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閻羅

容嵘亡故以後,容家一日日沒落下去。但即便家中不比昔日富裕鼎盛,容夫人從未懈怠過對兒女的教養,仍然花費重金禮聘西席進府,就連不受待見的小女兒,她也一樣關照了先生好生教導。因此,不論詩書經法,還是琴棋女紅,容嬿寧都習得不錯。不過,抛卻這些,容嬿寧最擅長的還是工筆畫。那是她的嫡親兄長容禦手把手教出來的,勾敷褪染,每一筆都精致傳神。正如眼前這一幅夏江暮色的繡樣,用筆如輕雲舒卷,又似淺溪流水,起轉曲折處柔和流暢,線條更是細而均勻,紙間方寸許,舊景将現。

可就是檀香這一奪筆,那才沾了墨汁的筆尖猛地一顫,滴墨入紙,墨色由濃轉淡,慢慢地暈染開,不過眨眼的功夫,一切功虧一篑。

檀香握着筆的手僵在半空,盯着畫上的那灘墨漬,低下頭,“姑娘,對不起。”

容嬿寧身子弱,這樣一幅畫可是耗費了她好幾日的心神。

畫毀了,容嬿寧自然覺得可惜,但看着檀香自責不已的模樣,也舍不得苛責她。于是搖了搖頭,無奈一笑:“本就是打個樣兒,不妨事。”容嬿寧有心繡一扇桌屏,繡面便以浩渺卻廣闊無垠的江景入畫,如今繡樣雖然不能用了,可從江陵到盛京沿途所見之景盡在心中,也不至于落針無章。

因此,這會兒容嬿寧反而更加好奇,好奇一向穩妥的檀香怎的如此冒失唐突。

起身走到檀香跟前,伸手取過被她緊緊攥在手中的羊毫筆,容嬿寧一邊動手收拾了桌上的殘畫,一邊詢問道:“好端端的這是怎麽了?”

檀香起初還陷于自責之中,等回過神來,忙不疊地接過容嬿寧手裏的活,見問,那些被自責壓下去的情緒又翻湧了上來,但再次開口前,她先是奔至門邊謹慎地看了兩眼,然後閉了門才倒豆子似的開口。“當初翠聲姐姐說的話,奴婢心裏信了七八分,可到底還是存着幾分僥幸,想着夫人就算再……也不會糊塗到真的将姑娘您……”磕絆了兩句,檀香觑着自家姑娘雖面色如常,但眼神卻黯淡了下去,心裏掙紮了一番,還是選擇實話實說,“到侯府這幾日,奴婢嘗試着打聽了一番,才知道舅太太去咱們江陵前,京中溍王府的管事曾經登門要走了表姑娘的生辰八字,據說是溍王有意給小王爺擇妃,正從京中官員府裏适齡的女兒中挑選,而表姑娘正是其中之一。”

檀香乍一聽到這消息,心下納悶極了。

溍王府的小王爺,那可是皇親貴胄,身份極尊貴的人物。益陽侯府真的跟王府結親都算是高攀了,怎的婚事找上門還硬生生地往外推呢?

“這事兒過于蹊跷,奴婢沒好明着細打聽,昨日出門給姑娘買繡線的時候,趁機從西平坊走了一遭,才算弄明白呢。”西平坊魚龍混雜,消息也比別處靈通。這是檀香從侯府側門小厮處得知的。

外頭的日光微微弱了些許,微風穿廊過窗,将鋪開的宣紙吹散在書案上,檀香看着自家姑娘素手纖纖,慢條斯理地将宣紙一張一張疊放在一塊兒,即将說出口的話在嘴邊打了個囫囵。她壓低了聲音試探着道:“姑娘你真的一點兒也不好奇嘛?”

容嬿寧微微擡眸,配合着問了一句:“嗯,所以你都打聽到了些什麽?”

檀香道:“溍王和當今聖上乃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按理說小王爺那可是真正金尊玉貴的人物兒,擇妃本該是樁熱鬧的事情,可這一回溍王府辦事卻極為低調,只是私下裏相看着,且也不拘官員品級,只要家中有适齡女兒的,生辰八字都被王府要了去,一時間倒是鬧得沸沸揚揚的,惹得各家都是戰戰兢兢。”

“戰戰兢兢?”容嬿寧手下的動作一頓,為着檀香的話而疑惑。

檀香點點頭,“可不是戰戰兢兢的,都生怕被王府相中了,自家女兒成為第四個屈死鬼。”檀香唏噓着,将從坊間聽說來的關于小王爺前三任“未婚妻”不及過門就意外香消玉殒的事兒繪聲繪色地說了,末了道,“最最巧合的是,那三位姑娘在和小王爺定親前個個都是身子康健的,偏生宮裏才傳出要賜婚的消息不久,就一個接一個地沒了……坊間都說,是教小王爺給克沒的,也有人說,是小王爺不滿意親事,把人給弄沒了……”檀香越說越覺得心驚肉跳,若傳言不虛,侯府打的主意,豈不是要把自家姑娘往火坑裏推?

