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機關算盡 自取其辱

黑白色調的環形衣帽間銀光流動,暗香在空氣中鋪陳,琳琅滿目的成衣、禮裙、高跟鞋和手包有序陳列在櫃中,明亮的光線在落地玻璃和立鏡之間不斷折射,有一種奇特的視覺效果。

沈姒反應了兩秒,“哦,我差點忘了你家裏有礦,你們是同行。”

她的大學室友勤奮好學、品學兼優、兢兢業業、雙修課程,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室友這麽拼命是拿了“家境貧寒急需知識改變命運”的劇本,結果人家是一正兒八經的富二代,家裏搞IT産業的,一出生就有股份的有錢人。

既然跟恒榮是同行,那也是對家。

前兩天恒榮剛因高層醜聞損失公司信譽值,銷售額受影響,A股類型股票承壓,還是靠業內最好的公關團隊連夜給出應急方案,才力挽狂瀾。

這才不過24小時,風向又變了。

一封新的匿名舉報信和錄音等證據被人送到了媒體、紀檢和稅務局門口,洋洋灑灑幾萬字,詳述了恒榮高層這麽多年來的惡行。

網上瞬間掀起軒然大波。

事情還沒調查結束,但媒體界的第一手消息發出去,網上已經迅速發酵了。恒榮受上次醜聞影響,資金鏈本就緊張,上漲的股票在美盤時段持續下挫,一度觸及跌停,恒榮的市值在一夜之間蒸發掉二十多億。

“本來作為對家之一,新翼應該趁此機會踩一腳的,誰能想到我大伯還沒落井下石,恒榮就拿上了監獄的敲門磚。”室友想了下,實在覺得事情發展荒謬又好笑,“這幾條罪狀壓下來,夠恒榮高層在監獄蹲到死了,真是自個兒作死神仙都救不了。”

末了,她補充了句,“當然,不管怎麽說,何家确實罪有應得。”

沈姒垂了垂眼睑,很輕地笑了聲。

她随手拎出一件旗袍,對着立鏡比量了下,漫不經心道,“反正你是受益方,想這麽多做什麽?”

素白色的緞面流水一般平滑,斜襟盤扣上綴幾顆別致的寶石。

紅芍如簇,暗紋如織。

“因為這事怎麽想都不簡單,你想啊,幾十年的家族企業,關系網和人脈資源錯綜複雜,怎麽會是一個小角色能在一夕之間撬動的?短短三天跟降天災似的,它垮得也太快了。沒有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這些致命的證據不可能搜羅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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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對方還很會利用輿論導向,拿職場潛規則做切入口,網友的罵聲現在都沒平息,其他罪證簡直是火上澆油,事态根本壓不下去,”室友十分篤定地說道,“恒榮肯定得罪了個狠角色,人家這是要置他于死地了。”

沈姒微蹙了下眉,系盤扣的手一頓,這才想起查網上的消息。

網上鋪天蓋地爆出來的東西,比她搜集到的還要觸目驚心,錄音并不是她送出去的那份,但更有力,甚至有更齊全的公司挂賬和中高層銀行卡收支交易,涵蓋了公司高層貪污、洗錢、挪用公款等多項罪證。

這根本——

根本不是她送出去的證據。

這些關鍵證據,比她那份更能置人于死地,有些她甚至拿不到。

沈姒微抿了下唇,面上的笑意越來越淡,心思千回百轉。

“我就是覺得奇怪啊,這事最受益的其實是藍核手底下的速芯,恒榮一垮,速芯立刻推行了新的技術産品,完全能替代恒榮所有市場份額,”

室友無心地分析道,“可技術研發籌備起來最耗時了,也許啓用項目的時間比收購速芯還要早。你說這也太巧了吧,難道藍核能未蔔先知?”

是啊,哪裏會這麽巧?

南城的事又怎麽會這麽順利?

