的領路下越走越偏,逐漸遠離街衢進了裏坊。梁珩熟得像進自家後院一樣,帶他們到一戶人家門前。林駐擡頭一看,嘆道:“這不是沈小兄弟的宅子麽,您想請我們在這兒吃飯?”

“蹭他家飯不掏錢啊。”梁珩理所應當道。

他向丞相打聽到今日沈育休沐,料想應該在家。上次到沈家來是翻的後院圍牆,這還是頭一回正大光明走入正門。

正待叩門,忽然裏面将門拉開,有人邁步出來,三人靠邊讓開,院裏一個聲音大叫:“攔住!別讓他跑了!”

梁珩與信州尚未反應過來,林駐已箭步上前,抓向那人肩頭。梁珩啊的一聲——那人灰布衣衫,長手長腳,看人時神色冷淡,豈非正是方才街上向他問路之人?怎麽會到沈育家裏?

灰衣人手中布條包裹不知是何物,林駐居然不敢硬接,被他蕩開一記,當下改抓為蓋,五指向灰衣人面部扣去,若是灰衣人依舊用布包應對,則下腹就有了空檔。灰衣人卻巋然不動,以攻為守,布包掃向林駐下盤。

二人見招拆招,轉眼纏鬥起來。

梁珩向院裏看去,人還不少,适才發出大叫的乃是鄧飏,一并還有宋均、鄒昉、沈育,正圍着一口包紮嚴實的麻袋。正是先時灰衣人肩上所扛。

“裝的什麽?”梁珩走近,和他們一起研究。

沈育一副無以言表的郁悶模樣。

這時門口傳來哈哈大笑,梁珩回頭,竟看到林駐勾肩搭背地推着灰衣人進門,仿佛很相熟,熱切地道:“度兄啊度兄!想不到咱們還能在王城相見,實在是緣分吶緣分!”

梁珩十分驚訝。

沈育介紹道:“這是我的劍術師傅,度先生。”

灰衣人本要走,又被林駐挾持回來,十分不樂意。此人寡言少語,十足的漠然,所幸林駐是個自來熟,驟然與舊友重逢,倒豆子似的話個沒完,場面好歹不顯冷清。

然而幾個年輕人神色各異,似乎都有些尴尬。

“怎麽了?”梁珩悄聲問沈育。

沈育實難開口般,只聽那廂林駐問道:“度兄,不是我說,你來得太不是時候,王城我們已經收拾幹淨了,這時候你不留在老家過年,還來做什麽?”

度師傅冷冷道:“送人頭。”

梁珩:“……”

沈育:“……”

大叫攔住度師傅不讓走的鄧飏艱難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殺了蠡吾縣單官一家十來口,給育哥兒送仇人頭來了。”語罷一腳踢踢地上麻袋。

梁珩倒抽一口氣,連退兩步。

林駐搭在度師傅肩上的手不由自主滑下來:“蠡吾縣的人是你殺的?”

“是我殺的,”度師傅坦然承認,“林将軍要拿我見官?但我已計劃要返鄉了,恐怕不能如你所願。如非度某自己配合,就是到了皇帝面前,也沒人能留住我。”

他自來是孤傲的劍客,遺世而獨立,此時更流露出幾分傲氣。然而環視所有人,卻都一言難盡地看向場中另一位青年。

度師傅眉頭微皺,打量這個緊挨着自己徒弟的年輕人——細胳膊細腿,肩背瘦弱,看着就沒有精神氣,行止間卻帶着破罐子破摔式的從容,油然而生一種奇異的氣度。

“怎麽?莫非你就是皇帝?”

度師傅開了個玩笑,繼而從周圍衆人的表情中判斷,他娘的怕是真給他說中了。于是右手一抖,包裹布條散落,亮出一把黑鐵重劍,橫劍出鞘。

“殺人滅口啦!”鄧飏大叫一聲。

林駐一式海底撈月,抄了劍鞘重新收了劍身。沈育擋在梁珩身前:“師傅且慢!”

