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四十二顆小石頭

修戟第一次見到甜幼清那年, 也是這樣的夏始春餘的季節。

那時候他因為貪玩，剛與家族失散，獨自一豚漫無目的地在東嶺海游蕩, 試圖尋找到關于家族去向的蛛絲馬跡。

虎鯨從來都是團隊作戰, 他和他的親友配合默契, 但自此以後他不得不開始單獨狩獵了。

可是他餓昏了頭，沒什麽經驗的年輕崽子竟然挑中了甜幼清這只成精的海獺, 結果出師不利踢到了鐵板。

他在遠處暗暗窺探了片刻, 彼時這只海獺在他的眼裏不過是一只口糧。

口糧看起來很活潑，将一顆小石頭抛高高, 等石頭落下來的時候舉起毛茸茸的爪子接住，再抛高，如此往複, 玩得不亦樂乎。

修戟實在是餓極了, 他必須吃點食物先墊墊肚子，這只海獺剛好聊以果腹。

他咽了口唾沫，伺機而動。

甜幼清原本只是路過，仰躺在海面上悠哉悠哉地把玩她新撿來的漂亮石頭。

她在東嶺海這片海域呆了很久, 除了剛來的那幾年被襲擊過, 後來誰見了她都自動自發地退避三舍。再往後都只是一些初開靈智的小妖，她很犯不着跟小輩計較，平時也習慣自立結界潛心修煉, 與旁人少有往來。

因此, 乍一發現自己被一頭虎鯨崽子盯上的時候, 她還覺得挺新鮮的。

小妖怪壞心眼兒的故意溜着他轉悠，沿着海岸線靈巧的逃竄，于是锲而不舍追捕她的修戟成功被誘導擱淺。

“都叫你別追我了。”海獺得意地用尾巴拍打着礁石, “姐姐今天就用實際行動教育你什麽叫社會險惡。”

修戟難受地躺在海灘上，漸漸連龇牙咧嘴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不想死，不到精疲力竭的那一刻就不能放棄生的希望。他努力斷斷續續地發出求救信號，然而始終聯系不上失散的親友。

沒了海水的浮力支撐，他的胸骨快要被自己的體重壓碎了，五髒六腑被擠壓地快要爆炸了，他難以呼吸，窒息的感覺痛苦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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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複的掙紮後，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只能慢慢等死了。

就在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一捧水潑在他的頭上。

那只将他嘲諷一番後揚長而去的海獺，去而複返，“不是說虎鯨擱淺以後可以自己挪回去嗎？你怎麽這麽笨呀！”

修戟連恨她的欲望都被難以忍受的疼痛淹沒了，意識模糊地在心裏糾正，種族不同，他并沒有學過擱淺戰術啊。

忽而，她搖身一變，竟然在他眼前變成了人類少女的模樣。

一頭海藻般的長發又黑又長，蜷曲的發尾垂至腰間，秀致的眉下，一雙烏黑清澈的眼瞳跳躍着細碎的光點，比夜空裏的星星還要亮，漂亮的不可思議。

她白色的裙擺被風吹拂着，掃過他的眼眸，旋即手一揚，瞬間掀起數米高的海浪，鋪天蓋地的向海岸奔襲而來。

他，獲救了。

被他的口糧救了。

修戟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她揚手便掀起巨浪的模樣，那是他見過最美的畫面。

從此，他将海獺從食譜上永遠剔除，再也沒有捕獵過任何一只。

翌日。

封啓準備出發去尚頤名邸接人，給甜幼清打電話的時候，才知道她昨天已經提前回東嶺海了。

巨大的游艇駛來，修戟看到站在甲板上的人類少年，身形挺拔修長，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色細邊眼鏡，長相斯文，伸臂将他默默喜歡了那麽久的女孩抱到船上。

甜幼清明媚的眼眸彎成小月牙，“你來得好快呀。”

“昨天不是說好了一起來麽，小騙子。”封啓曲起指骨明晰的食指，輕輕刮了一下她挺翹的小鼻子，雖是責備，低磁的嗓音卻帶着淡淡的寵溺。

甜幼清吐了下舌頭，“我着急嘛。而且你剛好有別的安排，我不想耽誤你做事。”

“什麽都沒有你重要啊。”封啓伸手将她被海風吹亂的額發理了理，“下次不要單獨行動了，我會擔心你的。”

他靠在圍欄上眺望的時候，遠遠地看見甜幼清緊貼着一頭虎鯨游來游去，歡快地撲騰着水，驚得他立刻讓船長加速。

封啓看向面前長久浮窺的虎鯨，想起刷微博時看到的新聞，應該就是視頻裏那頭了。

新聞裏說，這頭虎鯨頻繁靠近船只，疑似情緒焦躁，不停地躍身擊浪，将腦袋垂直地探出海面來回張望，像是在挨個船只裏尋找什麽，亦或是引起注意。

“不可以離虎鯨這麽近的，萬一傷着你怎麽辦。”封啓大手扣在她腦袋上，“雖然虎鯨不會攻擊人類，但是玩鬧的時候随便甩一下尾巴，你這小身板就遭不住了，多危險啊。”

甜幼清搖搖頭，笑眼彎彎地跟他介紹，“他叫修戟，是陪伴我最最最久的朋友！”

