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阿嫣
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尹忠玉當場石化。
吳佥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尹忠玉,滿是震驚。
吳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想笑又不敢笑,若真是五兩銀子買這份熱鬧看,那也是值了。
夜嶼長眉挑了挑:“很餓?”
尹忠玉默默松開食盒,幹巴巴笑了兩聲:“那個……屬下不過是好奇,大人的食盒裏裝的事什麽,若是好吃的……屬下也想去外面買一份。”
夜嶼淡淡瞥了他一眼。
“裏面裝的是飯團。”夜嶼淡淡答道,頓了頓,他又道:“外面買不到。”
尹忠玉一愣,以為自己逃過一劫,連忙道:“飯團?屬下還沒見過呢,真是新鮮……呵呵呵……”
夜嶼面無表情地開口:“既然辦公的時候,你有空看新鮮,那便去将練武場那些梅花樁全部修整一遍罷。”
尹忠玉面色微變:“梅花樁!?”
練武場有上百根梅花樁,昨日還有人來報,說有幾十根梅花樁都松了,需要安排人去修繕并重新釘穩。
尹忠玉嘴角抽搐。
夜嶼擡眸看他:“有問題?”
尹忠玉苦笑着應聲:“沒有沒有,屬下樂意之至!”
尹忠玉只能哭喪着臉,去練武場了。
夜嶼收回目光,繼續與吳佥事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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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我會先去各分部巡視一番,逐個了解情況。在述職會前,将京城附近所有分部,都摸一遍底。”
吳佥事聽了,颔首道:“大人辛苦了,若有什麽用得着屬下的地方,還請随時開口。”
夜嶼又看向吳鳴,問:“徐一彪如何了?”
吳鳴連忙斂了斂神,道:“回大人,已經提到诏獄了,只等大人提審。”
夜嶼微微颔首,道:“就現在罷。”
诏獄就設在錦衣衛指揮司中,罪行重的罪犯,往往被關在最底層。
诏獄下層密不透風,彌漫着一股難聞的潮濕味,鮮有人至。
诏獄的石牆坑坑窪窪,上面只零星點了幾盞油燈,十分昏暗。
整個诏獄的地面,也由厚厚的石板組成,人一旦被關進來,絕無可能逃出去。
夜嶼暗紅的飛魚服,掠過幽暗的石牆,他踏階而下。
靴子踩在石板上,發出“噠噠”的響聲。
诏獄底層的人聽到,下意識擡起頭來。
徐一彪手腳都戴着鐐铐,靜坐在監獄之中,他勾起唇角,冷冷笑道:“是什麽風把指揮使大人給吹來了?”
夜嶼淡淡瞥了他一眼,走完最後一步石階。
吳鳴跟在他身後,眼神戒備,看似有些不安。
夜嶼淡聲:“本座也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徐大将軍……要知道,這诏獄底層,可是招待貴客的,連梁潛都沒有資格住進來。”
徐一彪輕笑一聲:“如此說來,本将軍還要感謝指揮使的照顧了?”
吳鳴搬來一把椅子,夜嶼緩緩坐下。
“徐大将軍客氣了。”
夜嶼氣定神閑地坐了下來,絲毫不像身處诏獄之中。
徐一彪看了夜嶼一眼,道:“指揮使大人今日過來,有何貴幹?”
夜嶼淡聲:“還請徐大将軍,把江南兵器廠一事交代個清楚。”
徐一彪笑了下,道:“指揮使大人有本事,自己去查啊!何必來問本将軍?”
他生得五大三粗,一臉橫肉,鐵鎖拴在他身上,都顯得細了不少。
夜嶼悠悠道:“既然徐大将軍自己不說,那皇上那邊,本座就按自己的說法回禀了。”
徐一彪面色頓了頓,道:“你!你休要含血噴人。”
夜嶼笑了下:“本座哪敢冤枉徐大将軍?江南兵器廠的兵器,本座已經呈給皇上了,皇上安排與兵部新引進的兵器做了比對,确實是同一批。”
夜嶼凝視徐一彪,似笑非笑道:“皇上大怒,說要将所有的次兵器都找出來,每找到一件,就在徐大将軍身上戳一個洞,直到身亡為止。”
徐一彪臉色一僵。
他顫聲道:“你……你敢!”
夜嶼:“皇上授意,本座有何不敢?”
徐一彪跟随皇帝多年,深知他的品性,在人身上戳幾百個窟窿這種事,他不是沒有幹過。
徐一彪斂了斂神,語氣緩和幾分:“夜嶼,我徐一彪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非要将我拉下水?”
