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敵意

董家小院的牆角下,夜嶼一襲黑衣,靜靜立着。

他眸色如冰,冷冷地看向張汝成,整個人仿佛有種無形的威懾力,讓張汝成如坐針氈。

舒甜借着昏暗的油燈,看清了夜嶼,頓時瞪大了眼。

她張了張口,正要解釋,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張汝成看了看夜嶼,又看了看舒甜,頓時猜到了什麽,立即站起身來。

他連忙理了理衣襟,面色十分羞窘,結結巴巴道:“董姑娘……你、你已經有心上人了?”

他見夜嶼面容冷峻,氣度不凡;舒甜嬌美可人,顧盼生姿。

兩人站在一處,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張汝成漲紅了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舒甜眼角抽了抽,出聲:“不……”

“有沒有心上人,與你何幹。”夜嶼冷冷出聲,打斷了舒甜的話。

張汝成表情一僵,面色更是難看。

張汝成低聲道:“抱歉,董姑娘,給你添麻煩了……我這就走……”

舒甜微愣,連忙走上前去:“張大夫,等等……你這時候還能去哪兒呢?”

張汝成頓覺氣悶,本來求助于董姑娘,就很沒面子了……誰知道,半夜來到這兒,還會遇見董姑娘的“朋友”?

什麽“朋友”會半夜過來看她?

張汝成不敢深想,氣氛一時僵持下來。

夜嶼面無表情,依舊冷冷盯着張汝成。

舒甜穩住了張汝成,又急忙奔回去,來到夜嶼身邊。

見夜嶼面色不虞,她湊近些,小聲道:“大人……這位是張大夫,曾經有恩于我家……他可能和錦衣衛指揮司的反詩案子有關,我正在勸他去錦衣衛指揮司自首……”

說罷,她壓低聲音,簡單訴說了自己知道的信息。

舒甜說話時,不經意拉住夜嶼的袖子,甜美的氣息噴薄在他耳邊,溫溫熱熱的。

夜嶼手指微動,沒有吭聲。

“大人,事情就是這樣……若張大夫能配合大人破案,大人能不能為他留一條生路?”

夜嶼瞥了舒甜一眼,聲音依舊冷銳:“他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還妄想活命?”

舒甜面色一僵,嘴唇輕抿。

夜嶼似笑非笑,道:“就算他不配合,我也有辦法讓他吐出真相,你們又憑什麽跟我談條件?”

張汝成見她與夜嶼耳語很久,心中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

“那要怎麽樣他才能活下來?”舒甜目光有些灼灼,盯着夜嶼看。

夜嶼眸色微凝,其實……張汝成的生與死,不過在他一念之間。

夜嶼目光落到舒甜身上,問:“你很在意他的生死?”

舒甜目光誠懇,點了點頭。

“他于我有恩。”

夜嶼看了舒甜一瞬,收回目光。

他冷聲:“那要看他的表現了。”

舒甜沉吟片刻,道:“好,我來勸他。”

說罷,舒甜轉身,面對張汝成。

她凝視張汝成,眼神清澈,語氣堅定:“張大夫,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驚訝。”

張汝成愣了下,茫然點頭。

舒甜指着身後的夜嶼,道:“這位是錦衣衛指揮使,夜嶼大人。”

張汝成一聽,面上血色盡失。

“你、你說什麽?”張汝成下意識退了兩步,他有些站立不穩:“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來?所以……所以出賣了我?”

夜嶼冷冷瞥他一眼;“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張汝成頓時啞口無言。

舒甜輕嘆一聲,道:“張大夫,我并沒有出賣你,至于夜嶼大人為什麽在這裏,你就不要問了。”頓了頓,她繼續道:“現在除了逃亡,你還有一條路,就是将所知道的事情和盤托出,若你也只是被人利用,夜嶼大人會盡量保你一命。”

說罷,她轉而看了夜嶼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下。

夜嶼面色淡淡,沒有反駁。

張汝成有些不可置信,他反應過來,盯着夜嶼看了一會兒:“你……你真是錦衣衛指揮使?”

夜嶼一臉淡漠地坐下:“你可以不信。”

張汝成沉思一瞬,堂堂錦衣衛指揮使,又怎麽會賣董姑娘面子呢?

