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別扭

燕雀南飛,掠過小院的上空時,偶爾發出一陣長長的啼鳴,驚得窩在院牆頭上酣眠的野貓兒翻身落下,又飛快地消失在花草叢中。

書房裏,時雨屏氣息聲地換了三輪熱茶,眼見得沈臨淵的臉色越來越沉冷,他在心中暗暗叫苦,不由得埋怨起遲遲未歸的時雪來。

等到第四輪熱茶剛剛沏完,外面終于傳來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緊跟着時雪清亮的說話聲就隔門響起,惹得時雨頓時眼睛一亮。

時雪進屋來時,手裏端着一碟桂花糕,清香四溢。因見沈臨淵皺眉看來,她一邊将點心放到書案上,一邊笑意盈盈地道:“爺,這是廚房新做的點心,您嘗嘗?”

話音将落未落,一旁的時雨就忍不住出聲道:“爺不喜這些甜口的食物。”平時瞧着挺機靈的一丫頭,怎麽關鍵時刻就腦子不靈光了呢。沒瞧見主子心情不好嗎,居然還敢拿他最讨厭的糕點來獻殷勤!

時雨在心底将自家妹妹數落了一頓,苦着臉立在原地,靜等承受主子爺的怒火。

可是半晌過去了,料想中的狂風暴雨并沒有席卷而來。時雨悄悄地側了側臉,朝自家主子的方向偷瞥一眼,然後整個人便呆住了。

沈臨淵非但沒有生惱,反而微微揚了揚眉,好整以暇地将視線落在了那碟品相精致的點心上。他不開口詢問,時雪只好垂下眼簾,老老實實地主動交代,說道:“容姑娘說,小廚房點心可口,算她借花獻佛,為早上的事兒跟您賠個不是。”

“賠不是?”沈臨淵笑了,笑聲溫淡。

時雪點點頭。

其實她也不清楚,容嬿寧口中的“不是”到底所指為何,但自己傳的話确實只字未差。

沈臨淵盯着那盤桂花糕,兀自輕笑了一聲。

時雨更是瞪圓了眼睛。

借花獻佛的話,竟還有人拿到明面上來說?況且這點心光聞着都嫌甜膩,自家主子肯定不會碰,容姑娘的一番心意可是用差了些。

然而,在時雨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下,沈臨淵卻伸手拈了一塊桂花糕,送至唇邊。輕輕地咬下半口,沈臨淵頓時眉頭一皺,但到底還是慢悠悠地咽了下去,至于剩下的大半塊,卻是如何也下不去口了。

時雨的臉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十分貼心的沏了一杯清茶奉上。

“爺,您喝口茶?”

沈臨淵眄一眼時雨,沒有碰茶,反倒是把剩下半塊點心盡數吃了,動作慢條斯理,透着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她的行李都收拾妥當了?”沈臨淵抿了口茶,忽而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時雨和時雪都是一愣,還是時雨先反應過來,湊在自家妹妹耳邊嘀咕了一句,時雪才茫然開口道:“好端端的,容姑娘作甚要收拾行李?”

時雪擡頭望向自己的主子,見他正凝眉看過來,不由地伸手撓了撓頭,語氣裏摻着不确定,說道:“奴婢見到容姑娘時,她正吩咐身邊那個叫檀香的小丫鬟裁紙,看樣子不像是準備辭行啊。”

她話說出口,便見沈臨淵沉冷的面色似有緩和,心裏悄悄的松了口氣。

時雪想了想,再度開口道:“容姑娘說,她身邊的護衛傷勢未好,恐怕還得在耽擱一些時日才能繼續趕路。”

倒是記挂着那幫護主不利的家夥。

沈臨淵将杯盞叩在案上,“她還說了什麽?”

時雪搖搖頭,搖到一半又吞吞吐吐的道:“別的姑娘也沒有多說,倒是話裏話外有些關心爺的公務?”

這話時雪說得有點兒心虛,她當時聽着容姑娘的原話,其實更像是打聽着她家主子什麽時候離開,甚至像是盼着她家主子早些離開此處一樣。

時雪眼神飄忽的模樣,沈臨淵看在眼裏,一時冷冷的笑了笑,臉上才恢複的一絲絲溫和,又在頃刻之間蕩然無存。

另一邊的廂房裏,檀香将裁好的紙箋置于書案上,又從箱籠裏取了容嬿寧慣用的筆硯出來。

檀香常在容嬿寧身邊伺候,除了照料主子的衣食起居外,書房裏的筆墨活兒她也伺候得多。鋪紙、研墨、遞筆的動作一如既往的行雲流水。

容嬿寧提着筆,對着箋紙微微出神,良久,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凝神聚氣,穩穩地落下了第一筆。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

因為容夫人長年吃齋念佛,容嬿寧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佛理,讀了不少佛經。她心中既然惦念着沈臨淵的救命之恩,又自知沈臨淵出身貴胄,她能拿出手的謝禮,恐怕都很難入得他的眼。因此,幾番思量以後,容嬿寧還是決意為沈臨淵親手抄上一卷佛經,誠心祈禱祝願他一生平安喜樂。