梁潛被抓的時候,徐一彪便有些緊張,但梁潛好歹沒有主動暴露他。
是夜嶼一點一點,抽絲剝繭般,将他挖出來的。
夜嶼擡眸,冷冷瞥向徐一彪:“無冤無仇?”
這句質問寒氣逼人,徐一彪隔着監獄栅欄,都感知到了。
他面色一凜,下意識退了一步。
片刻後,夜嶼斂了神色,笑起來:“錦衣衛誓死護衛皇上,徐大将軍背叛了皇上,那便是錦衣衛的仇人。”
徐一彪眸色微眯,道:“夜嶼,你可不要得意太早,你若是敢動本将軍,自會有人收拾你!”
“徐大将軍指的,是梁王麽?”
徐一彪面色一僵。
他抿唇不語,心中卻有些駭然。
他與梁王的往來,一向都十分隐秘,夜嶼是如何得知的?
吳鳴站在夜嶼身後,頓時有幾分心虛。
不過好在徐一彪并不知道,吳鳴曾為梁王所用。
夜嶼将徐一彪的神色盡收眼底,淡聲:“徐大将軍如今進了诏獄,要出去,恐怕不容易。”
說罷,他站起身來,道:“如今擺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條路——将罪行全部招供,本座可向皇上求情,保你全屍,三族以外免受牽連。如果徐大将軍還想繼續守口如瓶,那本座只得請你嘗嘗诏獄酷刑的滋味了。”
徐一彪一雙眼睛如鷹隼一般,死死盯着夜嶼,道:“夜嶼,你做人如此不留餘地,小心不得善終!”
夜嶼笑了下:“本座能不能善終,還無法預料。不過徐大将軍,必然是不能了。”
說罷,他不再看徐一彪,轉身,吩咐道:“用刑,到招供為止。”
吳鳴面色微頓,連忙稱是。
旁邊的獄卒立即迎上來,“啷當”開鎖,要将徐一彪提出來。
徐一彪面露驚慌,他兩手握住诏獄栅欄,道:“夜嶼!你別走……我們談個交易如何?”
夜嶼沒理他,繼續向前走。
徐一彪心裏明白,若經歷一輪诏獄的酷刑,不死也要半殘,他心下一橫,急急開口道:“皇帝暴虐,不念舊恩,你就算對他再忠心,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的!良禽擇木而栖,你不如同我一起投靠梁王……”
夜嶼忽然頓住步子,回頭,目光落到徐一彪面上。
徐一彪以為他起了興趣,頓時精神了幾分:“怎麽樣?若你願意,我可以向梁王舉薦你!待他日梁王出頭了……”
“良禽擇木而栖……”夜嶼低聲,複述了一遍這句話。
徐一彪愣住,有些疑惑。
夜嶼冷笑一聲:“徐大将軍不愧是靠着賣主求榮爬上來的,居然還敢妄圖策反本座。”
徐一彪眸色沉了幾分,道:“夜嶼,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夜嶼笑了笑:“徐大将軍,難道連自己怎麽當上将軍的都忘了?”
徐一彪勃然變色。
當年,他不過是永王府的一介馬夫。
因武藝出衆,又肯吃苦耐勞,永王便将他送到軍中歷練。
徐一彪很快便脫穎而出,沒幾年就升任了校尉,後來在永王和名将葉乾的舉薦下,被破格提拔成将軍。
可他升任将軍不久,永王府便一夜之間從雲端落入塵埃,成為上一任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與永王府相熟的文官、武将無一幸免,唯獨徐一彪安然無恙,還堂而皇之地站到了太子身邊。
徐一彪盯着夜嶼的背影,一字一句道:“你還知道些什麽?”
夜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開口道:“事到如今,徐大将軍,可有一絲後悔?”
徐一彪眸光頓住,嘴角緊抿。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百無聊賴地躲在馬車後面,撿起一根樹枝便開始練武,其餘的馬夫嘲笑他賣弄,而那高貴清俊的王爺,自角落緩緩走出,露出贊賞的笑容。
“如此身手,做馬夫可惜了,你可願投軍報效國家?本王可以為你舉薦。”
徐一彪尚且年少,他目瞪口呆,反應過來後,喜不自勝,跪地連連磕頭。
“多謝王爺賞識!徐一彪此生做牛做馬,都要報答王爺的恩情,否則不得好死!”
