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前方核能

“吃啊,你怎麽不吃了?”蔣随看着呆頭呆腦,遲遲不肯動筷的段灼,“不喜歡這個味道嗎?要不給你換咖喱飯,這家咖喱飯的雞排還是挺不錯的,肉很嫩。”

說着又将剩下的食物蓋子都掀開,在段灼面前擺成“一”字:“你想吃哪個吃哪個,甭跟我客氣。”

段灼被問得都有些拘謹了,在他過去十多年的學習生涯中,沒遇到過像蔣随這樣恨不得把食物塞到他嘴裏的同學。

他在希望學校碰到的,大多都是窮途末路的,連溫飽都無法解決的同學,大家因為生活裏的種種難處聚在一起,因為争搶食物和牛奶争吵起來是常有的事情。

蔣随的種種舉動總令他恍惚,原來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參差。

空調的風正對着他們,微微涼,房間溫度恰到好處。原本胃口不佳的段灼吃光了一份咖喱飯和半分菠蘿雞,另外在蔣随的大力推薦下,還嘗了幾口燒肉和魚丸。

“好飽。”段灼第一次癱坐在椅子裏,撫摸自己的肚皮,他沒有吃白食的習慣,詢問咖喱飯多少錢。

蔣随嘴裏正嚼着塊脆骨,因為這個問題,他的表情短暫凝固了一下:“用得着分那麽清楚嗎?你以為我是你啊,老想掙錢。”說完,可能又覺得不太妥當,立刻補一句:“我讓你吃的,不收你錢。”

段灼有些不好意思,他過去的經歷總在教育他,人間少有突如其來的善意,更多的還是蓄謀已久的行動,所以與人保持距離已經形成他自我保護的一種條件反射。

而蔣随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他再推辭似乎有些不像話,他不善于化解這種尴尬,小聲道了聲謝,而後以去圖書館借書為理由獨自下樓。

連着一周都是大晴天,夜晚的空氣悶熱又潮濕,皮膚浮起了令人不适的黏膩感,連呼吸都需要更用力一些。

他想去給蔣随買杯飲料的,但走了一路都沒找到蔣随常喝的那家會在紅茶裏加冰淇淋的店鋪,只有主打檸檬水和甜筒的飲料店門口排滿長隊。

繞了近半小時,最終他退而求其次地拐進超市,找到賣茶包的貨架,詢問店員:“喝哪種茶可以去火?”

店員立刻推薦說:“決明子和菊花茶都行,不過我個人覺得這個金絲皇菊效果更好一些。”

被風幹的金絲菊裝在半透明的小袋子裏,一包只有一朵,店員說不嚴重的話泡一朵就可以解決,不過段灼還是多買了好幾包。

他不确定蔣随會不會喝這種養生的東西,又轉去冷氣櫃前挑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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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拼盤都是新鮮現切的,白色的标簽紙上标着價格,最下邊一層是早上或是昨晚切的,新的标簽紙将舊的蓋住,一律都是五元一盒,因為價格低廉,看起來又和新鮮的沒什麽差別,已經賣得所剩無幾。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選了最上層的拼盤。

他自己可以吃不好的,但是想給蔣随吃新鮮一點的。

段灼回到寝室的時候,蔣随剛洗過澡,正坐在陽臺上擦拭他的冰鞋和冰刀,因為軍訓的關系,好一陣時間沒用,東西都落灰了。

他聞聲回頭:“喲,稀奇啊,今天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段灼将購物袋放到蔣随的書桌上:“吃嗎?”

“你給我買的?”蔣随面露欣喜的神色,立刻放下手裏的東西,起身時卻被腳下的小方凳絆了一下,打了個趔趄,身體不受控地朝一邊歪斜,單腿蹦了兩下,直直撞向杵在一邊的段灼——

“咚”,前額與胸膛相觸,挺沉悶的一聲,段灼反射性伸手,圈住蔣随的後腰和手臂,剛洗過澡的關系,這人手上還帶着微濕的涼意,就好像烈日當頭,握住了一聽冰鎮可樂。

段灼将人扶穩,別開眼:“又沒人跟你搶,急什麽?”

蔣随的頭發完全沒有吹幹,僅僅是用毛巾擦了一下,短暫接觸的瞬間,水分在段灼胸口迅速暈開,在淺色的T恤上留下一灘濕漉漉的痕跡。

“啊,”蔣随撓撓頭,“真不好意思,那破凳子我遲早拆了它。”

“你這就屬于拉不出屎怪茅坑。”段灼扯了扯衣服,“還好我還沒洗澡。”

“洗了也沒所謂吧,”蔣随指着腦袋,“我這頭發剛洗過,香噴噴的。”說着還要往段灼跟前擠,有要他聞一聞的架勢。

段灼脖子拼命往後縮,都快憋出雙下巴來了,還是沒能逃過去,沐浴後的香氛仍是順着空氣鑽入他鼻腔。鼻子被蔣随的頭發弄得有點癢,他別開腦袋,打了個噴嚏。

“快吃吧。”他說。

蔣随揭了蓋子,順口一問:“你去借了什麽書?”