她将蓋在腦袋上的大手抓住，拿下來的時候被封啓反握住，“修戟，這就是我昨天跟你說的封啓啦。”

周圍偶有過往的船只，封啓警惕地提醒道：“甜寶，我們被拍到跟一頭虎鯨講話的話，可能要在網上火一把了。”

“不會被拍到的。”甜幼清有點得意地微微仰着下巴，“我立了結界，外面的人看不到我們哦。”

封啓聞言揚了揚眉，“這麽厲害。”

海浪拍打甲板發出陣陣的聲響，修戟望着并肩而立的一對璧人，一顆心逐漸下沉，跌到了海底，緩緩地趨于平靜，再也沒有泛起漣漪。

他注意到兩人的手腕上都帶着一條手鏈，甜幼清的那根紅繩上穿着一顆飽滿圓潤的紫珍珠，而那個叫封啓的人類少年，他手腕上的黑繩穿着的是一顆黑珍珠，在陽光的折射下散發着藍綠的光澤。

無聲地宣告着什麽。

他看過她笑靥如花的天真爛漫，看過她在他受傷時為他心疼的眼淚，他知道她的悲喜，擁護她的一切。而現在，她不屬于他了。

以後也不。

沉默了良久，修戟忽地低聲道：“你要好好吃飯，不要再挑食了。”

甜幼清啊了一聲，弱弱地小聲辯駁，“我才沒有挑食。”

作為一只資深的吃貨小妖怪，她已經那麽努力的擴展食譜了，但是鲱魚她真的不喜歡，奈何修戟總是抓來投喂給她。

“不要喪失警惕心，保護好自己，不可以受傷。”

“……幹嘛突然講這個。”甜幼清抿了抿嘴巴，感覺到氣氛有一點點不對勁。

修戟最後望了一眼侵占他所有目光的女孩，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她，“甜幼清，我走了。”

呆立在甲板上的甜幼清有點沒反應過來，遲滞了片刻，虎鯨的速度已轉瞬間劃出一抹殘影。她兩只手攏在嘴邊用力地喊，“修戟，你要去哪兒？”

修戟沒回頭，海浪和輪船汽笛的聲音将他嘶啞的嗓音割裂，“走了。”

距高考還剩多少天的日歷終于翻到了最後一頁。

班主任貝洛薇撕下來的時候掉了眼淚，這是她第一次帶高三畢業班。壓力真得特別大，她從開學的第一天開始，懸起來的心就沒徹底放下過。

班裏這幫學生勤奮刻苦的有，調皮搗蛋的也有，但是師生關系很融洽。對她來說，帶過的第一屆畢業生感情是很深厚的。

甜幼清考前一個月剛經歷了重逢又分別，但是想破腦袋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學習的狀态自然而然地下滑，忍不住心不在焉地想東想西。

對于她的困惑，封啓心裏大抵有答案。

那頭叫修戟的虎鯨對他有很強烈的敵意，但又小心翼翼地避開甜幼清，不想被她發現。

封啓當然不會主動戳破這層紙，好在小姑娘心性單純，他三言兩語便輕易将她哄住了，好讓她專心沖刺高考。

正式考前那一晚，白司南還特意悄悄從妖界溜出來。

有段時間沒見，這只龍貓幼崽的生長速度快到驚人，竟然已經比甜幼清高五六公分了，煙灰色的頭發重新修剪，頸後留了狼尾。

他別扭的厲害，說出“高考加油”四個字的時候還臉紅了。

王歸爾身為校警，考前站在學校伸縮大門旁邊，一遍又一遍地提醒高三考生不要忘記拿身份證和準考證。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當熟悉的女聲提示音響起來的時候，考場裏有女生趴在桌子上低低地啜泣。

甜幼清收拾好透明文具袋，跟随着浩浩蕩蕩的人群下樓的時候，在樓梯的拐角處被一只修長有力的大手拉住。

她回眸，封啓細邊眼鏡後漂亮的桃花眼氤氲着笑，他捉住她柔軟的小手，一時間兩人默契地誰都沒有開口，只是沉默地用力緊握住對方的手。

到了教學樓下，封啓停住腳步，躬下身來，兩只手撐在膝蓋上與她平視，“感覺怎麽樣？”

“有一種……解脫了的感覺。”甜幼清淺淺地勾起唇角。

這一年來起早貪黑埋頭苦學都沒覺得，但是終于結束的那一刻，她從心底裏突然湧上來一聲喟嘆，她好像已經很累了。

封啓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腦袋，眉眼溫軟，低沉的嗓音柔緩，“甜寶很棒，你是全東嶺海最出色的小妖怪。”

甜幼清抿着唇角，眉毛尖尖上都帶着點得意，她最近學會了一句，“你嘴真甜。”

下一秒，溫熱的吻印在她柔軟的唇瓣上，一觸即離。

甜幼清微驚，賊兮兮地四處張望了一下，小小聲地道：“你幹嘛呀，差點被老師看到了。”

封啓眼尾微揚，漆黑的眸掠過一抹幽暗的光，他舔了下唇，“不是說我嘴甜？給你嘗嘗。

作者有話要說：  畢業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