……
徐一彪閉了閉眼,道:“罷了。”
一語成谶。
夜嶼擡步離開。
吳鳴跟在他身後,心情也有些複雜。
還未等他們走出诏獄,便聽得诏獄下層,發出一聲慘叫。
吳鳴跟在夜嶼身後,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感覺到,他的步子有些沉重。
夜嶼和吳鳴回到衙門之時,吳佥事已經去飯堂用膳了。
尹忠玉去了練武場修繕梅花樁,還未回來。
夜嶼踏入衙門,看了一眼吳鳴。
夜嶼:“去用飯吧。”
吳鳴詫異了一下,以前夜嶼極少與他說公務以外的話。
吳鳴下意識開口:“大人不去嗎?”
夜嶼面色淡淡:“不必了。”
夜嶼沒打算進食。
吳鳴笑了下:“對了,屬下見大人帶了食盒……這是董姑娘做的早膳罷?”
夜嶼微怔,忙了一上午,他差點忘了這個。
夜嶼沖吳鳴微微颔首。
吳鳴猶豫了一會,終于開口道:“屬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夜嶼擡眸看他,淡聲:“什麽話?”
吳鳴仿佛下定決心一般,開口道:“屬下見過董姑娘為大人準備吃食,每一次都盡心盡力……大人若不吃,大可以告訴她……若是拿了又不吃,董姑娘應該會傷心的。”
吳鳴說完,面色有些不自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些話來。
夜嶼面色微頓,凝視他。
吳鳴又解釋道:“屬下在家之時,內人就是這樣……如今她身懷六甲,仍然每日要親自為我下廚,這是她的心意……屬下不願辜負。董姑娘對大人的關心溢于言表,大人應該也深有體會……”
夜嶼沉默一瞬。
吳鳴見他不說話,心底也有些不安,道:“屬下失言了,若有不當之處,請大人責罰。”
夜嶼開口:“我記下了。”說罷,他擡眸,對上吳鳴的視線:“多謝。”
吳鳴愣了愣。
他極少像這樣直言不諱。
自從下江南,與夜嶼、尹忠玉敞開聊之後,他便放開了不少,如今能試着表達一些自己真實的想法了。
吳鳴心中有些雀躍,轉身離開衙門,向飯堂走去。
夜嶼坐在桌前,目光落到眼前的食盒上。
這食盒不大,一只手恰好握住,他一把揭開蓋子,裏面的飯團還好好的,一點沒散。
夜嶼端起飯團,飯團已經有些涼了,不如早上那般香味濃郁。
夜嶼眸色微頓,拿起一個飯團,靜靜送入口中。
輕輕一咬,飯團緩緩裂開,胡蘿蔔和青瓜等已經涼透了,甜爽中帶着絲絲的涼,米飯仍然帶着煎過焦香,但不複之前的軟糯,連上面的醬料也凝固了。
已經錯過了它的最佳賞味期。
夜嶼想起今早那驚鴻一瞥,心頭一動。
他知道那是樊叔有意為之,但……仍然移不開自己的目光。
她笑容甜美,認認真真準備飯團,手上雖然帶着凍傷,卻依舊将飯團煎得香噴噴的,擔心他來不及,還特意用食盒裝了來。
他看着餘下半個飯團,涼涼的躺在手裏,似乎有些可憐。
夜嶼眼眸微垂,沉思不語。
都督府。
添兒一口氣吃了三個飯團。
舒甜和秋茗,從一開始擔心她不吃,變為擔心她吃太多了。
添兒吃完第三個,還想伸手去抓飯團,卻被舒甜攔住。
“添兒,就算飯團好吃,也不能暴飲暴食噢!”舒甜溫聲道。
添兒皺起了小小的眉毛:“什麽是暴飲暴食?”
舒甜笑道:“就是一下子吃很多很多……這樣對胃腹不好。”
添兒有些不情願地縮回手,道:“夜嶼叔叔不吃也有胃疾,添兒多吃些也不行嗎?”
舒甜柔聲安慰道:“你若喜歡,舒甜姐姐下次再做給你吃,別撐壞了肚子。”
聽到這話,添兒重新笑起來,甜甜道:“舒甜姐姐最好了。”
舒甜伸手,幫添兒擦了擦小嘴,道:“雖然食物的味道很重要,但是小孩子不可以老是挑食,不然會長不高,還會笨笨的。”
添兒乖乖點頭。
舒甜摸摸添兒白淨的小臉蛋,忽然又想起了難民村的小米。
她語重心長對添兒道:“添兒,你可知,在當今世道,很多孩子連吃飽、穿暖都是奢望。舒甜姐姐之前認識一些孩子,他們靠乞讨為生,兩三日能吃上一頓飽飯都不錯了,過得十分凄苦。”
添兒眉毛垂下來,有些同情地問:“真的嗎?”
