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熟悉的朋友換了另一種身份,彼此又換成了對立面。

這樣的經歷多了,段旭也漸漸麻木了,從離開萩城到現在,一個又一個的懷疑對象,那背後的隐情一點一點揭開。

他以為最初被誤解廢去一身武功流落街頭等死,是最難以忍受的事,但現在來看一切都不盡然。

有那麽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活着?

他的存在難道就是為了看那些人、那些事?

歐陽靜是真的認輸了,那眉宇間再無往日的神采,不過平靜之餘帶着一絲絲釋然,仿佛早就對這個結果有了預料。

“你不想說什麽嗎?”江木淡淡道。

歐陽靜搖搖頭:“我沒薛松傑那麽輸不起,他憋着一腔憤怒滿是傾訴欲,我沒那麽閑情逸致,告訴別人我有苦衷?這一切是逼不得已?我不想。”

這番話說的坦蕩,她也确實沒有憤懑與怨恨,輸贏皆是預料之中。

江木道:“你承認了你的罪行,不再辯駁了嗎”

“做了就是做了,沒什麽好說的。”她冷冷地說,眼神裏已然有了赴死的打算,但地上那兩人卻奮力掙紮了起來,他們的身手都不錯,多年暗衛經驗豐富,非常明白強行沖破被封住的穴道,會對自己造成什麽樣的影響,但他們顯然都不在乎。

江木見狀,揮手輕輕一拂袖,一道柔和的力量打在他們的下颌處,瞬間就把下巴接上了。

“少主不可!”

“少主不可!”

兩人聲嘶力竭,眼裏皆是懊悔,早知如此他們當初就應該立即自我了斷,哪曾想自己的存在竟會成為少主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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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趴在地上悔恨,段旭在旁邊心不在焉雙目無神,蒼藍看了看地上,看了看歐陽靜,又看了看江木,最後選擇當個壁畫看戲不出聲。

作為情報頭子,他認為歐陽靜弑父的背後肯定又是一樁陳年舊賬,風月樓的數據庫可以再更新一番了。

幾人都沒什麽動靜,江木就有了動靜,他再揮一下袖,風時和月冉身上的束縛全都解除了,兩人都是高手,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幾乎眨眼之間就閃到歐陽靜兩側,将她護在了身後。

仿佛大戰一觸即發!

江木沒有發難,他只是靜靜道:“你不想說,但你的手下卻不想坐視不理,你該知道的,哪怕這裏就我一個人,你們也不可能走得掉。”

歐陽靜輕笑了下沒說話,對這種威脅一點都不在意。她和薛松傑算得上是兩個相反,只不過她能忍得住,月冉可忍不住。

“少主她沒有錯,歐陽應龍該死!”

提到歐陽應龍,段旭的心神算是被拉了回來,不過誰都沒想到,那風時和月冉兩個人居然那麽狠絕,像是早就約定好了一樣,之前的一切都是假象,被江木放了表面上是護主,想要對峙,其實打得主意是自由後立刻自盡。

對自己究竟是有多狠,才會用盡所有的功力,震碎心脈,只為一死。

歐陽靜本來神情已經恍惚,想着伏法,被這變故驚得說不出話,她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先行一步,在兩個身影即将倒地的時候,立即用內功護住他們的心脈。

只可惜輸入再多的功力也無法抵擋生命流逝的速度,她之前中西域蠱蟲還未恢複到原來的水平,眼下大量輸出,臉瞬間就白了下去,不一會兒血就從嘴角滲出。

原先的她有多鎮定,現在的她就有多慌張,自己能從容赴死,卻見不得身邊人先離她而去。

這番作為也許當時她想方設法讓他們假死脫身,不僅僅是一時心軟所致。

“少……少……主……無人……可以制裁您……”月冉口吐血沫,一旁的風時動手時要更果決一點,此時氣息已近乎全無。

歐陽靜聽到那話一下子就崩潰了!

