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那個日子
十月三十號是宋之硯與時檸約定好的日子。
宋之硯不知道這一天對時檸有什麽特殊意義。他定火車票的時候看過時檸的身份證,知道這天不是她的生日。能讓她刻在身上的日子,恐怕比自己的生日更刻骨銘心。
不管這一天對時檸意味着什麽,宋之硯都覺得不能讓她自己度過。
飯已經吃過了,看電影又有約會的嫌疑。看相聲既不暧昧又輕松愉快,是個不錯的選擇。
宋之硯自欺欺人的認為他和時檸不算約會。他是一個病人,一個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的玻璃人,沒資格談情說愛。他在努力把他們的關系界定在朋友以內,頂多算知己。
宋之硯為知己買了晚上七點三俗相聲的票。時檸本來提前幾天試探着問宋之硯要不要一起吃飯。可是沒想到宋之硯一直不置可否,直到前一天才說另有安排,只能六點來她住的地方接她,而且刻意囑咐她先吃飽了再去。
蹭飯無望,時檸小小失望。她把失望化成動力,自己煮了一鍋餃子都吃了。
晚上六點,時檸按照事先約定的地點站在路邊。她住的地方停車很緊張,只能見縫插針即停即走。
她生怕錯過那人,很早就站在路燈下最顯眼的地方。
華燈初上之時,宋之硯準時到來,沿着路邊慢慢尋找時檸的身影。
深秋的街巷裏彌漫着糖炒栗子的香氣,路邊的包子鋪蒸騰出霧氣來。時檸素着一張臉,穿着黑色的短呢子外套站在路燈下,似乎與周圍的煙火氣全無關系。
宋之硯遠遠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心裏不由得微滞。他們兩人每次在一起都那麽輕松愉快,可是離開了,想起她的過去,宋之硯又會無比心疼。
時檸專心的尋找宋之硯那輛黑色轎車。眼前突然有一輛墨綠色吉普減速停下。倒映着包子鋪招牌的車窗落下來,她才驚喜的看到宋之硯是自己開車來的。
“師哥……”她像往常一樣雀躍着叫他。
那人朝她這邊探着身子,微笑着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快上來。
時檸利落的上車,車門一關,宋之硯已經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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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穿着白色高領棒針毛衣,外套放在中間扶手上。車內暖氣開得很大,時檸立刻暖和起來。
“師哥,吃過東西了嗎?這個店的包子很不錯。”時檸看着他問。
宋之硯正專心對付着路兩旁的電動車,他搖搖頭,又擺擺手沒說話。
時檸有些詫異,轉頭望望他,那人沒有像往常一樣叫她“青檸”,竟然一個字都沒說。
此時宋之硯開進了主路,車速平穩下來。他意識到時檸眼裏的疑問,有些為難的看看時檸,欲言又止。
“怎麽了?”時檸第一個猜測是今天計劃有變。她還是笑着,可是瞳仁裏的欣喜一下子被澆滅了。
那人面露難色頓了頓,左手握着方向盤,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嘴,極吃力的說:“說不了……話!”
他的嗓音像完全換了一個人,每說一個字都忍受着極大的痛。
時檸的心似是被人攥住了。她盯着那人的側顏追問:“怎麽了?嗓子發炎了?”
那人苦笑點頭,又搖搖頭。他不光是嗓子發炎,口腔潰瘍也犯了,滿嘴的口瘡讓他痛不欲生。
時檸突然握住他放在方向盤上的手說:“那還看什麽演出?師哥,我也能開車,我送你回家去!”
女孩說的斬釘截鐵。
宋之硯看着她一臉認真的樣子,倏然笑了。
“我……不用……說相聲,他們說!”他的聲音如風沙撲面,聽了都難受。
他把手翻過來拍拍時檸的手說:“聽話。”
宋之硯看時檸還是堅持,又痛苦的指指嗓子,示意自己說話實在費勁。
時檸這下不敢逼他說話了。她在副駕駛繃着身子,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宋之硯的臉。似乎随時準備救他于水火。
宋之硯有些不敢看時檸,他承受不了時檸眼裏的關切。就像他有的時候難受到撐不住也不敢叫父母上樓來。因為彼此在乎,才不敢離的太近。
湖廣會館離的不遠,宋之硯在時檸的死亡注視下終于到達目的地。
下車前時檸再次确認:“你真的沒事?确定還要看相聲?”