舒甜颔首,她輕聲道:“人和人的處境,實在是天差地別……若我們有能力,可以分享一些食物給那些可憐人,就算不幫,也不要浪費食物,好不好?”
添兒懂事地點點頭:“添兒記住了!”
舒甜莞爾:“添兒乖。”
“舒甜姐姐,今日陪添兒玩捉迷藏好不好?”添兒眨眨眼,她想玩捉迷藏已經很久了,可每次和秋茗玩,總是被她找到,很是無趣。
舒甜抿唇一笑:“好。”
“舒甜姐姐,南苑太小了,我們去花園裏玩!”
說罷,添兒便拉着舒甜的手,興高采烈地奔出了南苑。
舒甜對都督府并不熟悉,之前來的時候,幾乎都是晚上,還未在大白天出去逛過。
出了南苑,走上主道才發現,原來都督府是個五進的大院子。
都督府環境清幽,連家丁侍女也看不到幾個。
添兒熟門熟路地帶着舒甜來到花園。
這花園比舒甜家的院子大多了,此時正值冬日,花園裏的臘梅開得正好,恍如粉嫩的一片雪海,唯美高潔。
舒甜愣了愣,低聲:“真美……”
添兒日日看着臘梅,已經沒什麽新鮮了,她迫不及待道:“舒甜姐姐,我們就在這裏玩捉迷藏吧!你蒙上眼睛,數到二十才可以來找我噢!”
舒甜俏皮地笑了笑:“好,那你可要藏好了。”
添兒又對秋茗道:“對了,秋茗不可以偷偷幫忙!”
秋茗忍俊不禁,答道:“奴婢不幫忙,添兒小姐放心。”
添兒這才高高興興地去找地方躲了。
秋茗站在舒甜身後,見到添兒和舒甜親親熱熱玩在一起,也忍不住彎了彎唇,她許久沒見添兒這麽高興了。
舒甜站在梅林之中,老老實實地數了二十個數,才睜開眼睛。
秋茗掩唇笑了笑,道:“董姑娘可以開始找了!”
舒甜點點頭,她其實也像個半大的孩子一般,喜歡陪添兒一起玩。
舒甜一襲月白長裙,烏發如雲,施施然在梅林裏穿梭。
她繞過身邊的梅樹,細碎的花瓣恰好落下,染到裙擺上,仿佛一副唯美的畫卷。
秋茗看得愣了愣。
她突然明白,樊叔為何讓她打扮董姑娘了……就這模樣,完全不似尋常人家的姑娘。
舒甜在梅林中踱步,她東張西望了好一陣,都沒有見到添兒的蹤跡。
不久後,舒甜找遍了梅林中的邊邊角角,一無所獲之下,頓時有些郁悶。
她求救似的看向秋茗,眨了眨眼。
秋茗攤手,搖頭。
舒甜哭笑不得,她只得穿過梅林,走向花園的另一面。
“添兒……你在哪呀?”舒甜一面找,一面喚道。
此時,添兒正躲在涼亭的桌子下面。
她聽到舒甜呼喚,縮了縮身子,有些緊張,又有些竊喜。
舒甜沒有發現添兒,越走越遠。
這花園比她想象得還要大,她似乎迷路了。
她試着回到梅林,但卻走到了一汪池水邊。
池水碧玉,冒出些許根莖,想必夏日是有蓮可賞的。
舒甜站在池邊,環顧四周,想找人問路,忽然發現一個陌生的身影。
幾丈開外的岸邊,有一位衣着華貴的婦人,臨風而立。
她着了一身绛紫色錦緞衣裙,長發高挽,步搖雅致。
身後跟着兩個侍女,一個侍女走上前去,低聲道:“老夫人,池邊風大,奴婢扶您回去罷?”
那婦人不語,依舊呆呆地站着。
兩個侍女面面相觑,有些無奈。
突然,一個侍女看見了舒甜,輕喝一聲:“何人在此?”
都督府裏,幾乎從沒出現過陌生的面孔。
那婦人聞聲,便也轉過頭來。
舒甜怔住。
她看起來年過四旬,但依舊十分美麗。
額前光潔,姿态高雅,眉間溫和……看着十分面善。
舒甜斂了斂神,連忙走上前去,正要解釋。
豈料,還未開口,那婦人便怔怔看着舒甜,震驚中帶着喜悅,還有一絲不可置信。
侍女見她如此情狀,頓時變了臉色:“老夫人?”
老夫人幾步走近舒甜,一把拉住她的手,嘴唇顫抖:“阿嫣……你終于來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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