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病友

一個小時之後,時檸見識了什麽是真正意義上的滿血複活。

剛才連擡頭都費力的宋之硯,在輸了兩袋血之後,自己去了一趟洗手間,此刻正坐在床沿上扒拉着手機,研究要點什麽宵夜呢。

“雞湯好不好?就是等的時候長……”宋之硯一面看着菜單一面問時檸。

他穿着不合身的病號服,腿因為太長,勁瘦的腳踝和線條流傳的小腿露出來一大截,腿垂在床邊無意識的晃動着,把時檸的注意力都吸引去了。

“要不點個牛排?可是涼了就不好吃了。”那人不斷的提出意見又不斷的自我否定。

時檸把目光從他的腳踝上移開,無所謂的答:“把我給你買的粥吃了就好呀。”

“我是給你點呢。你從現在開始得吃有營養的。”

宋之硯說到一半看向時檸,朝着她勾勾手指說:“青檸你過來。”

時檸聽話的走過去。

“你……下一次……那個還有多長時間?”

時檸一開始沒聽懂他的意思。待到明白臉就紅了。

“你問這個幹嘛?還有……大概二十天吧。”時檸用手指頭推他的額頭。

宋之硯很認真的擡頭看她小聲說:“我需要制定一個計劃,讓你在二十天裏迅速恢複。要不一旦那個了,就不好補了。交給我吧,我是補血的專家。

自賣自誇的專家明明自己貧血得比誰都厲害。

時檸懶着把精力放在點外賣上。她對外賣有心理陰影。

“湊合吃點吧。我都困了。”時檸是真累了。這一天過的驚心動魄,跟拍電影似的。

宋之硯一聽趕忙放下手機說:“也好。你先去洗個熱水澡。別洗太久,我在門外等着。洗了澡你今晚就在這床上踏踏實實睡。”

他說着指指病床。

時檸又推他說:“胡說。讓護士看見了該批評我了。哪裏有陪護睡病床的。”

宋之硯不以為意的說:“沒事。我以前住院時經常讓我爸我媽睡病床。陪護也得休息好。護士也理解。”

時檸感嘆他真的是個孝順孩子。其實他對身邊人都照顧得很周到。

雖是這麽想,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睡病床。時檸拿了換洗衣服往衛生間裏走。

那人像個尾巴一樣的跟着說:“水別太熱了,容易暈。喘不過氣來或者眼前發黑就趕緊出來。”

時檸嘆口氣回身看了他一眼。他還真是有經驗,估計這些事他都經歷過。眼下他們還真像一對病友。只不過時檸的疲憊是暫時的,宋之硯的精神抖擻也是暫時的。

第二天天剛亮,時檸就強迫自己早早醒來。她知道醫院裏很早就會查房。

病房裏還安靜着,走道裏偶爾有腳步聲。不遮光的窗簾緊閉,屋裏已經很亮了。

時檸翻了個身,又閉上眼。她昨天太累了,整晚睡的很沉。

身上蓋着彌漫着消毒水味道的被子,很暖和。時檸沉寂片刻,猛然睜開眼。

掀開被子看看,不就是宋之硯病床上的被子。再低頭看,自己正安安穩穩躺在病床上。這人是什麽時候把她抱過來的?

此時門被推開,時檸下意識的想往被子裏鑽。她怕是查房的護士。

“這麽早就醒了?”門口的人帶着寒風走進來。

時檸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松口氣。她掀起被子一骨碌坐起來喊:“你怎麽把我抱到床上啦?”

