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一口

小廚房內,時間停滞了一瞬。

揭開的蒸籠,熱氣氤氲,被冷風一吹,茫茫散去。

樊叔站在門口,方才這一幕落到他眼裏,目瞪口呆。

舒甜目光上移,也忍不住盯着夜嶼看。

他面頰削瘦,猝不及防地被塞了一塊包子,就這麽鼓鼓地撐在臉頰一邊。

看起來……有點兒呆萌。

添兒眼巴巴地望着夜嶼,小心翼翼地問:“夜嶼叔叔,好不好吃?”

她眼睛亮亮的,滿懷忐忑。

這可是她第一次做包子,而且出爐的第一口,就給夜嶼叔叔吃了呢!

夜嶼長眉微蹙,嘴唇顫了顫。

樊叔幾步上前,擔憂地問:“大人……若是不舒服,就不要勉強……”

添兒的眼神,肉眼可見地暗了下去。

舒甜早就聽說過,夜嶼平時很少進食,她伸出手來,按在添兒肩頭,溫言道:“添兒乖,舒甜姐姐陪你吃……沒關系的……”

她話說到一半,忽然頓住。

只見夜嶼面頰微動,眸深如海。

他慢慢咀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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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目光鎖在夜嶼身上,一個個都瞪大了眼。

剛剛出爐的小豬包,面皮松軟,熱乎可口,帶着醇厚的麥香,像雲朵一般美好。

片刻後,口中的面皮逐漸消融,化成甜絲絲的味道——這塊包子上,恰好沾了一點兒紫薯牛乳餡料,紫薯軟糯,口感細膩,混合着牛乳的香味,一齊融在口腔裏,很快便消失了。

唇齒留香,甜而不膩。

夜嶼眸中似有風雲湧動,但他依舊沉默不語。

見夜嶼不說話,添兒有些沮喪:“添兒做的小豬包……不好吃,是不是?”

夜嶼沉吟片刻,低聲:“好吃。”

添兒一聽,眼中的小小火焰,瞬間亮了起來:“真的?”

夜嶼笑意極淡:“真的。”

添兒回頭看向舒甜,滿臉自豪:“舒甜姐姐,我們做的小豬包,成功了呢!”

舒甜唇角微揚,她看了一眼夜嶼。

他仍舊面色蒼白,泠然而立,眸中所有的情緒,已經收斂。

“舒甜姐姐吃!樊叔也吃!”添兒無知無覺,積極地推銷起她的小豬包來。

她自己拿起一個小豬包,“嗷嗚”啃了一大口,裏面的紫薯內餡兒差點被咬得擠了出來,軟糯軟糯的,甜到人心裏了。

添兒低着頭,認認真真地看着小豬包,盤算道:“我先吃小豬的耳朵,然後再吃鼻子……嘻嘻,它的眼睛是小豆子呢!”

添兒兩只小手,一手拿了一個小豬包,左邊一口,右邊一口,吃得不亦樂乎。

舒甜見添兒吃得高興,也跟着舒心了不少,她柔聲道:“小心燙。”

添兒吃得直吸氣,笑道:“小豬包真好吃呀!舒甜姐姐下次還給我做好不好?”

舒甜笑着,輕聲囑咐道:“好,不過你的病才好,不可吃多了,不然容易積食……”

添兒乖巧點頭,小臉吃得紅撲撲的。

樊叔笑意融融:“還是董姑娘心細。”

添兒一邊吃小豬包,一邊歪着頭問:“舒甜姐姐喜歡吃小豬包嗎?”

舒甜想了想:“喜歡,不過我更加喜歡奶黃餡兒的,會比紫薯更甜一點。”

添兒若有所思:“原來舒甜姐姐喜歡甜甜的味道呀……添兒也喜歡!”

舒甜摸了摸她鼓鼓囊囊的小臉蛋,寵溺一笑:“你吃完記得去漱漱口,不然小蟲子要來吃你的牙了。”

添兒一聽,忙不疊地點頭。

舒甜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踟蹰了片刻,看向夜嶼。

“大人,天色不早了,若無旁的事,我想……”

夜嶼微微颔首。

舒甜微笑,可以下班了。

夜嶼:“樊叔,送董姑娘回南苑休息。”

舒甜愣了下:“休息?”

