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盟

夜風拂過,門口微涼。

舒甜和小翠相對站着,舒甜提起油燈,照亮了四周暗角。

只見小翠面色焦急,帶着些乞求的意味。

舒甜愣了愣,沒有立即答應,反問道:“你說的夜嶼大人……可是大名鼎鼎的錦衣衛指揮使?”

小翠點了點頭,眼圈兒都有急些紅了。

傳聞夜嶼大人心狠手辣,若是惹得他不快,只怕她小命都不保了。

舒甜沉吟片刻,問:“平時也是你去送茶嗎?”

小翠愣了下,搖了搖頭:“不是……今日,是玉娘讓我去送的。”

舒甜有些疑惑:“玉娘為何讓你去送茶?”

小翠嘆了口氣,道:“還不是薛大娘……她說玉娘未來會、會攀上枝頭做鳳凰,便一心想讨好她,便讓我任玉娘差遣。”小翠越說越郁悶:“我雖然人微言輕,但也不至于去伺候玉娘吧?她也不是什麽正經主子呀!”

“玉娘說夜嶼大人愛喝茶,便要我去送茶……我又不敢推辭,所以就……”

小翠愁眉苦臉。

舒甜思索了一瞬,道:“小翠,你別去送茶了,我也不能去,你直接回絕玉娘吧。”

小翠有些擔憂:“可是……”

舒甜将她扶進了夥房,低聲道:“我覺得……這事有些古怪。”

小翠呆了呆,問:“哪裏古怪?”

舒甜來了兩人,也了解了玉娘的來歷。

她分析道:“按理說,玉娘一來錦衣衛指揮司,就被安排到後廚了,她上哪裏打聽指揮使大人的喜好呢?就算打聽到了,要取悅指揮使大人,她也應該自己去,為何偏偏讓你去?”

這麽一說,小翠也覺得有些古怪了。

舒甜又道:“而且我聽說,指揮使大人為人孤傲,難以接近,你就這麽冒冒失失去送茶,萬一他懷疑你用心不純,遷怒于你,那豈不是糟了?”

小翠面色微僵,心裏頓時害怕起來:“那……那我就對玉娘說,我扭了腳,去不了了!”

舒甜點了點頭:“我先帶你去上藥。”

說罷便扶起小翠,離開了後廚。

屋檐之上,有一暗紅的身影,迎風而立,衣袂飛揚。

夜嶼看着舒甜的背影,眸色淡淡,唇角微勾……她倒是不笨。

夥房裏,又沒人了。

夜嶼長眉微挑,他已經一日沒有吃東西了。

下午樊叔送了米湯來,他連看都不想看一眼。

想起樊叔,夜嶼面色微頓。

昨夜都督府的情形,還歷歷在目。

……

月色闌珊,夜嶼入門不久,樊叔便迎了上來。

“大人回來了。”樊叔小心翼翼跟在他身邊。

夜嶼微微颔首,他紅衣夜行,悄無聲息,想必樊叔在此等了許久,才等到他回來。

夜嶼沒有多餘的話,徑直往裏走。

“大人!”

樊叔快步追了上來,似乎有話要說。

夜嶼步子放緩,淡聲:“怎麽了?”

樊叔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夜嶼長眉微蹙,沉聲道:“有話便說。”

對于信任的人,他一向不喜歡拐彎抹角。

樊叔沉默了片刻,忽然“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夜嶼眸色微凝。

“樊叔,你這是做什麽。”

夜嶼面色淡漠,語氣聽不出喜怒。

樊叔面色悵然,道:“大人……老奴這些天為您準備的飯食,您一口未動,是否老奴哪裏做得不好?”

夜嶼微怔一下,答道:“不是。”

他不過是沒有食欲,不想用罷了。

樊叔鼓起勇氣,擡眸看他:“既然如此,那老奴鬥膽,懇請大人……至少每日進食一次!”