她見自己無法阻止他們的離世,不由擡頭望向江木:“我知道你很厲害,我求你救救他們,所有都是我指使的,這一切都和他們沒有關系,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可以說。”

“我都可以說,你想知道什麽……”

“只要你救救他們,求你救救他們……”

她說的很激動,也是難得露出屬于女性的脆弱,段旭他們從未見過這種姿态的歐陽靜,她的話越到後面越近乎嗚咽,所有的自尊都沒了,完全是卑微的祈求祈求。

手上還在輸着功力,再這麽輸功下去連她自己都會死,但歐陽靜毫不在乎。

江木動了,這是他第一次在衆人面前施救,只見他的指尖冒出一縷綠火,火光十分微弱,但在這墓室中詭異萬分,所有人心中都生起一種畏懼,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好似那火可以燒着人的靈魂。

他到那兩人身邊,綠火分別點在風時和月冉的眉間,兩具生命漸熄的身體重新煥發了光彩,這一場面簡直可以用神奇來闡述。

蒼藍用一種看妖怪的眼神望着他,這要是還是人,他就回去寫自己的風月話本,還是全國銷售的那種,可想到自己還是對方救的,又認命下來,算了,算了,是不是人和他沒多大關系。

那邊收了力的歐陽靜突然頹坐在一旁,見風時和月冉氣息漸漸回來,她撐着地慢吞吞站起來,開始——脫衣服?

是的,她開始脫衣服。

如果當初不知道她是女的還沒什麽,但知道她的真實性別,忽然有種驚悚的感覺,這是怎麽回事?

“你……”段旭和蒼藍卡殼,不知道該說什麽。

什麽情況?

幹嘛突然脫衣服?

還是當着他們三個大老爺們的面上?

歐陽靜脫得很快,那裏面也沒穿肚兜什麽的,整體和男子裝束沒什麽兩樣,扒開衣服的過程其實并不繁瑣,二人沒敢看下意識移開視線,實在是不清楚她要搞什麽。

江木将暫時安全的風時、月冉二人放置一邊,起身看到歐陽靜已經将上半身露了出來。

他神情無異,歐陽靜也神情無異。

她的皮膚很白,身體也很單薄,只是此時看着特別的可怖——那原本是乳/房的地方,什麽都沒有,留下的是生生被割去的痕跡,傷疤猙獰異常,腹部、背部全都是陳年舊傷。

他們兩個沒說話,墓室裏安靜得緊,躲着非禮勿視的兩人察覺到不對勁,也慢慢将頭扭過來,待看到歐陽靜胸前的樣子,皆是倒吸一口涼氣。

“這,怎麽會這樣?!”蒼藍驚道。

之前聽他們說歐陽靜修煉一種奇特的功法,可以僞造男子的特征,他信,因為武學是學無止境的,天下功法千千萬萬,什麽稀奇古怪的都有可能發生。

但這不一樣。

他怎麽說都是風月樓的樓主,對于用刑之後的痕跡是不會看錯的,歐陽靜胸前分明是有人給她生生割掉、剜去的,絕對不是功法造成。

歐陽靜神情慘淡,輕聲道:“我确實修着了那種功法,但那不是我母親給的,也不是十二歲時修煉的。”

江木上一次為她看病,并沒有掀開她的衣服,所以也不知道下面隐藏着什麽,他斂眸伸手想将衣服給她拉上,但歐陽靜後退了一步,昏暗的墓室裏,她笑得很凄苦。

“你們所知道的,都是我編的,我編這個謊話已經很多年了,起初只是為了麻痹自己,到後來連我自己都快相信了,但是每一次脫去衣服,身上的痕跡都告訴我,那些全都是假的。”

“我,只是歐陽瑾的替身。”

歐陽家果然有不為人知的秘聞,在她的訴說,那一樁樁一件件都得以呈現,你可以不信,但當她褪去身上所有的衣衫,入眼皆是觸目驚心的疤痕,完全沒有一絲絲少女的美感,對于這副身體,任何一個人都産生不了遐想。