沈姒薄瘦的脊背僵得筆直,手腳的血液似乎跟着一寸寸冷透了。

齊晟早就知道。

甚至可能一開始就知道。

從一開始,藍核投資的速芯要的根本就不是恒榮的技術,它要的恒榮退市,要的是恒榮的市場份額。

所以齊晟昨晚沒計較,也許不是縱容她,他只是冷眼看着南城的局面,由着她借自己的勢鬧一場,用她這把不怎麽趁手的刀,作幌子。

他不拆穿她,不過是看着有趣,或者真顧念了點兒情分,幫她一把。

他只是在順水推舟。

也許從頭到尾,他和她之間,只是相互利用而已。

承南公館前址是海軍總部,處于寸金寸土的地段,鬧中取靜,深色的木制地板、黑白的照片、維多利亞的裝飾風格,有着上世紀獨有的質感。

齊晟一進門,包廂內沉靜了瞬,一行人三三兩兩地站了起來。

最裏面的年輕人不太耐煩地擡眼,怔了下,推開懷裏的女伴,笑起來一身的風流勁兒,“您可真成,三哥,滿世界都在找你,我還以為你玩失蹤。”

他起身讓了上首的位置,“您昨晚在哪兒逍遙快活啊?”

旁邊趙東陽一身酒氣,見到人下意識站直了,“南華的局您怎麽沒去?昨晚那幫老狐貍可都底下犯嘀咕。”

齊晟兀自點了支煙,不客氣地踢了一腳趙東陽,“讓你辦的事呢?”

“別人信不過,我辦事兒您還信不過嗎?”趙東陽爽朗一笑,“何家榮在外面養的情兒是個最不牢靠的,這些年何家洗錢收取巨額非法所得,由她一筆一筆交代出來最合适。至于那幾個多嘴的,直接按下了事,沒人會往——”

話未說完,包廂的門被人推開。

“聽說齊總在這兒,我不請自來,不知道能不能多我一張椅子?”

男人的聲音先一步進了房間,賀臨擁着一個年輕女孩,面上笑了笑,話裏卻帶了刺了,“齊少真是貴人事忙,想見您一面比登天都難。”

周遭的氣氛微妙而詭異。

齊晟端起酒杯喝了口酒,面上帶了淡淡的笑意,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趙東陽摸了下鼻子,笑眯眯地打圓場,“說的什麽話?小賀總既然過來就一起喝酒,別杵在門口了。”

齊賀兩家本來是世交,只是近幾年藍核資本和君建資本在華南區掰手腕,兩家關系微妙。賀臨這人本事不大氣量卻小,被他那個小叔、賀家的養子壓制得死死的,圈子裏大多看不上他,只是礙着家裏的生意和人情來往,不擺到明面上。

他這麽氣勢洶洶地過來,看着不像來寒暄的,更像來興師問罪的。

誰都知道賀臨帶的項目組在南城被齊晟耍的團團轉,這些年他在恒榮砸了那麽多錢,耗了不少心血,鬧這麽一出簡直是砸他的飯碗。

包廂裏一票人心思各異。

只是所有人都跟人精似的,對眼皮子底下的暗流洶湧視若無睹。

推杯換盞,談笑如常。

幾個話題過去,齊晟态度始終冷淡。

賀臨心裏隐隐有火,為了南城的破事,從三天前他就聯系齊晟,秘書永遠只有句機械的“不在”和“在忙”。這會兒他厚着臉皮堵人了,結果齊晟根本不看他一眼,他沒機會借題發揮。

他拍了拍懷裏的女伴,打發人過去,“去,你去給齊總敬杯酒。”

年輕女孩拂了下裙擺起身,微笑着走過去,“齊公子,我敬您。”

齊晟眼風都沒掠過她,手腕搭在膝蓋上,始終沒接那杯酒。他渾身松着一股輕慢的勁兒,修長的手指屈起,一下一下輕扣着矮幾臺面。

敲擊聲不重,但最磨人的耐心。

對面手都端酸了,不敢催,也不能收回,只能僵持着動作和笑意。

齊晟漫不經心地笑了下,往後仰去,“我不喝不熟的人敬的酒。”

這句“不熟”不知道在點誰呢。

“那我先幹為敬。”年輕女孩仰頭将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

歡場上逢場作戲,本來就要不得氣性。她得了授意,不敢面露不滿,也确實起了心思。面前的男人長了張一眼淪陷的臉,笑起來似真似假的深情,讓人生出一種溫柔錯覺。

她牽了下旗袍下擺傾身倒酒,鬼迷心竅地,她朝齊晟的方向靠去,有意無意地蹭了下他,領口風光隐隐。

稍一近身,齊晟微蹙了下眉,指間未燃盡的煙蒂壓在了她鎖骨上。

“呲——”