宋之硯手裏提着好幾個袋子,頭發上好像還撒着晨光,挂着笑意的臉龐除了有些蒼白簡直堪稱完美。

他也不解釋,只是把袋子放在床頭櫃上說:“快刷牙洗臉,早點是熱乎的。都是好吃的。”

“你還一早就自己出門了?”時檸插着腰質問。

那人不以為意的說:“醫院外面就有好多飯館。你不喜歡吃外賣。這些飯館生意很好,衛生應該沒問題。”

“你呀!”時檸不知該罵他還是誇他。罵他是真舍不得,誇他又怕他再幹出更出格的事來。

她走到那人跟前,把手指插進他的頭發裏,體會着他發間的寒涼。

“一大早就挑逗我?”宋之硯擡擡眉毛問。

“我哪有……”時檸趕緊收回手。那人卻不依不饒的掐住她的腰說:“咱回家親熱去。我一會兒就辦出院手續。”

“你又胡鬧。昨天的事你忘了?”

時檸一想起他暈倒在自己懷裏就不寒而栗。那不是普通的虛脫,醫生說當時情況相當危險。

宋之硯卻是一副老中醫的姿态。

“你不懂。就得趁着輸了血趕緊走。現在狀态最好。”

他把腦袋紮進時檸懷裏蹭了蹭又擡頭說:“你在這吃不好睡不好。還是回家睡自己的床踏實。”

時檸何嘗不想念自己的小床。當然現在有了這麽粘人的一位。更懷念大床。她只是對宋之硯的一切話都半信半疑。經過了那一場拍賣驚魂,她可算了解面前這位有多能忽悠了。

“一會兒我去問問醫生。他們說能出院再出院,這事不能聽你的。”時檸斬釘截鐵的說。

事實證明。這事還真得聽宋之硯的。他确實有經驗。輸了血之後,那人的指标判若兩人,立刻達到了出院标準。

到了中午。兩個病友已經坐在了頭等艙裏拉着手埋頭大睡了。

飛機到博平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忙碌的停機坪遠端有一輪橘紅色的太陽。夕陽很美,可是忙碌的旅客無暇欣賞。眼下是節前,飛機場裏車水馬龍,活像菜市場。

號稱滿血複活的宋之硯拖着時檸的手,走過永遠走不到頭的通道,好不容易來到行李傳送帶時,終于有點支撐不住了。他插着腰喘息不止,臉色又回複到慘白。

“快坐下來歇歇。”時檸指着柱子旁的塑料椅子說。她真怕那人暈倒在機場裏。經過那一次她算是心有餘悸了。

宋之硯自己也是有點支撐不住。他畢竟剛出院,身體虧空太大。

“誰……設計的……這機場。有……必要……這麽大嗎?”他喘息着吐槽着。

“別說話了。我去取行李去。”時檸撸起袖子就走。

“等我……歇歇。我去!“

“你拉倒吧。”

時檸離開後,宋之硯一個人留在休息區。面前人來人往,都急着取行李出閘,并沒有人停留。

他的目光搜索着來回滾動的行李傳送帶,打算等行李來了還是去幫一下時檸。此時身旁冷不丁有個人影,大大咧咧的坐在了他身旁的椅子上。

宋之硯用餘光一看,這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打扮得很新潮。大冬天的褲子上破了好幾個大洞。再看她的側顏,是個很俏麗的小姑娘,面容有幾分似曾相識。

宋之硯忍不住又仔細看了兩眼。這孩子有飽滿的額頭,尖翹的小鼻子,說不出是在哪裏見過。

此時小姑娘的手機響起來,她從牛仔褲的口袋裏困難的掏出最新款手機,笑意盈盈的接起來。

“喂,在博平呢……我媽帶我去日本,先來博平耍幾天。”

很出乎意料,這孩子是南淮口音。她應該是和親密的朋友在通話,臉上帶着得意的笑。那唇角浮現出若有若無的小酒窩。宋之硯突然意識到這孩子像誰了。

“我媽取行李去了……我爸讓我去日本随便買,舅舅也提前給了我壓歲錢了。回頭給你帶個新款手辦?”孩子還在滔滔不絕的顯擺。宋之硯心裏突然升起一股不安。他站起身開始尋找時檸的身影。