刀傷、劍傷、鞭傷、燒傷、還有烙鐵留下的屈辱的痕跡,有的傷疤都有十來年之久了,根本無法想象她究竟是怎麽活下來的。

那些傷是真的。

她殘缺的身體是真的。

這麽多年的修煉也是真的。

歐陽應龍坐上盟主之位,是為了娶寧心夫人,但娶她僅僅是因為寧心像得像他才逝世不久的妻子。

薛曉辰得不到寧心,才娶了薛松傑的母親,他把對方當成寧心的替代品,殊不知寧心在歐陽應龍那裏也是其他人的替代品。

“他不喜歡我母親,娶她過來是為了給歐陽瑾一個完整的家庭,他把我母親當成替代品,我也是一個替代品。”

“歐陽應龍确實精神有些失常,他易怒,性情殘暴,很害怕會失去與那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聯系,而我的出生引起了他的重視。”

“我比歐陽瑾小三歲,但我們長相非常的相似,所以我順理成章成了他的替身,也就是影子,我從小被灌輸的理念是——某天為了他而死去。”

“歐陽瑾的實力不錯,但在天資方面遜我一籌,歐陽應龍很滿意,因為我可以更有用一些,但他又不滿意,因為一個替代品生的孩子居然比正品厲害,就是這種原因讓我小時候受盡了折磨。”

“等再大一些,歐陽瑾的另一種嗜好突顯,他好男風,厭惡女人,這讓歐陽應龍很生氣,他一直想讓歐陽瑾繼承他的位置,讓他和那個女人的血脈流傳下去。但他舍不得對這個唯一的聯系動手,于是我又成了替代品,只要他想,我便要承受他的怒火。”

“他讓我服一些藥物,促使身體成/熟/發/育,然後毀了我的身體,美名其曰讓我做好一個影子的本分,那個功法就是在用刑之後給我的。”

“在這之前還有一件事,那件事的發生讓我母親活活氣死,我有一個弟弟,被歐陽瑾奸/污,殺害了,他死的時候才四歲多,我母親其實很愛歐陽應龍,愛到連我這個女兒去做影子,她都可以接受,但那次她是真的傷心了,歐陽應龍連懲罰都沒有,讓手下草草把我弟弟掩埋處理。”

歐陽靜說那些往事的時候,有一瞬間很像薛松傑在說他過去的事,只是她沒有悲憤,平靜地像是敘述和自己無關痛癢一樣。

“弟弟死了,母親死了,就剩下我一個人活在黑暗中,風時和月冉是和我一起長大的,沒有他們我早就死過無數次。”

“再長大一些的時候,歐陽應龍想要好好培養歐陽瑾,讓他去執行一些任務,但歐陽瑾不喜歡那些東西,他有了新的愛好——扮女裝,于是身為影子的我被他委以重任。”

“我開始假扮他,去做那些事。歐陽應龍知道這些,可他不在意,也是,沒人能越過他這座高山,什麽都掌握在他手中。”

“我就這樣,漸漸成為了‘歐陽瑾’,為歐陽家争奪榮耀。”

“可我不想當一個替代品,不想那樣死去。”

歐陽靜看着他們,突然說道:“不想那樣死,就要換個活法,我不要當假的,我要當真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帶着一種決絕,後續的事情就如江木他們調查的那樣,歐陽靜一直都在布局,等着一個可以鏟除歐陽應龍的機會,而薛松傑他們,就是那個機會。

“我一直都走得很艱險,”歐陽靜蹲下望着風時和月冉昏睡的臉龐,“知道我秘密的人,那些影子暗衛,我都一個一個殺掉了,只有他們,他們不一樣,我以為我可以從容地死去,但我做不到他們比我先死。”

江木緩緩道:“之後的事情,你一直都在找機會把薛松傑他們揭露,以達到你除去薛家的目的。”

