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狡辯

一場雨狂風驟,屋裏的動靜才漸漸沉寂下來。

蕭衡随手撈起外袍披上,下榻先将窗子大開,好讓屋裏濃郁的栗子花味兒散散。他略略在窗前站了站,又去外間倒了盅茶水,折身回屋。

蘇绾閉着眼睛,緊緊裹着被子假寐。

他伸手把蘇绾抱到懷裏,将茶盅遞到她嘴邊。

蘇绾睜眼瞥他一眼。

蕭衡不自禁的彎了彎唇角,道:“潤潤嗓子。”

蘇绾沒說話,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盅,便搖頭。

蕭衡喝了她的半盞殘茶,想要把茶盅放回去,蘇绾卻伸手拽住他的手臂。

蕭衡看她,挑了挑眉:“怎麽?”

“你別走,我冷。”蘇绾并不是特別冷,她就是想讓蕭衡抱抱。

蕭衡輕呵了一聲,把茶盅随手放到榻邊小幾上,踢了鞋子,上榻把蘇绾抱進懷裏。

她瞧着纖細,可抱在懷裏,又能感覺到女子特有的柔軟,以至于蕭衡有一種錯覺,好像多用點兒力氣,就會掐斷她的骨頭一樣。

她這會兒還真就像沒骨頭的貓兒一樣,偎在他懷裏,乖順而溫馴,哪兒有一點兒在梁王跟前據理力争的強橫樣?

蕭衡擡手,輕輕理順蘇绾的頭發。

她頭發漆黑、順滑,柔軟的像是她的身體一樣。

蕭衡從沒想過,他拿慣了刀劍的手,原來也喜歡并貪戀這種手指穿過發絲的細膩感覺。

一時間,心髒深處有柔軟的細流在湧動,竟有漫延四肢之勢。他有點兒恐慌,可随即又苦笑。

蘇绾察覺到了什麽,擡眼看他,問:“三爺在想什麽?”

蕭衡垂眸看她,道:“其實,納不納蘇繡,沒什麽要緊的……”

蘇绾并沒有特別委屈的模樣,只睜着黑漆漆的眼神,完全無辜兼無害的望着他。

蕭衡反倒不忍讓她誤會,又把玩着她的手,淡漠的道:“我實在算不得一個好人,毋寧說,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人,惡人,最近你在宮裏,什麽都不知道,京城裏又有十數家被抄家。甚至連三司會審都等不及,只等下個月便要砍頭,再然後,便是該流放的流放……而這一切,都是我經手的。”

蘇绾半天沒說話。

以前蘇绾待在深閨,對于外頭的世界雖向往卻也陌生,即使嫁給了蕭衡,知道他是梁王手裏的殺人的刀,凡是梁王不願意做,不适合做,甚至不宜他抛頭露面的髒事、惡事、醜事,都交給蕭衡,但對于所謂男人們的抄家、砍頭、流放,蘇绾都沒有直觀的概念。

是以盡管無數次對自己也對林檎和山礬說“她知道蕭三不是個好人”,但始終沒有個确切的清晰的認知。

直到她進了一次宮,見識了熙景帝的暴戾和喜怒無常,以及見識了徐氏的死亡和自己差一點兒就死了的境況,她仿佛才明白一個生命的消亡究竟有多血腥有多殘忍。

而現在,蕭衡随随便便一句話,那就是十多個家庭的破碎,成百上千人的性命,以及,肉眼可見的血流成河。

她不免想到在儲秀宮見到的那盆血水,心裏不由得湧起一陣惡心。

可蘇绾沒徒勞的安慰蕭衡,也沒虛僞的替他辯解,只更緊的抱住他的腰。

蕭衡能感覺到她在輕微的顫栗。她在害怕,但她并沒有推開他。

害怕才是真實的人性,也才能讓他感覺到,她是個真實的人,不是平板的、片面的、帶有偏見的。

不像他,早就心如鐵石,剛硬的像是一把殺人的刀,沒有一點兒慈悲、同情和所謂善良的東西。

那些受害者見到他時的眼神滿是厭惡和恐懼,他們罵他是禽獸,罵他是畜牲,罵他是沒有人性的魔鬼。有時候他覺得這些人并沒罵錯,自己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沒有人性的魔鬼。

動物尚且不屑同類相食,可他卻對同樣的人類舉起屠刀。

****

蘇绾伏在蕭衡懷裏,悶聲道:“我明白你要說什麽。”

蕭衡反倒笑了笑,問:“真的明白?”