舒甜看出了張汝成的心思,道:“張大夫,你別多想,我和夜嶼大人不過是萍水相逢,偶然成了朋友,他才肯聽我一言……夜嶼大人正直公允,若你也敞開心扉,他一定會還你公道的。”

夜嶼側頭,看了她一眼,舒甜神情鄭重,聲音清越,對張汝成循循善誘。

她如此重視他的命運?

張汝成猶疑了片刻,終于下定決心,他擡起袖子擦了把臉,對夜嶼拱手道:“夜嶼大人,草民定知無不言。”

夜嶼眸色沉沉地看着他。

張汝成便将前後發生過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待他說完,連舒甜都有些吃驚,居然真的有人運作反詩一事,就為了攪渾京城的水。

夜嶼略微思索一瞬。

此時的關鍵,還是要找到那位齊先生。

夜嶼瞥了他一眼,道:“本座知道了。”

說罷,他便站起身來。

張汝成微怔一瞬,他低聲道:“大人,草民有一不情之請……草民的母親如今卧病在床,恐怕時日無多……今夜,草民能否回家看看?”

夜嶼淡淡道:“你要去便去,天亮之前,你自行去錦衣衛指揮司報道罷。”

張汝成呆了呆:“大人……不擔心我逃跑?”

夜嶼笑了笑:“別太高估你自己。”

其實錦衣衛指揮司早就掌握了他的行蹤,不過是想用他釣更大的魚罷了。

張汝成面色微僵。

他忐忑地看了夜嶼一眼,又回望一眼舒甜,舒甜沖他微微點頭。

張汝成心下一橫,走了。

舒甜看着他的背影,低聲道:“他不會被殺手追上吧?”

夜嶼轉過身,道:“已經清理幹淨了。”

夜嶼方才過來之時,遇到幾個可疑人,便順手解決掉了。

舒甜擡起眼簾,看向夜嶼,他面色相較平時要冷幾分,整個人像個大冰塊。

舒甜問:“對了,這麽晚了,大人怎麽會來找我?”

她歪着頭看他,語氣有一絲俏皮。

夜嶼面無波瀾:“路過。”

舒甜莞爾:“既然是路過,怎麽會突然翻牆進來?”

夜嶼身形微頓,他轉而看她,目光強勢。

夜嶼逼近舒甜,舒甜下意識退了一步,身子抵在石桌上。

“我為何翻牆?”夜嶼重複了一遍,話鋒一轉,一字一句道:“深更半夜,你又為何要給他開門?”

舒甜愣住,喃喃:“我、我認識他啊……”

不知怎的,她明明很有理,但說起話了,就是氣焰弱了三分。

夜嶼語氣铮铮:“認識他又如何?萬一他起了歹心,你一個姑娘家,如何招架?”

舒甜不以為然,小聲反駁:“大人,你不知道,我和張大夫認識很多年了,我清楚他的為人……這次的事,是他一時糊塗,他本性是好的……”

“何謂本性?”夜嶼目光定定鎖在舒甜身上,舒甜頓時噤聲。

夜嶼又道:“就算他原本是個好人,但這世道都能變,人難道就不會變麽?”

兩人靠得極近,夜嶼一目不錯地盯着舒甜,舒甜避無可避,微微後仰。

她聞到淡淡的藥香,十分清冽。

“大人……我……我不過是想,若能保他性命,又能助你們破案,那豈不是一舉兩得?”

舒甜聲音很小,看似有點委屈,巴巴地看着夜嶼。

夜嶼冷色斂了幾分:“這案子破與不破,沒什麽要緊。”

頓了頓,夜嶼沉聲道:“你有沒有想過,他若是知道我們的關系,可能會直接抓了你來要挾我,萬一傷到你怎麽辦?”

他眸色加深,語氣不容置疑。

舒甜呆呆地看着他,懵懵懂懂:“我們的……關系?”

難不成,他會為了一個廚娘,而放棄唾手可得的案子麽?