“要真的像翠聲姐姐說的那樣,姑娘你可怎麽辦,那小王爺可是個心狠手辣的玉面閻羅啊。”

檀香的話唬人得很,容嬿寧臉色微微發白,但她從不是杞人憂天的性子,這會兒見小丫鬟惴惴不安的模樣,她反而更鎮定些。

吩咐檀香自己倒杯清茶潤嗓後,容嬿寧走到窗前坐下,側首看着小院上空緩緩舒展開的雲彩,良久,才輕聲開口。“這些亦不過是道聽途說,見過溍小王爺的又有幾人?若他果真如傳聞所言,旁人又怎麽能輕易算計得了他?所以,我們只管将心放在肚子裏就好啦。”

這麽多年來,容嬿寧在容夫人的手下早練成了察言觀色的好本領,而從和益陽侯府一家人的相處來看,不論是風風火火的胡氏,還是總笑眯眯的益陽侯,他們的善意與算計藏得都不深,至少容嬿寧心裏一直都很清明。他們對自己好,從不是僅僅為了什麽血緣之親,而是她這個人還有些別的利用價值。

容嬿寧想,那小王爺若真像傳聞中一樣厲害,沒道理連她都能看得透的人,他卻看不穿。既是如此,益陽侯和胡氏的算計必将落空,她又何苦自尋煩惱。

至于那二人算計落空以後,自己何去何從,容嬿寧并沒有多想。

檀香聽着,似懂非懂,可因為自家姑娘淡然的模樣,不由得也跟着放下心來。就這樣一連過了一個多月,侯府裏都沒有傳出別的消息來,外頭坊間關于溍王府小王爺擇親的讨論也淡了下去以後,檀香才徹底地松了一口氣。

不過,有的人卻開始坐不住了。

這日晚間,益陽侯從外頭回府,才步入正院就看見胡氏在廊檐燈下來回走動,神态之間滿是焦慮。他擡手揮退身後的随從,闊步走上臺階,看着胡氏道:“這麽晚了,怎麽還沒歇下?”

胡氏瞥了眼身邊的蔡嬷嬷,見後者乖覺地退至一邊後,她方才焦急地問益陽侯:“那樁事情到底怎麽說,成天懸在那裏,我這心裏總是不安穩。”頓了頓,又道,“最近幾日,外頭議論的都少了,難不成是已經悄悄地定了人選?”

益陽侯拉着胡氏的手走進屋,而後松開,由着她為自己除去外衣,沉默了許久,方道:“今日朝會上陛下也問及了此事,溍王爺當時的臉色可不好看,只怕小王爺的婚事他也做不得主。”可不是做不了主的,前三樁婚事落在外人眼裏,門當戶對、珠聯璧合,結果新娘子都還沒過門甚至有的賜婚聖旨還在路上,就接連暴斃了。如今再要擇親事,一來合适的人家舍不得、怕得很,二來溍王爺也不敢越過自家兒子做主,生怕這溍王府小王爺刑克親眷的名聲被徹底坐實,帶累門庭。

胡氏奇道:“京中那麽多姑娘家的生辰八字都被送去了王府,聽說溍王妃還讓人備下了許多仕女圖,難道竟沒有一人入得了小王爺的眼?”

益陽侯不說話,心道,天殺星的想法誰能猜得着?

見胡氏仿佛急得不行的模樣,益陽侯到底還是沉下心來,與她道:“這件事不成就不成罷。”

“可……”若是不成,她千裏迢迢跑去江陵是為了什麽?

益陽侯嘆了口氣,道:“當初是王府找上門來,寶朱又死活不樂意,我才想了那麽一出李代桃僵,想着要是能就此攀上溍王府的親事自然好事一樁,可到底這些都不是你我能決定的。”

胡氏問:“你那寶貝外甥女兒如今可還住在府裏,你預備怎麽着?”

“偌大的侯府難道還養不起了?”益陽侯想,那到底是他的親外甥女兒,本來算計她就教自己心下愧疚,眼下事情不成,未必不是好事,總算能讓他坦蕩蕩地接受外甥女兒的孺慕之情了。

胡氏捏着手裏的帕子,沒有應聲。

說實話,她的确挺喜歡乖巧聽話的容嬿寧,但如非必要,她半點兒也不想跟容家扯上幹系,更沒有好心腸替自家那個一貫眼高于頂、性情冷僻的小姑子養女兒。

既然溍王府的這門婚事告吹,還是把人送回江陵去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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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李代桃僵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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