他說罷,匐身下去,以頭觸地。

“樊叔。”夜嶼沉聲:“我心中有數。

樊叔的頭磕在地上,聲音有些顫抖:“老奴自知僭越,但老奴心中有話,不吐不快。”

夜嶼眼眸微眯,凝視他的背脊一瞬。

“講。”

樊叔深深吸了口氣,道:“大人,老奴知道,您脾胃不适,進食困難。但您年少時,常年泡在寒池之中修習奇功,狠狠傷了五髒六腑,胃心之症最是難愈。白神醫說過,需要食療和藥補雙管齊下,才可能好轉。可您一直這樣拒絕用食,僅僅用藥吊着……”

樊叔語氣沉重,越說聲音越低。

“白神醫的信裏提到,近兩年來,您的藥量不斷加重……這說明可能很快就要失效了,老奴擔心這樣下去……”

一個無法接受任何食物,又藥石無靈的人——結局可想而知。

夜嶼眸色漸深。

他知道,自己的胃心之症……并不僅僅是因為練功。

樊叔身子僵在地上,沒有擡頭。

夜嶼微微俯身,将他扶起。

他凝視樊叔,樊叔的鬓邊已經有些花白,整個人愁容滿面,皺紋滿布。

“樊叔。”夜嶼平靜開口:“我不會那麽快死的。”

那些該死的人還活着,他怎麽能死?

樊叔怔忪一瞬,看向夜嶼:“大人……”

兩人站得很近,樊叔驚覺夜嶼已經高出自己一個頭。

夜嶼身姿挺拔,修身如竹,暗紅的飛魚服威武莊嚴,象征着至高的權利。

“放心。”

夜嶼吐出簡簡單單兩個字,卻好似有千斤重量。

說罷,便轉身離開了。

樊叔怔怔地看着夜嶼的背影,有些出神。

這決絕的背影,與他父親多麽相似啊。

……

夜嶼思緒飄回。

他一個縱身躍下,無聲落在夥房門口。

夥房裏空無一人,夜嶼輕推木門入內。

石磨上的米漿,滴答滴答地落到木桶裏,木桶裏一片純白。

夜嶼看了片刻。

這米漿……似乎比樊叔做的好入口。

他環顧四周,木桶旁有一個瓷白小碗。

夜嶼伸出手指,拿起小碗,放到出漿口——米漿滴滴落在了瓷碗中,慢慢彙聚成一個白色的圓。

圓慢慢變大,米漿一點一點填滿碗底。

出漿口的米漿越來越少,約莫接了半碗,就停了。

原來石磨裏的米用完了。

夜嶼瞥了一眼那堆成小山一樣的米粒,微微蹙眉。

她今夜……是不打算回去了麽?

夜嶼遲疑片刻。

終于,還是順手将所有米粒倒入石磨之中,然後,輕車熟路地在石磨上一拍,石磨便自己轉了起來。

石磨發出歡快的碾壓聲,米漿汩汩流下。

磨米對他來說,不過舉手之勞。

夜嶼接了滿滿一碗米漿才罷休。

夜嶼低頭看了一眼,這米漿瑩白如雪,沒有絲毫異味。

夜嶼啓唇,純白的米漿緩緩流向舌尖。

這米漿和上一次味道幾乎一樣,若有似無的米味,帶着淡淡的涼意,緩緩流淌過喉間,注入胃裏。

喝過一小口後,夜嶼停了下來。

腹胃平靜地接受了這純天然的食物,并沒有什麽異樣。

頓了頓,他端起碗,又繼續喝起米漿來。

夜嶼邊喝邊仰頭,目光上移,忽然頓住——夥房的門不知道什麽時候開了。

月華瀉下,青色襦裙的少女,獨立在門口。

舒甜肌膚勝雪,烏發松挽,美目睜大,波光粼粼。

菱唇驚訝地呈現一個圓形,雙睫撲閃,滿臉震驚。

夜嶼:“……”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舒甜:“……”

她站在門口,眼角抽了抽。

看到錦衣衛偷喝生米漿……不會被滅口吧!?

舒甜回過神來,硬着頭皮走上前去,倒了一杯茶,雙手奉上:“大人請用茶。”

夜嶼蒼白的臉咳得微紅,瞥了她一眼,接過茶水,一飲而盡。

咳嗽逐漸緩了下來。

室內沉默一瞬,落針可聞。

夜嶼擡起眼簾,舒甜看起來低眉順目,十分順從。

夜嶼從容地放下茶杯,後退兩步,坐了下來。

夜嶼氣度不凡,容姿俊朗,華貴耀目的飛魚服落在木頭椅子上,金線反射出悠然的光,與這簡陋的夥房,實在是格格不入。

他身量很高,坐下後微微擡眸,便與舒甜的視線對上,舒甜連忙将頭埋得更低,看見看向腳尖,一副乖巧無害的樣子。

夜嶼聲音冰冷:“董舒甜,京城人士,家住長寧街,父母健全,以經營飯館為生,年十四。”

“快十五了。”舒甜小聲嘟囔。

夜嶼:“……”

舒甜擡眸看了夜嶼一眼,他眼神玩味地看着她,似笑非笑,讀不出太明顯的情緒。

舒甜覺得後背發涼,手指輕輕攥成拳。

夜嶼:“你父親的病,需要不少銀子罷?”