灼燒的火星在她身上燒出了一圈兒黑色的燙痕,觸目驚心。

“離遠點兒,你聽不懂?”齊晟擡眼,眸底漆黑了一片。

他的嗓音低而沉,像是淬了冰,陰刻得沒有一絲溫度,挨上一下都覺得冷,讓人心生退意。

他慣來沒什麽風度。

不過這本來就是自取其辱。女人渾身哆嗦了下,咬了下唇沒出聲,僵持着沒敢動,一時不知道怎麽反應。

賀臨沒看她委屈得泛紅的眼眶,只是笑,“齊總這麽不懂憐香惜玉?”

“我嫌髒。”齊晟一把掐住那張臉,扳向自己,肆無忌憚地審視了幾秒,淡嗤了聲,“拿這麽個貨色奉承我,賀臨,你未免太看得起她。”

其實那個女孩子長得挺出挑,泫然欲泣的表情楚楚可憐,別有一般情致。可她穿旗袍的樣子會讓他反複想起沈姒,然後不可避免地進行比較。對比後再看過去,這女的就是一劣質品,東施效颦,了無生趣。

再好的興致此刻也敗了,齊晟本慢條斯理地将手擦幹淨。

賀臨覺得這是在扇自己的臉。

恒榮和何家只是擺在明面上的小角色,何家榮被人捏到錯處,牢獄之災是活該,但這條狗到底是他賀臨養的,就這麽被人打了,而且快要打死了,他面子上當然挂不住。

本來生意場上只有永恒的利益,為了搭上藍核的順風車,在半導體領域分一杯羹,完全可以一笑泯恩仇。可再三-退讓後,齊晟還是個喂不飽的。他賀臨孝敬了那麽多東西,連個響兒都聽不到,齊晟态度不冷不熱,大有為了個女人将何家趕盡殺絕之意。

“庸脂俗粉當然入不了您的眼,早就聽說齊總身邊有個美人,看來齊總一門心思都撲在她身上了。”

賀臨挫着火,嘲諷了句,“也難怪她不講規矩,原來是量仗着有您撐腰,才敢跑到南城掀桌子。

只是打狗還要看主人呢,她做人做事這麽不留餘地,不怕——”

話沒說完,眼前閃過一道冷光。

果盤裏的水果刀被抽出,紮穿蘋果,深深釘入賀臨面前的紅木中。蘋果一分四裂,越襯得刀刃的冷芒刺眼至極,映出賀臨變了又變的臉色。

齊晟垂眸,目光冷厲似鷹眼,眸色陰恻恻地往下沉。

“她不需要講規矩。”他手指擦了下鋒利的刀刃,将釘在矮幾上的水果刀拔-出來,随意地叉了一塊水果,“除了我,沒人配教她規矩。”

周圍人噤若寒蟬。

賀臨一度想翻臉,差點拍桌子跳起來,只是到底不敢撕破臉。

旁邊的年輕人巋然不動,桃花眼微微一眯,笑了笑,也不勸。

其實他們這種家世地位,很少有指着對方鼻子罵的,更不可能親自動手威脅別人,顯得沒風度。想整治一個人多的是手段,擺在明面上是最難看的一種,太跌份兒。

可惜有人聽不得別人指摘自己的東西,明明幾天前還說是:

拿來取樂的玩意兒。

只有趙東陽一個人受不了這氛圍,打了個哈哈,想解圍,不知所雲地絮叨了幾句,“我說,你們不渴嗎?水果都切好了,吃水果吃水果。”

這哪裏像是切水果?

齊晟更像要一刀一刀刮他的命。

“我一再退讓,是希望齊賀兩家能和氣生財,齊總今天過了吧?”

賀臨面上實在難看,冷笑了聲,“我賀家經不起查,難道你齊家就清清白白幹幹淨淨?您那位二叔在南城摻和了多少,我相信齊總比我更清楚。”

“你拿他來威脅我?”齊晟指腹壓低了酒杯,摩-挲着杯口轉了轉。

“不是威脅,是奉勸。”賀臨以為拿捏住了他的命門,心底暗喜,悠哉悠哉地拖長了聲音,“說到底,何家榮對我來說就是一條狗,但您二叔,可是您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叔叔,齊總不至于送自己的親叔叔吃牢飯吧?”

