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賜死

蘇绾直到被帶進正殿的西稍間,才知道自己要見的人是當今陛下。

真的是毫無準備。

蘇绾壓根不了解這位熙景帝,更沒打過照面,是以實在談不上什麽應對。她只知道,熙景帝不是尋常的長輩,而是掌握她生死榮辱的皇帝就好。

既緊張又忐忑,蘇绾直覺今晚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源于熙景帝。

屋裏的氣氛很是僵硬,才進門,蘇绾就敏銳的聞到了空氣中隐隐的血腥氣。

這算不算下馬威?

蘇绾只覺得氣血上湧,一股子稱作戰栗的東西,似乎有形有質一樣,順着她的額頭往太陽穴兩邊流淌,緊緊的揪着她的皮膚肌理以及之下的脈絡。

兩個小太監一個手端銅盆,一個手拿數條幹淨帕子,正躬身往外走,蘇绾下意識的往一旁避讓了下。

兩個小太監卻比她老道、熟練,腳步輕移,仿佛把自己站成了貼牆的牆畫,完全不占任何空間,于她也形不成任何阻礙。

蘇绾不經意的瞥了一眼,銅盆裏的水是紅色的。

兩側的太陽穴突突的跳得更厲害了。蘇绾不敢再多瞧,她低眉順眼的上前,在太監的指引下,跪地向上叩首。

榻上坐着的人看着就和別人不一樣。這種不同,不只是他穿着灼人雙目的龍袍,也不只是他壓人一頭的赫赫威勢。

誇張點兒說,他不像個人,更像個垂垂老矣,卻餘威猶在的老虎。人有理性,能克制。虎卻只有獸性,擅恣意妄為。

他雙目含睛,虎爪蓄勢待發,随時都會本性爆發,将眼前所有不如他意,不順他心的人撲倒,剖腸開膽,啖肉食血。

盡管熙景帝不言不動,蘇绾也沒直接和他對視,可他給她的威壓是顯而易見的。

蘇绾有一種本能的恐懼,也許自己的小命就在這最後一刻了。

熙景帝目注下方,視線落到蘇绾的發頂,中氣十足的開口:“你就是三郎的媳婦?”

蘇绾的耳膜被震得嗡嗡直響,她戰戰兢兢地伏地回話道:“孫媳蕭蘇氏,見過皇祖父。”

熙景帝倒是哈哈大笑了兩聲。

已經有些年頭沒人叫他“皇祖父”了,這蘇氏倒是挺會套近乎。可這近乎套得讓人舒服,盡管明知道這是蘇氏為求保命所用盡的手段。

因為心裏舒服,熙景帝便看起來一副很好說話的模樣,道:“起來說話。”

蘇绾應聲“是”,慢慢起身。

熙景帝問她:“剛才你都看到了?”

蘇绾一頭霧水,滿心的忐忑。

她看到什麽了?她是應該看到還是不應該看到?

正猶豫着要如何答,上首的熙景帝忽然就揚聲道:“說。”

他氣發丹田,這一聲質問宛如在蘇绾頭頂爆了一個響雷。

蘇绾吓得一個激靈,雙腿戰栗,險些沒再跪下去。

熙景帝的脾氣來得莫名其妙,也來得十分迅疾

。都說“六月的天,孩兒的臉”,以此來形容夏日天氣的反複無常,蘇绾覺得,用這話來形容熙景帝的脾氣一點兒都不過分。

蘇绾膽戰心驚的問道:“孫媳……應該看到什麽?”

她一直待在自己歇息的住處,壓根沒出來見過人,發生了什麽都不知道。就算看見一盆血水,又如何斷定出了什麽事?

和她有關的倒罷了,許她辯解,她就辯解兩句,不許她辯解,她最壞也就是落個冤死。可若是和她無關呢?她何必沒事找事兒?

熙景帝不悅的道:“你和徐氏都是梁王府的人,這你不能否認?”

“是。”她也沒想否認。蘇绾猶豫着問:“大嫂她……怎麽了?午膳過後,孫媳就一直不曾見着她,她,她不是一直盡心盡力地……服侍着榮娘娘嗎?”

蘇绾小心翼翼的替徐氏求個“沒功勞也有苦勞”。

可惜熙景帝毫不在乎,他直言道:“她死了。”

“……”

什麽?

這三個字像一記驚雷,把蘇绾震得暈頭轉向,她也顧不得禦前失儀,茫然的擡頭看向熙景帝。

熙景帝看面相就是個十分嚴肅的人,兩道眉比尋常人要粗要濃,鼻翼兩邊的法令紋也深得像兩道溝,仿佛這一輩子的殺伐和血腥都在那裏頭了。

蘇绾哆哆嗦嗦的問:“為,為什麽?大嫂她,她犯了什麽……錯?”

“朕說她該死,她就該死,需要理由嗎?”

蘇绾:“……”

他要這麽蠻橫不講理,那的确是不需要理由。

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麽說沒就沒了?