然度師傅的身法比林駐更快上半步,鐵劍寒光抹過衆人眼前,利刃破空,下一刻束縛麻袋的葦索應聲而斷,袋口敞開,亮出裏面的東西。原來這一劍并非沖着梁珩。

衆聲緘默。麻袋裏的東西滾出兩圈,攤開在數人眼前,如非鄒昉試過鼻息,發現還活着,幾乎叫人以為度師傅背來的是具屍體。

而這副枯槁矮小的身軀,正屬于消失多日的單官。

“路上他幾次試圖逃跑,幹脆拴進袋子裏。”度師傅說。

單官雙眼緊閉,面目浮現死氣,與沈育印象裏,那個威風赫赫的刑場監斬官似乎完全成了兩個人。

“何必你動手,”林駐道,“把人交給汝陽官衙,交給驚沙部也行。沾上人命案,洗也洗不脫。”

度師傅道:“我若不動手,就叫單狗逃到天涯海角了。”又向梁珩道:“小皇帝,我要走了。你若要問我的罪,最好盡快。”

一盞茶後,狹關部收到将軍口信,到得北闾裏沈家逮捕了逃犯單官,押入北寺獄候審。

沈育在家中設宴,款待幾位親友,由于家中實在簡樸,廚子還是鄧飏支援的。向晚在院中開宴,鄰家新換的紅燈籠倒映着豔豔的光暈,這景象如同梁珩第一次來沈家吃的團圓飯。

度師傅神出鬼沒,丢下單官後就消失不知去了哪裏,鄧飏仍憂心忡忡:“陛下,就這樣放走他真的好麽?韓子有道是,‘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空有一副俠肝義膽,卻視家國法度為無物,也不行啊。”

梁珩了呵呵道:“你倒是憂國憂民,不如到我身邊做個谏議官。”

“可以嗎?真的可以嗎!”鄧飏這輩子的念想就是擺脫白身,釋褐為官,光耀他鄧家祖宗十八代,當即興奮不已果然轉移了注意力。

“宋均也是,”梁珩道,“水澇期間栉風沐雨,為朝廷搜集各地賦稅卷宗。勞苦功高,理應封賞。”

這段時日牽連落/馬的官員很多,有功受賞的也很多,相國府督率百官、總領賞罰,如有新晉官僚,沈育應該早有耳聞。宋均偷瞄他師弟笑而不語疑似默認,心中也暗暗高興。他為定罪三宦四處奔走,不是為了功名利祿,只是為報答老師的教養之恩,但能入朝為官,也是讀書人至高的追求。

然而自己功成名就,思及從前的師弟們皆郁郁九泉之下,笑容中又摻雜苦澀,悶悶灌了一口酒。

鄒昉護駕有功,也有晉升,梁珩拍板道:“你就去做城門校尉,替我整肅南軍。”

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喝多了的鄒昉:“…………”

林駐道:“我千裏勤王也是功勞苦勞兼備,陛下封我做個世襲元帥呗。”

沈育道:“他喝醉了,你別逗他。”

“才喝多少。”林駐道。

沈育将酒壺翻倒示意裏面一滴不剩,竟然全被梁珩喝幹了。梁珩搖搖晃晃站起來,往舍後去,沈育忙追過去看住,免得他掉溝裏。

屋後夜色黯淡,人語聲漸遠。

梁珩走了幾步,就暈得靠在牆壁,指頭勾住沈育腰帶,一邊低低地笑一邊将人勾到身前。

“笑什麽?”沈育籠罩住他。

梁珩不答,攀着他的脖子仰頭咬他嘴唇,牙齒碾過隐隐作痛,舌頭舔舐又發癢,沈育唇畔又熱又漲,他也好幾天沒機會和梁珩親熱,憋着一股火,将梁珩按在牆上一遍遍深吻。嘗出了苦澀而鹹腥的酒味。

“最近休息得不好?”沈育撫摸他眼尾,抵着鼻尖輕輕問。

梁珩朦胧地笑:“你不在身邊,我怎麽睡得好……”

沈育攬着後腰将人揉進懷裏,恨不能建一座金屋将他藏起來。

梁珩懶洋洋趴在沈育肩頭,吐息繞着他耳朵打轉,羽毛似地往裏鑽,沈育大冬天的快燒起來了,正欲上下其手,忽聽梁珩喃喃自語:“我好像忘了什麽事……”

“嗯?”沈育含着他耳珠模模糊糊回應。

“哎呀!”梁珩一把将人推開,“我忘記将王簡之召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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