舒甜怔住。

她看向夜嶼,眼裏有一絲不解。

他問這些做什麽……難不成,她看到了他偷喝米漿,他、他要用父親的性命威脅她不許洩密!?

舒甜倒抽一口涼氣。

她福了福身子,小聲道:“民女不知哪裏做得不好,得罪了大人……還請大人明示。民女的所作所為,與父親無關,還請大人莫要與民女家人計較。”

夜嶼長眉微蹙,輕笑一聲:“本以為你是個聰明人。”他涼涼道:“沒想到是自作聰明。”

舒甜抿了抿唇,低聲:“民女愚鈍,還請大人示下。”

夜嶼收起笑容,表情回歸淡漠。

“你來錦衣衛指揮司,意欲何為?”他的語氣輕飄飄的,好似随口一問。

舒甜不敢隐瞞,她答道:“為了賺錢養家,救治父親。”

夜嶼盯着她的面容,一字一句問道:“我可以讓你賺更多的錢,也可以請更好的大夫,為你父親診治。”

舒甜詫異擡眸,對上夜嶼的目光。

夜嶼眼眸漆黑,如暗夜的海面一般,深不見底。

頓了頓,舒甜問道:“不知大人需要民女……做些什麽?”

夜嶼定定看她:“幫我盯着一個人。”

舒甜愣了下,她思索了片刻,問道:“可是玉娘?”

夜嶼眸光微動:“你如何得知?”

舒甜斂了斂神,道:“民女來錦衣衛指揮司後廚不久,接觸過的人不到二十個……這二十個人裏,唯有玉娘的身份有些特殊。”

特殊到後廚裏人人敬而遠之,沒人敢限制她的行動。

夜嶼眉宇舒展,這個小廚娘,确實有點意思。

夜嶼嘴角微勾:“你繼續說。”

舒甜沉思片刻,繼續道:“這玉娘是皇上派來的……民女大膽猜測,大人應該是不信任玉娘,才不把她留在身邊?但因為是皇上的人,又不能處之而後快……便、便只能暫時先放在後廚這裏,見機行事……”

玉娘的身份,對錦衣衛指揮司這樣的組織來說,有極大的危險。

指揮司裏有太多不可告人的密報、重犯,萬一落下什麽把柄,被玉娘傳給了皇帝,很可能就有滅頂之災。

夜嶼微微颔首,淡笑一下:“不錯。”

他凝視舒甜,沉聲道:“我要你在後廚,留意玉娘行蹤,每日向我彙報。你可願意?”

舒甜唇角微抿。

她自是沒有選擇的,夜嶼既然能明目張膽地告訴她,自然有把握控住她。

舒甜遲疑了片刻,心下一橫,嚅喏道:“我……”

夜嶼眼眸微眯,審視着她的表情。

舒甜鼓起勇氣,看向夜嶼,粉頰泛紅,嘴角微翹:“我想要三倍工錢!”

夜嶼:“……”

空氣凝固一瞬。

夜嶼眼角微抽,應聲:“可以。”

舒甜心裏“咯噔”一聲。

這麽容易?早知道就說五倍了……

夜嶼面無表情地看向舒甜。

“你若做得好,我會兌現諾言。若你敢叛錦衣衛,下場……自不必說。”

舒甜才剛剛燃起些喜悅,見了他這副冷冰冰的樣子,心都涼了半截。

不過她也沒有膽子背叛錦衣衛,話已至此,舒甜沒有退路了。

舒甜想起,在看到招廚子的告示之時,就發現上面對招募之人沒有太多廚藝上的要求,如今想來,恐怕招廚子是假,插個暗樁才是真。

舒甜沉思一瞬,有些疑惑地看向夜嶼,問:“大人……民女有一事不解。”

夜嶼淡聲:“你說。”

舒甜秀眉微蹙,低聲:“民女既不會武功,也不會查線索……大人為何要找民女做暗樁,卻不用自己的親信呢?”