歐陽靜應聲:“對,你們也知道,薛松傑很聰明,做事不留把柄,我和他周旋了好久,直到遇見你們。”

“那日在客棧,你是真心想要殺了段旭。”江木毫不客氣說。

歐陽靜擡頭看了看段旭:“沒錯,一個薛家已經夠頭疼,我不想再節外生枝了,但江先生你太厲害,我不是你的對手,只能另辟蹊徑。”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倒是聰慧。”蒼藍感慨道。

歐陽靜苦笑一下:“聰慧有什麽用,到底還是實力不夠,我若有能耐也不至于用下三濫的招數對付歐陽應龍,在後來中西域蠱蟲的時候,這盤棋我就已經輸了。”

這話倒是不假,若是沒有江木在,恐怕薛松傑真的會笑到最後,也正如他之前說的,他沒輸。

事情的真相都已經查清,幾人從青峰墓地返回一處小院,段旭看起來更迷茫了。

歐陽靜沒有跑,她也沒有跑的必要,因為風時和月冉都在江木手中,想要他們活命,投機取巧要不得。

蒼藍難得一見的沉默,這種事他作為情報頭子也是少見,大人間的恩怨,牽扯進孩子一輩,死的死,傷的傷。

開始的一份執着,釀造這麽多慘劇,那份愛還能稱之為愛嗎?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院落裏段旭在望着天空,神情漠然,不知道在想着什麽,歐陽靜出來就看到他這副樣子。

她走到段旭跟前對他說:“這場鬥争中我唯一對不住的,只有你。”

“月冉是受我的指使,你若想複仇,沖我來便是。”

她将一把鋒利的匕首放到段旭的手上,入手的冰涼讓他頓時回神,低頭看了看那把匕首,他鬼使神差問了句:“你後悔嗎?”

之前在墓室聽完這些的時候,江木并沒有發話要怎樣,例如公布她的罪行,将她從武林盟主之位趕下去之類的,什麽都沒有,聰明一點的人都知道,也許是這悲慘的經歷激起了別人的同情。

但歐陽靜正色說:“我不後悔。”

無論是殺害歐陽應龍,還是栽贓陷害,她都不後悔。

“你把歐陽瑾怎麽了?”段旭繼續問。

“他喜歡女裝,我就成全他當個女人,”歐陽靜繼續坦然道,完全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歐陽應龍死後,我就送他上路了,他死得很痛苦,但我很高興。”

“你……對我,也不後悔?”

歐陽靜凝望着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眼裏微光動了動:“沒有你,也會有另一個段旭,無法避免,我不後悔,即便再來一次,我也會這樣做,但我願意死在你手上,這是我欠你的。”

段旭沉默着盯着手中的匕首,忽然眼睛有些發酸,他很無奈,說不上來的難過。

“你們都有苦衷,你也好,松傑也罷,你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都背負了那麽多的痛苦,你們有你們的不得已,讓人唏噓,讓我怨恨也怨恨不了。”

“可是我呢?”

“我又做錯了什麽?”

溫柔大概猶如此時的段旭這般,質問的話被他問得極輕,只是這些問話,注定是歐陽靜無法回答的,她不是不知道他的痛,也不是感受不到那份痛苦,只是她沒有辦法回答。

兩人的立場不同,她的那場厮殺,注定是要有犧牲者,甚至犧牲者有可能是她自己,想要擺脫那種噩夢般的現實,即便是無辜也要下得去狠手。

歐陽靜不想騙他,也不想騙自己,她只能沉默着,選擇一旦作出就沒有回頭之地。

“對不起,我不後悔。”

段旭将匕首在手中轉了一下,握着刀面把它放進歐陽靜的手中。

“他們治好了,你就走吧,已經死了這麽多人,沒有必要再造成生靈塗炭,這件事不會有人知道,就當葬送在墓室中,武林需要你這個盟主帶領。”

他說完頭也不回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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