段灼怔住,他買完水果,擔心它們變溫,急吼吼沖回來,完全忘記還有借書這回事情,胡謅:“我想看的被人借走了,就沒借。”

蔣随吃着涼絲絲的哈密瓜,轉過頭,只見段灼眉眼低垂摳着桌角一塊凹凸不平的地方。

有古怪,他眯縫起眼,挨過去:“你該不會是特意跑出去為我買水果吧?”

“特意”兩字還加了重音,段灼像被踩着了尾巴的貓,急吼:“當然不是!真的只是順便而已。”

蔣随沒忍住笑起來。

他實在太不擅長撒謊了,說違心話的時候嗓門拔得奇高,睫毛也不停眨動,根本不敢直視別人眼睛。

蔣随壞心眼地追問:“那你想借的是什麽書呀?要不我幫你問問看我同學他們圖書館有沒有。”

“不、不用了。”段灼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打了個轉,擦拭起桌上的水漬,“太麻煩了。”

蔣随壞笑着戳了戳他面頰:“你臉都紅成猴屁股了!”

“哪有?”原本段灼還沒覺得自己臉熱,但在蔣随說出這句話以後,莫名其妙就開始發熱,他火速轉身,打開衣櫃,“我先去洗澡了,你慢慢吃。”

蔣随沒再說話,但視線并沒有移開,段灼手忙腳亂地取下一件背心,走進浴室又想起忘拿內褲,折返回來,全程低垂着腦袋,走路都帶風。

蔣随笑着咬下一口西瓜,口感沒什麽特別的,只不過是這個夏季吃到的最甜的一塊。

一場暴雨卷走暑氣,南城的氣溫降了下來,九月中旬,讓新生哭爹喊娘的軍訓期終于要結束了,最後一天晚上,學校安排了軍訓總結和歡送儀式。

儀式在學校會議大廳舉行,吃過飯,學生們陸陸續續抵達大廳,大紅色的條幅懸在高空,講臺上擺着新鮮花束和礦泉水,最前排是教官們坐着的地方。

大氣學院和體育學院的位置相鄰,入座後,蔣随探頭探腦地四下張望,程子遙就坐在他旁邊,玩了兩把消消樂,蔣随還跟頭大鵝似的抻着脖子。

程子遙順着他的目光望出去,才發現原來段灼就坐在他們前排靠左,中間只隔了一位女同學。

會議廳裏人滿為患,鬧騰得很,這種時候,段灼竟然還抱着一本書在看。

如果不是事先就認識,程子遙看到這樣的人一定會罵一句裝逼怪。可他是段灼,那麽哪怕在馬桶上抱着課本也是正常操作。

蔣随的胳膊趴在前排靠背上,撅着腚,好像是在看段灼書上的內容,邊上那小女生也在看。

程子遙撞了撞他胳膊,好言相勸:“都是字,你又看不懂,瞎湊什麽熱鬧。”

“啧,”蔣随擰眉道,“誰說我看不懂了。”說完又湊回去,一副對書本很感興趣的樣子。

這畫面可太罕見了,幾乎可以并列為世界十大奇觀之一,程子遙也耐不住好奇心,撅着腚挨過去。

好嘛,書裏有彩色插圖!那就難怪蔣随看得懂了。

書裏內容很簡單,每一頁就是介紹一種雲彩,還有講述各種雲層形成的途徑,高度,種類,程子遙也覺得挺有意思。

好奇心是人類永恒不變的特性,當好幾顆腦袋都聚在一起時,就會又更多腦袋湊過去,段灼的位置成了臺風中心眼。

看到幡狀高積雲的插圖部分,蔣随“哇”一聲,驚喜道:“這個雲真漂亮,好像水母。”

段灼這才從書裏抽回神,發現前後左右,數不清的眼睛盯着他放在大腿上的書本,忽然一陣害臊,将書本一合,丢給蔣随:“你拿去看,看完還我。”