宋之硯很肯定的點頭,又拿起手機給她發短信說:“票早就買了,不便宜,浪費不是我性格。”
時檸這才妥協了,擡頭說:“堅持不了咱們就早點溜走。”
那人含笑點頭。
湖廣會館是老式劇場,三層戲樓裏彌漫着原木和油脂混合的味道。
戲臺上挂着一幅龍鳳呈祥的金色蔓子。宋之硯買的包廂票就在戲臺左側的二樓,位置很好。
那人還是老規矩,進場前一幅口罩加身。好多德運女孩還以為他是來探班的明星。
宋之硯估計是怕自己的口罩太高調,沿着牆根上了樓梯,盡管神色不太自然,他還是替時檸拉開八仙桌旁的椅子,待時檸入座,自己才脫掉外套坐下來。
很快有人送來茶水瓜子和一小碟花生米。時檸擡着頭眯着眼睛好脾氣的對服務員說:“麻煩你幫我把暖壺拿來吧。我們這座喝水多。”
小夥子有點猶豫,可是架不住時檸笑的太真誠太讓人欲罷不能,他真的乖乖拿了一個保溫水壺過來。
宋之硯知道時檸是想讓自己多喝水,她想象着熱水可以潤喉,殊不知他的潰瘍喝水也是鑽心的疼。看着桌上這只醒目的水壺,宋之硯知道今天任務很艱巨。
開場之前,時檸從小包裏翻出一袋潤喉糖來。她捧着意外驚喜遞給宋之硯說:“含着會不會好些?”
宋之硯低頭看着那VC潤喉糖,為難的拿出手機寫:長了口腔潰瘍,不能含。
時檸不确定的望着他。那人一手按在胸口前,深深的嘆了一口氣,然後把頭低垂下來表示自己的無奈。他本來想用裝可憐掩蓋自己的真可憐,可是時檸卻實打實的心疼壞了。
演出開始,時檸坐在靠欄杆的一側,她半依在花漆欄杆上,有時用手臂枕着頭。宋之硯發現她今天沒有化妝。頭發随意的梳成馬尾。她的頭形很圓很飽滿,美人連後腦勺都是完美的。
小劇場的相聲是由幾個隊輪流演出。開場前會給一個節目單,但是有的時候會有名角空降。
臺上高矮胖瘦搭配的演員賣力的插科打诨,臺下各個年齡段的女人們也賣力的捧場。
小劇場講究互動,好多女觀衆會冷不丁的喊一句占演員便宜。每到這個時候,時檸都是安安靜靜的捂着嘴笑,看上去乖極了。
宋之硯每次聽到大家叫好熱鬧時,會趁機低頭小聲的咳嗽。時檸則是斂了笑容,目不轉睛的盯着他的臉。看到他疼的眉頭深深促起來,時檸會緊緊的握住拳頭,然後把茶杯裏的水蓄滿推給他。
到了壓軸大戲時,果然有名角出場。臺下八仙桌上叫好聲此起彼伏。高手還是高手,包袱抖得又亮又響,臺下哄堂大笑,時檸也忍不住笑出聲叫他:“師哥,哎呀笑死我了。”
宋之硯戴着口罩,笑得連連咳嗽。
他生怕影響了時檸的興致,急忙掏出手機打了一串“哈哈哈哈……”發給時檸。
時檸看着末了他發的熊貓大笑表情包卻突然一陣心酸。她好想伸手摸摸他的後背。那人穿着粗棒針毛衣掩飾了身型,可是臉頰比上次明明又消瘦不少。
演出結束已經将近十點。宋之硯帶着時檸上了車。空調還沒有暖和起來。時檸在副駕駛縮成小小的一團。
宋之硯熟練的開出停車場,時檸沒有問他去哪裏。他病着,自然是直接回家。
時檸抿抿嘴唇,今天她出門前本來是用了漱口水的,可是後來情況有變,她把半盤子的瓜子都嗑了,此刻也無所謂口氣是否清新了。
月色下行人寥寥,宋之硯不能說話,他怕冷場,指指收音機示意時檸放些音樂。
時檸會意,拿出自己的手機用數據線連在車子的音響上。她點開一個音樂公衆號。這個公衆號是她剛剛關注的。她發現宋之硯很喜歡聽大提琴,上一次在高鐵上的那首“心動”就出自這個公衆號。
時檸愛屋及烏也開始偶爾聽聽,這個號只有音頻沒有視頻,除了音樂只播放原曲的歌詞。
時檸拿着手機翻看歌單,一首“別了李香蘭”似乎沒有聽過。