樊叔挽起笑容,熱情道:“天色太晚,老奴已經為董姑娘準備好了南苑,還望姑娘不要嫌棄。”

舒甜張了張嘴,她想說我已經知道回錦衣衛指揮司的路了,可夜嶼卻已經轉過身子,擡步離開了小廚房。

舒甜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中有一絲疑惑。

樊叔不以為意,躬身擡手:“董姑娘請。”

舒甜無奈,點了點頭。

今日的南苑,與昨日頗有不同。

室內燃了碳爐,暖洋洋的。

秋茗見到舒甜過來,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秋茗福了福身子,笑吟吟道:“董姑娘,床已經鋪好了,若還有別的需要,請随時吩咐奴婢。”

說罷,便退了出去。

桌上放着一盞茶壺,舒甜伸手摸了摸,茶水溫熱适宜,應該是提前備下的。

舒甜微怔一瞬,收回手指。

另一邊,夜嶼快步回到東苑。

都督府的東苑,也是正院。

裏面植着不少名貴的玉蘭,雖不是花期,看起來有些蕭瑟,但夜嶼沒有讓下人添置其他應季綠植。

他緩緩走到玉蘭樹下,凝眸,看向光禿禿的樹幹。

“大人……”

樊叔出現在身後,見夜嶼靜立不語,便緩緩出聲。

樊叔照常,奉上食盒。

“大人,今日的湯藥,都備好了,老奴為您放到屋裏罷。”樊叔一邊瞧着他的臉色,一邊小心問道:“大人的胃疾,還好麽?”

樊叔有些憂心。

他知道,夜嶼的胃疾十分嚴重,對于食物很是抗拒,每次反酸之後,都要折磨他好長時間。

唯有米湯,堪能入口。

“無事。”夜嶼淡聲,目光依舊盯着眼前的樹幹。

萬籁俱寂,唯有風聲呼呼。

這樹幹上,原本,應該有個鈴铛才是。

……

“九十!九十一!九十二!”

芝蘭玉樹開花了,院子裏一片雪白。小小的男孩,站在樹下,一下又一下地跳起來,去拍樹上的鈴铛。

鈴铛被拍得“叮叮”作響,男孩累得氣喘籲籲,停了下來。

玉蘭盛放,将枝丫壓得微垂,樹下一旁,擺放着一張寬廣的大桌子。

桌子上,有一個大大的白色面團。

桌旁有一位年輕貌美的婦人,她擡眸看了男孩一眼,笑容可掬:“要跳夠了一百下,才有包子吃噢!”

婦人拍了拍手中正在擺弄的白色面團,優雅地笑起來。

男孩不情願地點點頭,又繼續跳高。

婦人手法熟練地将面團拉長,切成一個個小劑子,時不時看看自己的孩子,目光柔和,滿是慈愛。

男孩滿頭大汗,嘟囔道:“母親,孩兒跳不動了。”

婦人溫柔笑笑:“你父親說了,要多跳一跳,才能長得更高。”

男孩挺起胸脯:“我是父親的兒子,一定能長得和父親一般高的!不,比父親還高!”

“是麽?比我還高?”低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男孩一回頭,笑彎了眼:“父親!”

男孩奔跑着撲過來,男子一把将他跑起。

男子看向婦人,面目溫和:“夫人,這些事就讓下人去做罷,別累着。”

美婦人柔柔一笑:“我喜歡為你們做吃食啊……”

男子笑容溢出來,點了點頭。

雖然家裏廚子下人不少,但他和孩子,最喜歡吃夫人親手做的食物。

男子抱着男孩,走到樹下的鈴铛前,男孩猛地拍打面前的鈴铛,咯咯咯直笑。

“已經拍了一百下喽!有包子吃喽!”男孩竊喜道。

婦人擡眸看了看他們父子,輕輕挑眉:“作弊的孩子,可是吃不到娘親做的小豬包哦!”

孩子一愣,向着桌面望去。

一排憨态可掬的小豬們,正面朝着他,萌萌地立着。好似在圍觀這個借父親懷抱,完成任務的男孩。

“父親,快放我下來!我要跳足一百下,吃小豬包呀!”

“哈哈哈哈……”

……

秋風拂動。

眼前景致微漾,人心蕩然留白。

回憶戛然而止。

夜嶼身形微滞,忽然彎腰。

胃腹處,一陣陣地抽疼起來。

樊叔見他有些異樣,連忙低聲問道:“大人,先喝藥吧?”