蔣随接住那本書,繼續翻看,插圖還是那副插圖,描述也沒有少一個字,但就是沒有和段灼一起看的時候有意思了。

翻了幾頁,主持人上臺,歡送儀式正式開始了,他合上那本書,還給段灼。

領導們發表完講話後,一些新生代表上臺表演節目,讓蔣随意外的是,段灼竟然也起身了——他是作為院系代表被主持人邀請上臺發表總結和致謝的。

段灼和大家一樣,穿的是軍訓時的迷彩服,他走上講臺,脊背挺直,一身恰到好處的肌肉将衣服撐得妥妥帖帖,棕色皮帶收腰,把雙腿襯得更長,舉手投足間,真有種軍人的飒爽英氣。

很明顯的,在他登臺後,高舉着手機的人變多了,女生的腦袋湊在一起,叽叽喳喳議論不停。蔣随的位置靠後,只能拍攝到大熒幕上的畫面。

段灼只是拔高了一點話筒的高度,清了清嗓,臺下掌聲就如一鍋沸騰的開水,蔣随舉着手機調整角度,将目光投向臺上的真人,生怕錯過了什麽小細節。

“從早看到晚的一張臉,有什麽可錄的。”程子遙在邊上嘟哝。

蔣随右耳進左耳出,只當沒聽見。

他平時确實不錄像,上一回使用這個功能應該是好幾年前,蔣遇第一天上幼兒園,要進學校的那一刻,她哭得梨花帶雨,醜态百出,抱着他大腿死活不撒手,他情不自禁就掏了手機,到了蔣遇放學的時候,他拿出來循環播放。

今天也是同樣的情不自禁,他想等段灼下來的時候告訴他,你小子還蠻上鏡的。

第一次登臺,段灼看起來還是有些緊張的,他望着的是坐有熟人的區域,視線在大氣學院和體育學院交界處來來回回。

某一瞬間,蔣随确認他們的眼神對上了。

他向臺上招招手,段灼咧了咧嘴角回應他。

演講一切順利,段灼下臺時還收到了包有向日葵和洋甘菊的花束。

蔣随咧着嘴,正要把手機遞過去,坐在段灼身旁的那位女同學先他一步,點開了一段靜了音的視頻,誇道:“我發現你上鏡還蠻帥的。”

段灼笑着坐下:“不上鏡不帥嗎?”

女孩笑開了:“當然也帥了,我還拍了照,要發你嗎?”

“好啊。”段灼打量着手裏用牛皮紙包着的新鮮花束,“這個你要嗎?”

“向日葵欸,你不要嗎?”女孩反問。

段灼表現得很直男:“又不能嗑瓜子,我要來也沒什麽用,你喜歡的話送你好了。”

女孩雙手捧住那束花:“那太謝謝你了!我好喜歡向日葵的。”

蔣随趴在前邊那位的椅背上,開玩笑說:“我也喜歡向日葵,你怎麽不送送我啊?”

段灼回頭,一本正經地解釋:“我仔細看了,這個不是嗑瓜子的那種,能嗑我肯定送你。”

蔣随噗嗤樂了。

在段灼之後,歷史系派出了一位身着中山裝,眼鏡片賊厚,看起來很有文化素養的男同學上臺。

他握着話筒,比方才段灼還緊張,眼神胡亂地飄:“下面,我想将我寫的一首詩,送給偉大又辛勞的教官們……”

一段慷慨激昂的詩朗誦險些把蔣随給弄睡着了,直到表演結束,雷鳴般的掌聲響起,他豎起來,跟着一起鼓掌,迷迷瞪瞪地問程子遙:“剛才他說了些啥?”

程子遙拍拍自己肩膀,示意他靠着:“不重要,繼續睡吧好孩子。”

于是蔣随真就毫無負擔地繼續睡,還做了很短暫的夢,夢見段灼給他買了盒雞腿飯,他剛一揭開蓋子,沒來得及聞見香味,就聽見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喊:“我靠!随哥!快看快看!有仙女!”

他被程子遙給拍醒了,望向會議廳的大熒幕——有位身着素色長裙的女同學正在做自我介紹,在大廳燈光的照耀下,她的皮膚白得近乎發光,五官小巧而精致,只畫着極淡的妝容,臺上一簇簇鮮花都因她的出現而黯然失色。

“我是新聞學專業三年級學生,林嘉文。”

她俏皮一笑,男同學們的聲浪滔天:“學姐好!”

段灼一眼認出,這就是開學報名那天帶他們去學生公寓樓的學姐,她換了一套裙子,氣質都變得沉穩許多。

程子遙手忙腳亂地掏手機,發現手機已經發出電池電量低的警報,懊惱至極,拼命催促蔣随:“快快快,手機借我手機借我!”