蘇绾滿心的茫然,一時竟也忘了駭怕。她懵懵懂懂的想:然後呢?所以,這是要輪到她了麽?

熙景帝目光沉沉的落到蘇绾臉上,道:“你是想死還是想活?”

“……”蘇绾的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垮掉,她做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道:“孫媳,自然是想活的。”

可這是活還是死,好像不由得她做主吧?

“只是,孫媳的生死,全在皇祖父一念之間。”

他不說了嗎?他想讓誰死,壓根不需要理由,所以甭管她是做了什麽還是沒做什麽,他要她死,就一句話的事。

熙景帝冷笑了一下,道:“你倒還算實誠。”

人很多時候都是虛僞的,明明各個貪生怕死,偏偏問到自己頭上,各個裝得大義凜然。

蘇绾苦笑。

她早就瞧出來了,熙景帝是個相當自負和剛愎的人,敢當着他的面撒謊,那是壽星佬上吊,嫌命長呢。

她不實誠又能如何?

可惜熙景帝不以常理出牌,他順水推舟的道:“那你就去死吧。”

蘇绾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說不怕死是假的,可事到臨頭,怕也沒用。

畢竟熙景帝這話一點兒都不像玩笑,他眼裏是十分明顯的鄙薄,看蘇绾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只礙眼的蝼蟻。

固然蘇绾不敢奢求他念着她是蕭衡的媳婦,蕭衡是他的孫子,更不奢求他像尋常人家威嚴又帶點兒溫情的老祖父,可他随随便便的就送人去死,還是讓蘇绾震驚。

蘇绾并沒有哭叫求饒,只是默默的跪下,道:“多謝陛下。”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蘇绾等着人拖她下去,可是等了好一會兒,也沒人上前。這是讓她自己爬起來主動去受死?

好吧。

正要起身,熙景帝又開口道:“朕念着你和三郎是年少夫妻,許你留幾句話給他。”

蘇绾沉默了一瞬,道:“原也無話可留。畢竟我和三爺……結缡日短,便是有些情份,也不夠深厚。我此一去,于三爺無傷大雅。”

他早說過,他不介意喪妻再娶。

蘇绾輕輕籲了口氣,道:“如果非要說有,那我的确有兩句話轉告三爺。人人皆有一死,誰也不能例外,我也不過是比他時間略早一些罷了。人死如燈滅,還請三爺切勿以我為念。夫妻一場,我固然是盼着三爺好的,只望他能餘生順遂得意……”

蘇绾暗自咬了咬牙,道:“我是不會在奈何橋上等他的。”

所以他好好的活吧,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熙景帝嗤笑一聲,道:“你不必挂念他,大丈夫當以事業為重,女人麽,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你和三郎無緣,這輩子的夫妻情份算是到頭了,下輩子吧……”

蘇绾想也不想的道:“下輩子就算了吧,生無歡,死無懼,我真沒覺得活着是件多美好多幸運的事。”

熙景帝呵了一聲,不置可否的道:“罷了,你可還有什麽未了之心願?”

他管得還真多。

不過,這也算是他為數不多、難得一見的仁慈吧?

這情,蘇绾不想領也得領,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短暫的一生,竟只有幾分苦澀的笑。

她這短暫的一生,從前想想只覺得全是痛苦,僅有的幸福好像是指間那一點兒陽光,吝啬又虛幻,果然,握不住,掬不成,轉瞬就成了空。

空就空吧,人生已經到了盡頭,還有什麽是她放不下的?

蘇绾堅決的搖了搖頭,道:“沒了。”

這一刻,她想起了尚在梁王府,等着做替補的蘇繡。

如果自己狠心一點兒,拉她一塊兒死未必不能成行,可想想,蘇绾也覺得怪沒趣味的。

她不許蘇繡進門,只限于她活着的時候。

至于說她死後,誰嫁與蕭衡為妻,他又納誰為妾,那就不是她能管的事了。

誠如她自己所說,人死如燈滅,她想管也管不着了。

熙景帝問:“這麽說,你自認過得很是稱意,所以此生無憾?”

蘇绾苦笑道:“孫媳不敢,只不過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這世上有誰敢說活得稱意呢?不過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罷了。我雖少年失了恃怙,可也算不得塵世中最凄慘的人,畢竟尚有親人庇佑,許我這十數年衣食無憂,歲月安寧。”

這也算是良心話,畢竟她投胎投的還不錯,蘇家對她雖有苛待,卻也沒讓她凍餓而死,更沒讓她朝不保夕,流離失所。

這要是投成窮苦人家的孤女,境況只會比現在慘上十倍、百倍。賣身為奴是幸運的,要是被賣進青樓,難道就都不活着了?

蘇绾垂眸道:“我這一生壽數是短了些,但和那些因貧苦或因病患就夭折的來說,也足夠幸運。所以,孫媳并無特別的遺憾。”

熙景帝冷笑了一聲,道:“你想得開就好,總之難逃一死。”

笑着死和哭着死,沒什麽區別,都不能改變結果。

他冷冷的一揮手,就有兩個小太監把蘇绾“請”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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