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心聲

阿琅出發前往碧雲寺的車駕緩緩駛出了西華門, 排場不大, 錦衣衛指揮同知宋世良帶頭,後面跟着一個阿琅從前見過的熟面孔趙炳之,除他二人之外,還有一個車夫, 竟再無別的護衛,公孫懷倒是心大, 也不怕她遇上危險, 亦或是說, 公孫懷相信宋世良有這個能耐護她周全。

此情此景, 還真是像極了當初從江南到京城的一路。

碧雲寺位于香山北側, 始建于前朝,已有兩百餘年歷史, 寺院坐西朝東, 依山勢而建,殿宇錯落有致,本朝曾多次修建、擴建, 氣勢恢宏。

阿琅聽人說, 公孫懷還在寺院裏自建了生圹, 這兒風水好,死後葬在這裏還能惠及子孫後代, 可聽來怎麽就這麽埋汰人呢,他若是個真太監,哪來的子孫後代可以惠及, 當時她就覺得是有人心懷不軌故意給公孫懷造的謠。

不過一樣都去了,閑來無事倒是可以去一探究竟,倘若是子虛烏有,那便索性給他倆合建一座生圹,待他們百年之後,便可合葬在此,這裏的好風水将會惠及他們的子孫後代。

“公主,碧雲寺已到,請公主下車。”阿琅正盤算着兩人的生圹該以什麽規模建造為好,外頭宋世良已經下了馬,走到了她的車前請她下車。

山路不好走,馬車晃晃悠悠走了近兩個時辰,阿琅心裏想着公孫懷的那些趣事兒,心裏偷着樂,不知不覺就到了山腳下。

她掖了掖衣裙,看了一眼邊上的采荷。此番出宮,阿琅自然沒有舍得把采荷一個人丢在宮裏發悶,她帶着她一塊兒來了碧雲寺,公孫懷自建生圹的謠言,便是采荷聽了來說給她聽消遣消遣。

采荷在阿琅的眼色之下行事,先一步起身打開了車門,與宋世良打了個照面,“有勞宋大人一路護送。”說完,她無視了宋世良,徑自跳下了車,又轉過身對着車門把手伸給随後探出身子的阿琅。

“來,把手給我,悠着點兒。”

阿琅笑意盈盈,一面伸手,一面說道:“沒得這麽嬌弱,但搭把手也好。”她借着力穩穩落地。

采荷又替她理了理發絲,而阿琅的一颦一笑全都刻在宋世良的眼裏,他想見她,見了她又心口發緊,這丫頭,可是拒絕了他的求婚,他卻還對她念念不忘,到底是中了什麽邪,讓他不忍釋手。

“宋大人,借一步說話。”整理好儀容,阿琅不急着上山,而是對上了宋世良炙熱的雙眼。

宋世良朝趙炳之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護衛采荷,趙炳之應了聲是,便很快閃現在采荷的身側,這速度,驚了采荷。

阿琅與宋世良一同走向了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底下,兩人面對面,一高一矮,阿琅率先仰起頭道:“今兒個借着這機會,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如若公主想勸臣放棄公主,公主不必多說了。”他不想再次被她拒之門外。

“宋大哥,你願意娶一個心裏沒有你的人麽?”

這一聲久違的“宋大哥”在宋世良的心上用力敲了一棒槌,他歡喜,也難過,“那又如何,難不成你想嫁給一個太監麽?”

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從公孫懷的手上奪走她,她心裏放着誰并不重要。

“倘若你執意想要娶我,那咱們就真的做不成朋友了,即便你如今有皇上撐腰,可他是我弟弟,我不願做的事兒,他也絕不會答應你,哪怕你想左右他的決斷,我這個當阿姐的也不會由着你胡來。”如果道理說不通,大不了撕破臉皮,她是個狠心的人。

“你與他在一起,就會有好結果麽?他是個太監,你是公主,你們之間,甭說臣不容,皇上不容,大臣們不容,這個世道更不會容你們!”他幾乎是壓抑着自己撕扯嗓子,雙眼已經猩紅。

“大不了就是一死,我跟他說好了,若不能生在一起,那便死在一起,若真到了天理難容的那一天,我會與他找個沒有人的地兒牽手共飲鸩酒,等到被人發現,我們的屍首也都僵硬了,誰也分不開我們了,我們的魂魄也會永遠在一起。”這話當然不是和公孫懷商量好的,方才采荷提到了生圹,她就想好了他們的身後事,也編出了這套發自肺腑的說辭。

她破釜沉舟,一番真摯的深情告白震驚了眼前的宋世良,良久,聽得他苦笑一聲:“還真是個心狠的丫頭……我到底哪裏輸給了他?”

輸給一個太監,還真是有失顏面。

“這場比試從未開始,我也不是你手上的籌碼,何來輸贏之說?”