蔣随不情不願地将手機借給他。

林嘉文不像是第一次上臺,講話完全脫稿,儀态落落大方,發表完寄語,她笑得眉眼彎彎:“在這三周時間裏,我記錄下了一些美好又可愛的瞬間,送給教官們,也送給在座所有新生……”

鼠标點入的是哔哩哔哩彈幕網,出現UP主ID:小鹿亂撞的林子,視頻播放量已達到290多萬,視頻标題——“笑,還笑,讓你笑了嗎?滾,快滾,誰讓你單獨滾?”

此畫面一出來,臺下已經有不少同學歡欣雀躍地說看過,程子遙拍了兩下桌子,亢奮道:“啊!這個我也刷到過,沒想到是她做的啊——随哥,我微信上發過你,你看了嗎?還有你出鏡的!”

蔣随一臉懵圈,程子遙一天恨不得給他分享八百個搞笑視頻,他哪裏有空去看,每次都是以“哈哈”、“笑死”和“怎麽會這樣”敷衍過去,根本沒點開,此時此刻,也只好繼續打馬虎眼:“有點印象……”

林嘉文按下播放鍵,最先閃出的是軍訓第一天,幾位因為走路同手同腳而被教官拉出來單獨訓練的同學,教官手把手在邊上指導,可一松手,又恢複成植物大戰僵屍裏的偏癱步伐。

教官忍無可忍,怒吼:“你這四肢是新安裝的嗎?試用期是吧?醫院康複訓練的病人都比你會使!”

全場爆笑。

視頻前半段都是搞笑圖鑒,有男同學脫下迷彩T恤,發現身上出現了另外一件“白色T恤”;有偷吃火腿腸被教官當場逮住被罰跑圈的;幾位教官一起模仿同手同腳的同學走路;因為一個人左右腿邁錯,整個班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下去了……

在搞笑的背景樂和滿屏“哈哈哈哈”的氣氛烘托下,臺下包括教官和老師在內的所有人,笑得前仰後合。

播放到後半段,彈幕裏刷出一堆“前方高能”。

那是彙報演出的畫面,一排排方正隊昂首而立,喊出的口號整齊劃一,大家跟随教官沿着操場跑道行進,鏡頭前後左右切換也挑不出任何錯漏。再也不會有人掉鞋,也不會有人摔倒。

現場又忽然安靜下來,只剩下澎湃的背景樂在會議廳上空回蕩。

他們忽然意識到,原來短短三周時間,人會有這樣大的改變,而他們破繭成蝶,就是要與教官分別的時刻,有些情緒飽滿的女同學眼眶已經熱了。

畫面再一轉,無人機在上空拍攝到彙報演出的最後一幕,同學們在操場上起立蹲下,用雙手燃放出絢爛的煙花。

就在大家噼噼啪啪掉眼淚的時候,置頂彈幕又出現“前方核能”的字樣。

段灼聯想到這個視頻标題的後半段,寒毛直豎,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熒幕中央閃出了他和蔣随搶西瓜的片段。

他半小時前剛發表完演講,瞬間就被人認出,剎那間,整個會議廳的眼睛都投向一個方向——

段灼好像被人用刀架住了脖子,頭皮發麻,前所未有地罵了句髒話:“我靠!”

蔣随則在後頭傻樂:“欸這不是我嗎?沒想到還挺上鏡。”

因為争搶一片西瓜,嚴教官站到他們身後,眯起眼:“幹什麽呢你倆?”

“……沒幹什麽,我就是想嘗嘗看西瓜甜不甜。”

全場再次掀起一陣熱浪,尋找視頻裏的另一位主人公。

與在操場不一樣的是,會議廳還有領導,各院系老師,校長副校長……全部的人都在看他們倆抱在一起搶西瓜。

剛作為好學生發表完演講的段灼,整個僵住,恨不得當場打個地縫鑽進去。

誰來救救他。

更可怕的這還是彈幕網,當他們抱在一起滾跑道時,不知道哪位勇士刷了個“恭祝兩位永結同心百年好合”的高級五彩彈幕,放大了好幾倍的字體幾乎占據了整個畫面,緊接着滿屏都是“新婚快樂”“送入洞房”“這是我不開會員能看的嗎”……

這回連蔣随的屁股也坐不住了,擡手遮着臉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險些從椅子上滑下去:“這什麽玩意兒,關掉關掉!快關掉!”

最後一個夜晚,所有的荒唐醜态都被接納着,包容着,現場只有熱烈的呼聲與歡笑。

會議廳的燈光炙熱明亮,照耀着懵懂羞澀的少年,蔣随趴在程子遙的肩上冷靜,好不容易,林嘉文再次講話,大家的注意力又放回到講臺,他偷偷瞄了一眼前排——他新婚對象的耳廓也像被燙着了似的,罕見地泛着一整圈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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