夜嶼面色僵了僵,剎時收回所有情緒。

他後退一步,側過臉去,避開舒甜目光。

“總之,防人之心不可無。”夜嶼恢複了清清冷冷的語調。

舒甜小小“哦”了一聲,她湊過去,巧笑倩兮:“我是錦衣衛指揮司的人,沒人敢欺負我的,大人放心罷。”

夜嶼薄唇微繃。

就是因為這個,他才擔心。

錦衣衛指揮司樹敵衆多,既是保護傘,卻也是靶子。

夜嶼心情有些複雜,他一言不發,轉身要走,袖子卻被人一把拉住。

“大人……”舒甜小聲喚他,語氣暖暖的。

夜嶼:“……”他沉默片刻,低聲:“還有何事?”

舒甜眨了眨眼,問:“你今日用膳了嗎?”

夜嶼垂眸,悶悶出聲:“今日忙。”

舒甜蹙起眉來:“怎麽我一日不在,你就不好好吃飯呢?”

她滿臉關切,語氣裏還帶着小小的抱怨,樣子十分嬌憨。

夜嶼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舒甜回頭,看了一眼劉氏的卧房,依舊黑燈瞎火。

她小聲道:“大人先別走,你等等我,我去拿點吃的來。”

說罷,她指了指自己的房間:道:“大人先進去等我,萬一我娘親來了,你千萬要躲起來呀……”

她語氣嬌嬌軟軟的,明明心中忐忑,但卻還有種幹壞事的得意勁兒。

夜嶼:“……”

說罷,舒甜便輕手輕腳地回到了廚房。

夜嶼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瞬,挑了挑眉,向她所指的房間走去。

“吱呀”一聲,木門被緩緩推開。

暖融融的燈火,照亮了室內的陳設。

夜嶼站在門口,目光投向裏面。

舒甜的房間陳設簡單。

左邊立着高大的書架,書架上放着不少書籍,書架下方,則是一張桌案。

再往裏走,便是一扇清雅的屏風,屏風後面是一張雕花木床。

夜嶼遲疑了片刻,他想起舒甜的囑咐,終于走了進去。

夜嶼微微仰頭,只見那書架上,陳列了不少書籍,有四書五經、女則女訓、詩詞等。

但最多的,仍然要屬菜譜。

不同菜系的菜譜,被分門別類放好,都沾上了不同的标簽。

這很符合她的性格,她研究菜式,總是一絲不茍的。

夜嶼在書架前站了一會兒,然後垂眸,看向桌案。

桌案上攤着一本書,書頁上折了不少角,還有些細小的批注——應該是她近期在看的。

夜嶼忍不住瞄了一眼,書上寫了許多藥膳的制法與禁忌。

詳細介紹了藥補與食補的差別,以及如何相互促進,避免相沖。

書籍旁邊,還有一本小巧的手帳。

這本手帳,約莫半寸厚,四四方方,比手掌略大。

手帳歪歪斜斜地攤在桌上,上面字跡清麗,一排一排,十分規整。

“當歸,性溫,主血虛諸症,虛寒腹痛,補血活血……”

“山藥,入藥能補脾胃虧虛,治氣虛衰弱,可适量多食……”

“牛肉,補中益氣、強健筋骨、滋養脾胃……”

夜嶼下意識拿起這本手帳,手指微動,翻了翻。

夜嶼翻了幾頁,頓時怔住。

裏面記載了許多不同的食材,無一例外,都有健脾養胃的功效。

當歸羊肉湯、山藥粥、牛肉火鍋等等……

幾乎每一樣,她都為他做過。

她那些溫溫柔柔的囑咐,不是随口說的,而是認認真真做了功課,記了整整一本。

每一句都有據可循,鄭重其事。

夜嶼目光沉沉。

他面不改色,但心潮卻微微起伏。

仿佛一片平靜的湖面,不斷有水珠落下,東一點,西一滴,漾起圈圈漣漪,漣漪越來越大,彼此交錯、相融,即将引起軒然大波。

夜嶼指尖微凝,攥緊小小的手帳,上面的墨香還未完全散去,有幾頁,應該是今日寫的。

夜嶼微微出神。

“大人……”舒甜端着托盤,輕輕推門進來。

她一眼瞧見夜嶼。

他站在桌案旁邊,拿着自己的手帳,看得很是認真。

舒甜頓時面上一熱。

舒甜連忙放下托盤,三步并兩步奔過去:“大人,你怎麽未經允許,就看我的東西……”