樊叔面色十分懊惱,自責道:“都怪老奴……沒有攔住添兒小姐,您是不能随便吃東西的呀!”

樊叔心情糾結。

按照白神醫的說法,夜嶼的胃疾要治愈,就必須解決兩個問題。

一方面是食欲,簡單來說,就是要他自己願意進食。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調理胃腹,拔出生理上的病痛。

但這兩點糾纏在一起,便不好辦了。

夜嶼常年沒有食欲,只肯用藥加些許米湯維持體力,這便導致了胃腹空置,動力不足。

而因為胃腹虛弱,當偶爾吃一點東西之時,便反應得更加激烈,會加倍折磨他。

所以樊叔看到夜嶼吃東西,一方面開心他能嘗試些不同的食物,一方面又擔憂,他會胃疾複發,灼燒疼痛,嚴重時,整個人都會不省人事。

如今在都督府還好,萬一在外抓捕犯人時複發,那可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夜嶼低聲:“樊叔,你先下去罷。”

“可是……”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樊叔面色頓了頓,無奈之下,只得嘆了口氣,擡步走向院外。

夜嶼用手摁住胃腹處,就地坐下,運功調息。

這一次,似乎和往日不同。

他之前也偶爾嘗試過別的食物,一入口便覺得難受,吃下去後,胃腹疼得厲害。

但這一次,他雖然有些疼,但卻并不惡心。

夜嶼靜靜閉上眼。

那軟糯沙甜的滋味,他想起來了。

與此同時,錦衣衛指揮司裏,還有人深夜未眠。

衙門內空無一人,唯有兩個幽暗的燈籠,孤零零地挂在衙門書房門口。

被秋風一吹,就不情不願地動蕩起來。

看起來格外陰森。

白日裏衙門還算熱鬧,錦衣衛千戶們只要在指揮司,幾乎都聚在這裏辦公或者議事,但到了晚上,這處便成了禁地,衙門外被層層守衛,一只蒼蠅也不許飛進來。

因為衙門中有一間書房,書房內的表章庫,掌握着不少朝中機密,都是這些年來,錦衣衛指揮司從各處收集的。

機密是分等級管理的,唯有錦衣衛指揮使,才能掌握全部的信息。

就連皇帝看到的,都是指揮使過濾後的信息。

之前有不少犯了事的官員,雇武林高手來錦衣衛指揮使竊取機密,但都沒有得逞。

因為整個錦衣衛指揮司外圍,守得固若金湯,書房內還有不少機關,就算進了書房,也不可能活着離開這裏。

月黑風高,衙門書房外假山後面,藏着兩個人。

兩人皆是一身夜行衣,若是不提着燈籠走近,完全發現不了他們。

其中一人匐在假山一角,瞪着眼,密切注視着書房門口。

這人正是尹忠玉。

尹忠玉嘆了口氣:“怎麽這麽久,玉娘還沒來?”

吳佥事在他身邊,聲音極小:“一定會來的,放心。”

“大人此舉……會不會太冒險了?且不說這人到底來不來,就算來了,萬一被書房裏的機關射死怎麽辦!?”尹忠玉還是有些擔心。

吳佥事胸有成竹:“大人将大部分機關都停了,只留下了一兩個簡單的,若還躲不過,那這人也不值得我們利用了。”

既然皇帝能将玉娘安插在錦衣衛指揮司,讓她偷取機密情報。

那夜嶼他們,也可以利用玉娘,将計就計。

把他們最想讓皇帝看到的消息,讓玉娘偷走。

尹忠玉見一向謹慎的吳佥事,都如此有信心,便也安心了幾分。

尹忠玉面色肅然,低聲分析道:“說得也是,玉娘來錦衣衛指揮司後廚這麽久,既沒有得到大人的青睐,在後廚也混不開,拿不到情報就得不到解藥。”

自從玉娘來到錦衣衛指揮司,簡直是寸步難行。

雖然不知道東廠是用什麽毒控制她,但那滋味一定不好過。

吳佥事颔首:“不錯,今夜就是最好的機會,她定然要狗急跳牆了。”

話音剛落,尹忠玉長眉一擰:“狗來了!啊不,玉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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