趙東陽眉心突突地跳,心裏罵了一句這他媽是不是腦子有病。

就齊晟那個二叔,還想談舊情呢。

齊家明争暗鬥那麽多年,真讓齊晟逮到把柄,往監獄裏送都便宜他二叔了,這些年吃了多少不正當利益都得吐出來,說不定還得脫層皮。

你跟沒親情的人談親情,就跟和劊子手讨論殺豬宰羊一樣。

“做錯事的人付出點該有的代價,我沒什麽意見。”齊晟微妙地彎了下唇角,“他一個長輩惹事,難道還要我一個小輩收拾爛攤子?”

他身上冷漠刻薄的勁兒,像是寒冬數九浸了雪的風,吹得人肌骨皆寒。

賀臨眉弓一跳,“齊總難道一點都不顧念親情,要大義滅親不成?”

“親情?”齊晟淡笑了聲,壓低的音色顯得有些陰沉,“賀臨,你好像搞錯了,我只跟和我作對的人談親情,因為我是能斷他們生路的祖宗。”

一份厚厚的檔案袋摔在了矮幾上。

“什麽意思?”賀臨以為他反悔了,“封口費?”

賀臨随手翻了翻,視線瞥到幾條信息,漫不經心的态度一斂,臉色慢慢地沉了下去,又往後翻了幾頁。

越往後看下去,他越坐不住。

偏偏有意捉弄他似的,這份還沒翻完,又一份檔案袋砸到他面前。

翻不到兩頁,賀臨将文件重重拍在了矮幾上,蹭地站了起來。

“你小叔賀九掌家以來替你收拾了不少爛攤子,你該慶幸,他比我講親情。”齊晟撥動了下腕間的佛珠,意态輕慢,“不然今天被整成篩子樣的就不是何家榮了,你說是不是?”

他的語氣算得上平和,始終沒變,變的只有旁人的臉色。

旁邊的年輕人嘗了口女伴喂的指橙,不用看也知道檔案袋裏有什麽。

他心說賀臨還真是腦子進水,被賀九壓制了這麽多年也不奇怪。

但凡賀臨動動腦子,就應該考慮考慮怎麽跟何家榮這種社會蛆蟲撇清關系,等這把火燒到賀家自己頭上,齊晟才是真要趕盡殺絕了。

包廂裏安安靜靜的。

賀臨今晚碰了一鼻子灰,本來坐不住了,現在反倒冷靜了,“都是一個圈子的兄弟,我也是好心提醒。”

從前賀臨一直以為他小叔賀九可怕,因為他摸不透賀九的心思。賀九可能上一秒還笑着同你敘舊情,下一秒就手起刀落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現在他覺得齊晟才變态,齊晟連跟人敘舊的興趣都沒有,肯算計你都是看得起你,絕大多數時候,他上來就要你命,如同捏死一只螞蟻。

他不得不低頭。

“平時脾氣毛燥了點,我話說得可能不中聽。”賀臨話裏還沉得住,只是臉色就沒那麽好看了,“既然齊少不在意,倒是我多慮了。”

齊晟虛眯了下眼,唇角微妙地一勾,笑得有些刻薄,“看來你也知道,賀九沒教會你好好講話。”

賀臨喉嚨裏卡了一口血,心說整個圈子裏怕是沒人比齊晟更刺了。

不過這種把繼母送進精神病院,把親叔叔送進監獄的瘋批,離經叛道還睚眦必報,他确實惹不起。不到必要時刻,他絕不會跟這種人結死仇。

賀臨咬咬牙,還是面露笑意維持最後的風度,“今晚是我唐突了,齊少別跟我計較就好。南城的事就當是見面禮,給齊少博美人一笑添彩頭吧。”

“好說。”齊晟面色和善地拍了下賀臨的肩膀,“不過賀臨,沒有下次。”

動作看着稀松平常,但力道順着賀臨左肩壓下來,寸勁後發,震得肩胛骨生生的疼。酸意迅速抽搐到指尖,賀臨半條手臂都麻了。

賀臨硬是直不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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