說罷,她伸手去奪,夜嶼長臂一擡,舒甜撲了個空,差點跌入他懷裏。

夜嶼不由自主扶住她手臂,舒甜好不容易站穩,頓時有些羞惱:“還給我。”

夜嶼目光幽深,定定看着她。

舒甜美目微張,紅唇微翹,有些無奈。

四目相對,呼吸纏繞。

夜嶼斂了斂神,他拿着手帳,又自顧自地翻了翻。

“沒想到你的字寫得這樣好。”

夜嶼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話。

舒甜微愣,以為他沒有發現其中端倪,面色便緩了幾分,道:“我的字是娘親教的,娘親比我寫得更加好。”

舒甜的字确實不錯,只不過她很少寫罷了。

夜嶼淡笑一下,道:“要寫好簪花小楷,可不是易事,需要多年苦功。想必令慈一定出身名門?”

舒甜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娘親的身世,她很少提及。”

夜嶼聽了,面上露出一絲疑惑。

舒甜聳了聳肩,道:“不僅是我娘親,連爹爹也很神秘……他明明廚藝了得,卻不肯去大酒樓任職,非要自己開個小飯館……說是這樣過日子才潇灑。”

夜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舒甜又道:“我一直覺得,他們一定是兩情相悅,家中不允,所以才偷跑出來,私定終身的……”

她神情靈動,語氣輕松,仿佛在她看來,私定終身不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反而值得贊頌。

夜嶼長眉微蹙,看了她一眼:“私定終身?”

舒甜笑道:“我猜的。”

夜嶼淡淡道:“你父親若真心對你母親好,就該三書六禮,中門大開,将她娶回家。”

舒甜看向夜嶼,笑了笑:“這兒有那麽多繁文缛節、門當戶對的講究,有情人未必能成眷屬。”

夜嶼挑眉看她,聽她這論調,仿佛她不是這裏的人。

舒甜又道:“不管他們之前是什麽人,只要兩相情好,舉案齊眉,那便是美事一樁。”

夜嶼唇角勾了勾:“你倒是看得開。”

舒甜不在意地笑笑:“我若是看不開,也不會去錦衣衛指揮司做廚娘了。”

夜嶼看她一眼,舒甜笑語嫣然,仿佛無憂無慮。

但其實她一個人扛住了整個搖搖欲墜的家。

若是尋常女子,父親病重,母親無力支撐家業,只怕會趕快嫁了以求穩妥。

但她偏偏不怕辛苦,事事都要靠自己,不肯依賴別人。

舒甜回憶起董松生病前的日子,有些悵然。

“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成親的,但我爹爹确實對娘親很好。只要爹爹在,他從不讓娘親下廚,永遠一個人忙前忙後,為我們準備各種各樣好吃的……娘親和我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夜嶼默默看着舒甜,她說話的同時,神情溫暖,充滿懷念。

為她做吃食,記得她的口味……這便是她眼中的“好”?

夜嶼垂眸,看了一眼那本手帳,心頭微動。

若是如此……她對他,也很好。

忽然,夜嶼手中一空,舒甜趁其不備,奪走了他手中的手帳。

“物歸原主啦,你不可以再偷看了!”舒甜笑着說,她将手帳壓到書本下面,然後便催着夜嶼,走到桌前。

舒甜重新炒了一盤蛋炒飯……這也是僅有的米飯了,其他的已經被張汝成吃完。

夜嶼低頭一看,金黃的雞蛋錯落有致地鋪陳在米飯上,米飯顆顆瑩潤,粒粒分明,青蔥像翠玉一般,零星點綴着,妙不可言。

香噴噴,熱騰騰的,看得人食指大動。

夜嶼感到胃腹處,好像起了些許反應,仿佛産生了一種本能的律動,不可聲張。

夜嶼沉吟片刻,卻忽然偏過頭去,涼涼道:“不必了。”

舒甜愣了愣,夜嶼語氣堅決,仿佛對這盤蛋炒飯有着極大的敵意。

舒甜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大人怎麽了?難道不喜歡吃蛋炒飯?”

夜嶼嘴角繃了繃:“我才不與那罪犯一般品味。”

舒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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