此時的時檸正在洗手間裏。她面對着整面牆的鏡子,低着頭把手伸到水龍頭下。

一股溫熱的水流湧到手上。身後的隔斷門突然被大力推開,有人影閃出來。根據開門的力度判斷,這人一定是用腳把門踢開的。

那女人走到水池邊。一股濃重的香水味追随着她。這香水味很沉,層次分明,一聞就不便宜。

時檸洗完了手,轉過身去用烘幹機。背對着那女人。手快要吹幹時,餘光裏卻感覺到鏡子裏有一雙直直的盯着自己的目光。

時檸沒有轉過身去,卻知道發生了什麽。她把手垂下來,聒噪的烘幹機停下來,衛生間裏突然就安靜了。

“時檸……”許女士終于打破沉默。

時檸記得小的時候媽媽也是管她叫“小青檸”的,後來她與父親分開後,對自己的稱呼換成“檸檸”,再後來,經過那場曠日持久的沖突後,母親開始稱呼她的全名。

時檸沒有回答,她低下頭轉身就要走。

許女士往右跨了一步,擋住了她的去路。

“時檸,怎麽這麽巧?”

要是不巧,恐怕她這輩子都不會見到自己的親生女兒了。

時檸苦笑一下擡眼說:“十年才見一次,也不算太巧。”

許女士尴尬笑笑,維持着她自以為的優雅微笑問:“上一次在婚禮上看到你。你是不是不舒服,現在好點了嗎?”

她是指的十一假期那次相遇,如今都春節了,問這樣的話還有意義嗎?

時檸保持笑容。她的笑容其實和母親很像。只是母親的眼裏都是世故,她還有一雙純淨的眼睛。

“我很好,謝謝關心。”時檸擡起下巴說。

這句話時檸曾經在腦海裏演練過多次。在最困難的時候,她一直告訴自己,咬牙挺過去,有朝一日要笑着對那些人說“自己過的很好”,這一定是他們最不願意聽到的話。可是如今這話說出來,并沒有那麽擲地有聲。

母親眼裏還是劃過一絲尴尬。她繼續問:“你現在生活怎麽樣?做什麽工作!”

媽媽知道時檸有多熱愛畫畫。但是她不認為時檸還在畫。她怎麽可能還在堅持自己的理想?

時檸并不打算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告訴她。她淡淡的說:“每□□九晚五,養活自己沒什麽難的。”

她從十八歲就獨立生存了。這句話她說的很硬氣。

許女士嘆口氣說:“時檸,我知道你還是怪我。你就是性子太倔了。其實好些事情放下了,對大家都好。”

“我怎麽沒有放下?我當初答應你們不再提了,我信守了諾言。你還要我怎麽樣?”時檸突然被觸了逆鱗,聲音提了好幾度。

母親不安的看看廁所隔斷。她怕裏面有人聽到這番對話。

“你不要激動。要不咱們有話回頭再說。我加你一個微信好不好?以後可以常聯系。這幾年媽媽經常夢到你。”許女士盡量柔聲細語的說。她怕觸怒了時檸。

時檸停了一秒,冷冷的笑了。她真的拿出了手機晃晃說:“正好。我最近想在博平買房子。首付還差些,加了微信咱們細聊。”

媽媽一聽果然慌了。她不知所措的朝着洗手間外看看說:“哎呀我都忘了,你妹妹還在外面。我得趕緊去看一下。小孩子淨亂跑。”

她說着就要往外走。

時檸在後面追着說:“妹妹多大了?要不我去見見?”

許女士徹底亂了陣腳。她哪裏敢讓丈夫知道自己又和大女兒聯系了。她慌忙擺擺手說:“小孩子太小還不懂事,下次吧。”

話音未落,她已經走到門口。

“時檸,照顧好自己。”這是母親臨走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時檸一個人站在巨大的鏡子前,燈光自上而下照在她臉上,讓她面上的笑多了幾分涼薄。她捋了捋頭發對着鏡子裏的自己說:“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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