夜嶼笑了笑,道:“因為,懂廚藝的暗樁太難找了。”

舒甜:“……”

夜嶼沒有說出來的是,如今皇帝和東廠對他們虎視眈眈,若是直接插一個暗樁進去,很可能被發現,這樣一來,他就沒法利用玉娘施展障眼法了。

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夜嶼派人查了舒甜的底細。

雖然追溯不到出生那幾年的記錄,但舒甜家世清白,鄰裏評價極好,她父親病重,軟肋明顯,很好拿捏。

且她廚藝高超,進了錦衣衛指揮司後廚,便開始左右逢源,還打碎了玉娘的如意算盤,可見其聰慧。

越是這樣的人,做暗樁越不容易被發覺。

夜嶼嘴角微微上揚。

舒甜不明所以,被他看得心裏發毛。

舒甜心裏飛快地盤算着,若是一個月能掙三倍工錢……只需半年,便能攢下一大筆銀子,給爹爹治病,是綽綽有餘了!

但她沒有做過暗樁,她回想起穿越之前,在大片裏看到的各種卧底、間諜場面,過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她只覺得手心冒汗。

舒甜忐忑地看了一眼夜嶼,小聲道:“大人……”

她聲音軟軟的,有些央求的意味。

夜嶼輕咳了下。

“怎麽了?”

舒甜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兩只手不安地搓來搓去,道:“您也知道,家父病重,原本……民女是想在錦衣衛指揮司務工一年,便回家去照顧父親的……”

她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看着夜嶼。

夜嶼長眉微挑,道:“不出一年,玉娘的事會解決掉,到時你來去随心。”

舒甜眼神一亮:“真的?”她忙不疊道:“多謝大人~”

她聲音甜絲絲的,像羽毛一樣,聽得人心裏發癢。

“對了,大人……還、還有一件事……”她又怯生生擡眸,看向夜嶼。

夜嶼蹙眉:“還有何事?”

舒甜抿唇笑了下:“那個……民女不會武功,我盯着玉娘,萬一被發現了可能會遇到危險……家父只有我一個女兒,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

夜嶼長指并攏,忍不住扶額一瞬。

“我保你性命無虞。”

舒甜立即眉開眼笑:“多謝大人~”

夜嶼好像又被羽毛撓了一下。

夜嶼斂了斂神,站起身來。

“明日開始,你要盯着玉娘的一舉一動,不可遺漏。”

舒甜收了笑容,一臉認真地點頭:“是,大人。”

所以,明日開始就是三倍工錢了?舒甜強忍內心喜悅,差點兒憋出內傷。

夜嶼看着她,掏出一枚牙牌。

“這個給你,晚上可來書房找我,不會有人攔你。”夜嶼淡聲道。

舒甜愣了下,雙手接過,她下意識瞄了一眼那牙牌上的字,心頭一震。

這……這是錦衣衛指揮使的專屬令牌!?

舒甜訝異地睜大眼,看向夜嶼。

夜嶼眸色幽深,四目相對。

舒甜面色一凜,汗毛根根豎起。

她知道他身份不一般。

但萬萬沒想到,他就是那個惡名昭彰、殺人不眨眼的錦衣衛指揮使——夜嶼。

舒甜眼角抽了抽,她剛剛居然……在和本朝最大的反派……談三倍工錢?

舒甜感覺自己的表情快要裂開了。

夜嶼看着她,總覺得她有些古怪。

“你怎麽了?”

舒甜挽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什麽,大人放心,民女赴湯蹈火,也會完成任務的!”

她顫顫巍巍地接過牙牌,小心地收好。

夜嶼見狀,有些好笑。

“那就好。”

說完,便轉身出了夥房。

舒甜忽然想起一事,她忍不住出聲:“大人!”

夜嶼腳步頓住,疑惑回頭,月光打在他的面頰之上,五官如刻,豐神俊美。

舒甜怔了怔。

她遲疑了片刻,還是說了出來——

“那個……生米漿以後還是不要喝了……容易、容易鬧肚子……萬一米有問題,還會中毒……”

萬一他中毒了,她的三倍工錢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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