低沉的前奏響起。車子的屏幕上開始顯示歌詞:
看不見,什麽也看不見,
一直 流着淚
然而并不是因為悲傷……
時檸本來因為冷,把雙手放進口袋裏,此時雙手已經攥了拳頭。
這首歌的曲調耳熟能詳,其實就是那首“秋意濃”,只不過是港星把原版改了歌詞。
然而這白話一般的娓娓訴說,毫不顧忌的吐露心傷,給了時檸心口上重重一擊。
啊 別走啊,別走啊
永遠都別離開我……
宋之硯沒有想到時檸會選擇這首歌,它太過悲傷,用大提琴演繹出來會讓人如溺水一般的心痛。
前奏響起時他本想阻止時檸,可是已經太晚了。
曾幾何時
心 在遙遠的某個地方
如果不知道 那一切都将成回憶
如果全然不知該多好啊。
時檸的肩膀不受控的顫抖。每年的這一天,她會給自己安排得滿滿的,阻止自己去回憶那個冰冷徹骨的日子。今年她以為又可以挨過去。她以為今年會比去年容易一些,可是這痛徹心扉的歌詞把她抛入了黑暗的回憶裏。
她若是全然不知該多好。
宋之硯已經意識到時檸的不對勁。他看向那瑟縮的身影。他吃力的叫她:“青檸……”
時檸沒有回答,如泣如訴的大提琴聲夾雜着她的嗚咽。
宋之硯心中一沉,他慌忙關掉收音機。右轉尋找機會停車。
音樂聲沉寂,時檸死死捂住嘴,淚水洶湧而出,流過了冰冷的手,彙聚到下颌,滴落衣襟。
車子總算停下來,宋之硯跳下車繞到副駕駛打開車門。
“青檸……”他握住時檸的肩膀,用眼神問她怎麽了。
時檸滿面淚痕,閉着眼睛喃喃搖頭。
那一年父親失蹤,三天後警察局讓家屬去認屍。十六歲的時檸作為唯一的親人,獨自走在冷庫的長長過道裏,眼前似乎什麽也看不見。
父親是淹死的,酒醉後掉到河裏。時檸看着他浮腫的面容竟然覺得有一絲諷刺。父親生長在水鄉,是家鄉有名的潛水高手,他有過喝醉酒掉到河裏的經歷,那一次竟然仰躺在水面上睡着了。可是……水性再好,也不可能每次都逃脫。
時檸認了屍回到家。外公外婆神色如常的買菜做飯,沒有人提起父親的死訊。就好像他的死不值一提,甚至于,他們覺得他早該消失了。
坐在自己冰冷的小屋裏,時檸悲傷到流不出眼淚,不知是從哪個窗口裏飄揚出大提琴的樂曲,就是這首“秋意濃”。
那是時檸知道父親去世後第一次痛哭。在悲傷的曲調中她終于得以宣洩。時隔十二年,在同一天,她才知道這首歌的真正歌詞:
啊 別走啊,別走啊
永遠都別離開我……
此時宋之硯近在眼前,他焦急的托起時檸的頭,吃力的問:“怎麽了?”
時檸擡起淚眼,哽咽着說:“今天……是我找到爸爸……的日子。我不知道……他是哪天死的,只能……用今天作他的忌日。師哥……從那一天開始,世上只有我一個人了!”
話音未落,女孩失聲痛哭。
怪不得她今天穿着純黑一臉素顏,宋之硯的心跟着她徹底破碎了。他不知如何用言語安慰他。他在最關鍵的時候卻失聲了。
宋之硯像是捧着一件摔碎的工藝品一般捧着時檸的肩膀。他咬了咬牙關,終于把女孩抱進懷裏。
“哭吧……我在呢。盡情的……哭吧!”
他一面啞着嗓子說,一面脫掉外套,把時檸的頭擋住,替她圍成了一處溫暖的角落,躲避路人的目光。
女孩用手緊緊抱住宋之硯,在他懷裏肆無忌憚的嚎啕大哭。
作者有話要說:
每天掉收藏,是寫崩了嗎?可是剛展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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