還牙尖嘴利,一時無法反駁。

“宋大哥曾屢次救阿琅于危難,阿琅感激不盡,卻無法用自己的終身大事來報答,我今日還叫你一聲宋大哥,是我不想失去你這位朋友,但願宋大哥可以就此罷手,別再傷害自個兒了。”

宋世良緊握雙拳,目光緊縮阿琅,一時無語,從旁觀者看來,像是談判不成,陷入了僵局。

“我就沒見過像你們宋大人這樣死心眼的人。”采荷遠觀了許久,隐約能看到兩人凝重的神色,不禁擔心好姐妹的處境,她忿忿不平。

趙炳之一臉嚴肅,不敢輕易與身為公主的采荷搭話。

“你是木頭麽?”見他站得筆直,采荷沒好氣道。

“回公主,下官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還真一板一眼地回話了。

“你們錦衣衛是不是除了宋世良都這德行?”采荷乜斜他道。

“回公主,咱們錦衣衛忠君愛國,誓死保衛大夏江山,宋大人時常教導咱們平時必須注意自個兒的言行,不得做任何傷害百姓的事兒!”

義正言辭,還挺像回事兒,可那又如何,還不是有人不識時務,喜歡死纏爛打。

“我說咱們長公主姐姐都已經拒絕了你們宋大人,怎麽還要死纏爛打呢?”

“回公主,宋大人對長公主一片癡心,忠貞不渝,是真正的好男兒!”

趙炳之擁護宋世良,就如曹元亨擁護公孫懷,無論外界對他們如何诟病,在這些擁護者眼裏,就是這世上最優秀的人。

“真是個死腦筋的人!”與這種人搭話,采荷真覺得自己是閑得慌了。

再看前方僵持的二人,已經一前一後朝馬車這頭回來了,采荷趕忙上前拉住阿琅,悄聲問她:“怎麽樣?你們談好了麽?姓宋的有沒有為難你?”

阿琅遺憾地搖了搖頭道:“該說的我都說了,他也沒個準話兒,但我覺得他的內心已經動搖。”

“那你們到底談了些什麽?”采荷問。

阿琅道:“我告訴他若他再一意孤行,我就死給他看。”

這話可把采荷吓壞了,“啊”了一聲,“你當真這麽說?”

阿琅鄭重點頭,她沒有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還順便拉了公孫懷一塊兒下水。

此刻身在司禮監,心在碧雲寺的公孫掌印打了個噴嚏,曹元亨以為他着了涼,連忙噓寒問暖,公孫懷卻捏了捏眉心問他派出的東廠番子怎麽樣了。

曹元亨胸有成竹地告訴他進展一切順利,宋世良沒有對長公主做出任何不軌舉動。

公孫懷點了點頭,讓他繼續派人盯着,直到阿琅從碧雲寺回到宮中。

沒有阿琅的夜裏竟會變得如此漫長。

另一方面,阿琅與采荷已經在宋世良和趙炳之的護送下順利上了山,見到了住持,也見過了佛祖,她們二人被安排在後山的水泉院中修行。

這是寺內一處風景清幽的好地方。院內古樹參天,還有一汪名為“水泉”的天然流泉,泉水自石縫中流出,彙而為池,泉水甘甜可口。泉水旁邊還有一座用太湖石堆疊而成的假山,環境優美,宛如來到了人間仙境,這才是避世的好地方。

進來之後,左右各兩間禪房,阿琅和采荷一人一間,山寺幽靜,談話之間聲音回蕩在幽幽山谷之中。

白天兩人一道修禪還有話可聊,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阿琅便陷入了深深的思念裏,怎麽也睡不着。

她心裏念着公孫懷,才來沒多久,老和尚的話還沒聽呢,她就歸心似箭,想着和公孫懷耳鬓厮磨,互訴衷腸。

明知道在佛門清淨之地想這些是對佛祖大大不敬,可她就是無法六根清淨,做不到靜心修行。

所以才過了兩天,她就厭倦了沒有公孫懷的日子,急忙叫人傳信進宮,接她回去。

她心不在焉地聽采荷念經。

這兩天,采荷倒像是受到了佛祖感化,念經聽禪一樣不落,活像個小尼姑,阿琅還笑話她是不是真打算出家了。

采荷卻說她在給她積福,祈求佛祖保佑她和督主能夠排除萬難,厮守終身。

阿琅一聽,才幡然醒悟,她不該急着回宮,她還要為心愛的人祈福,為他們建造百年之後的生圹!

思及此,她又不打算回宮了。然而口信已經傳了出去,收不回了,只能讓接她的人白跑一趟了吧。

可她萬萬沒想到,這回來接她回宮的人竟是公孫懷。

阿琅欣喜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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