抄寫經文,貴在靜氣心誠。容嬿寧抄得認真,渾然不知外面天色漸暮。

“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

《金剛經》第七品抄畢,容嬿寧不由得擱下筆,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她在心裏估算了一回,依照這半日的進度,再有兩日的功夫也應當是足夠了。

稍稍松了一口氣,容嬿寧吩咐檀香将抄好的部分妥帖地收好以後,自己方起身走出廂房。

夜色如同濃淡相宜的清墨悄然暈染蔓延開,将白日裏的喧嚣悉數掩去。庭院中,除了微風拂枝的沙沙聲,再無別的聲響,顯得格外的靜谧清幽。

容嬿寧擡頭,看向夜空中星星點點的微光,不由地嘆了口氣。

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回頭看向手捧披風追出來的檀香,問道:“檀香,我們離開江陵多久了?”

檀香一邊替她系好披風,一邊道:“若從啓程進京的那天算起,該有三月的光陰了。”三個月彈指一揮間,日子過得太快了。檀香在心裏默默地想。

“都已經三個月了啊……”容嬿寧有些悵然,“阿兄這會兒應該已經歸家了吧。”

容禦離家求學,在距離江陵千裏之遙的南郡崇正書院念書。按着舊年的慣例,該是歲除入學,歲末歸家。然而,容禦明年即将下場應考,在崇正書院的功課早就已經完成,容嬿寧尚且記得端午那會兒收到的家書上,自家阿兄有說過歸家的日子。

好像是窮秋之末?

檀香道:“是啊,說不定大少爺比姑娘歸家的日子還要早上一些呢。”

說這話時,檀香的語氣有些隐隐的雀躍。她巴不得容禦能早一些回到江陵家中,好發現自家姑娘受了怎樣的委屈。

容夫人當初答應胡氏那樣荒唐的要求時,檀香曾經不止一次的撺掇着容嬿寧寫信向容禦求助。在她看來,阖府上下唯一能替自家姑娘做主的人只有在外求學的大少爺,畢竟那是唯一一個将姑娘放在心坎上疼惜的人。然而,那會兒一來時是容夫人派人将西小院看得嚴實,書信送不出去,二來也是容嬿寧自己不願意教容禦和容夫人再生龃龉。

因此,容嬿寧被送進盛京,險些成了益陽侯府李代桃僵之計的犧牲品,所有的一切都是瞞着容禦進行的。

檀香清楚容夫人的謀劃,不過是打着木已成舟、無可挽回的念頭,讓容禦無法生事,甚至還能叫他為了能日後給容嬿寧撐腰,從而更加勤奮刻苦的考取功名罷了。

而今,益陽侯府的滿盤算計已經打消,自家姑娘安然無虞地踏上返鄉之路。若是她們在容禦之前歸了家,屆時只怕容夫人會直接将此事掩蓋過去,不教他知道半分,而縱使被容禦知道了,恐怕也會以“探親”之名粉飾太平。

檀香看着自家姑娘越發纖瘦羸弱的身形,心中對這兩種可能性都充滿了排斥。如此,她倒寧願能在此地多耽擱些時日。

容嬿寧不知檀香的心思,這會兒她想起容禦,反而思鄉情濃,恨不能早早的歸了家,早一日見到兄長。

但她很快又想到沈臨淵繃着一張臉冷嘲的話語。

——容姑娘是久病成了良醫?

——以你現在的身子骨兒上路,莫說初雪,便是辭了舊歲,陌上花開,只怕也到不了江陵。

沈臨淵說話的語氣很不好,當時聽在容嬿寧的耳朵裏像是針紮木刺似的。可後來,就如同檀香所說的一樣,容嬿寧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沈臨淵言之有理。

她這一副病歪歪的身子,勉強上路,還不知要如何拖累他人呢。

所以,在想明白以後,容嬿寧再沒有開口吩咐檀香收拾行囊,而是取了紙筆,抄寫經文。

當然,哪怕她心裏感念着沈臨淵的救命恩情,可還是為他冷嘲的話而心生別扭。也正因為如此,才會在時雪離開時,來了一出“借花獻佛”。

想到這兒,容嬿寧不由地側身望向東面,半高不矮的院牆擋住了外頭的燈火,可她卻從時雪的話中知道,沈臨淵就住在不遠處的東苑裏。

那盤桂花糕甜膩膩的,他,應當是不會碰的吧?畢竟在她的記憶裏,那個蒙面的少年小哥哥見着她吃點心時,眉頭都皺成了重疊的山巒了。

容嬿寧承認自己有一點點小氣,也有一點點膽大妄為,但她還是不禁抿唇輕輕地笑了,眼中溢出鮮有的光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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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容小寧:你救我性命,我抄經文渡化你如何?

沈阿淵:……不如用糕點甜死我得了。感謝在2021-08-26 23:22:22~2021-08-28 17:23:5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看看罷 15瓶;我在曾母暗沙吃冰棍●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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