蘇绾點頭:“你不過是想說,你不是個好人,跟着你,不會得善終,就算你納了蘇繡,也不會有什麽好日子,她不過是個送死的。”

蕭衡輕呵一聲。她還真是不蠢。

可蘇绾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可我是個護短的人,也是個自私的人我固然同情那些無辜枉死的性命,可……畢竟你不是始作俑者。說句難聽話,你也不過是為虎作伥、狼狽為奸的那個“悵”那個“狽”。”

蕭衡失笑,輕輕理順着蘇绾的墨發,道:“你還真會替我狡辯。”

蘇绾不吭聲,半晌,忽然小而又小聲的道:“三爺,與其做個砧板上的魚肉,任人驅使,空留惡名,何不……殊死一搏,索性做個人上人?”

把那些濫殺無辜的當權者攆下去,不就可以停止再造殺孽了麽?

蕭衡托起蘇绾的臉,問:“什麽?”

蘇绾不敢看他的臉色,剛才的膽色這會兒全沒有了,緊抿着唇,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喃喃的道:“就算你曾作惡,可天道、神佛都看着呢,連佛祖都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與其……”

與其仍舊被人驅使着不斷的殺人,為什麽不改變這種局面呢?

蕭衡在她頭頂低聲道:“你還真是膽大包天。”

蘇绾有些頹唐的想,是啊,她不過仗着無知無畏,所以才能說出這種輕飄飄的話。可對于蕭衡來說,這将是多麽艱難的抉擇?

讓他反抗?他拿什麽反抗?

只怕這樣的勇氣,連梁王都沒有。

蕭衡現下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肥皂泡一樣脆弱,華而不實的東西。梁王也好,熙景帝也好,沒人拿他當人,他們所給他的,不過是讓他替他們去殺人,去肅清一切阻礙。

誰會不留後手?誰會毫無保留的把實力交給蕭衡?

既然是他們給的,自然他們也會輕而易舉的收回蕭衡現下擁有的一切權力。一旦蕭衡連現下手上的權力都失去了,他就只剩下了不得好死的下場。

在“茍活”與“淩遲”之間,只怕沒人會選擇後者,所以她憑什麽勸蕭衡?她又拿什麽勸蕭衡?

蕭衡并沒有指斥蘇绾的異想天開和大逆不道,只緩聲問她:“你不怕死?”

蘇绾搖頭,誠實的道:“怕,還很怕,可是……我更不願意……”

她不知道怎麽說:“也許是不願意看到更多的人因三爺而死,也不願意看到三爺枉背這些污名。”

蕭衡只淡漠的道:“習慣了,污名恒多,不多這一樁兩樁。”

蘇绾不說信與不信,只問:“那三爺真的就全然的心安理得,沒有一點兒愧疚和後悔?”

蕭衡當然可以堅決的說“不”,但他卻猶豫了。

蘇绾便往上掙了掙,伏在他頸邊,伸手環住他的脖頸,把自己的臉貼到他的頸邊跳動最有力的動脈上,道:“我不想要什麽權勢富貴,就想過平平淡淡、尋尋常常的日子,我想生兩三個孩子,守着他們,和自己的男人過上大家都能過上的日子。”

她眼淚默默的淌下來,溫熱,卻轉就只剩下濡濕和冰涼。

“我從小就沒了爹娘,那會兒也不懂什麽悲傷和孤苦,可越長大越想,如果我也像別的女孩子一樣,有爹娘庇護,一定會比現在過得舒心。所以我就想,我一定不讓我的兒女像我一樣……”

其實這也是蕭衡的心聲,在他冷硬和變态的外表下,在他冷酷殘忍的內心深處,始終有那麽一絲微薄而柔軟的希望:哪怕他仍舊是庶出,可如果親娘并沒有過早的以那種殘酷的方式死掉,他絕不會變成現在這個魔鬼模樣。

他不覺得自己現在的模樣有多不好,但他真的不喜歡就是了。

就像蘇绾說的,憑什麽世人都能過上平淡尋常的日子,于他來說卻是難以企及的奢望呢?他甚至不敢娶妻,不敢生子,因為害怕自己不得善終之後,拖累了她們。

他頗有些嘲笑的問蘇绾:“你後悔嫁過來了?”

蘇绾輕聲嗚咽,道:“三爺這話好沒道理,後悔有用嗎?該不該嫁也嫁了,何況三爺……很好。不管你對別人怎麽樣,起碼對我很好。我不是神佛,沒有舍己為人的大愛和大善,我有的只是人性裏所有人都會有的弱點和自私,所以我只想顧全三爺和我自己。”

再說了,熙景帝實在不是個合格的皇帝,再這麽放任下去,以後死的臣民不在少數。

他現在就是瘋子,沒有任何人和事,也沒有什麽原則和制度可以再挾制他,可放任他做事全憑一己喜惡,這對整個家國來說是件多麽恐怖的事?

真話有時候挺傷人的,可這會兒蘇绾的真話,對蕭衡來說卻是莫大的安慰。

他又何嘗不一樣呢?原以為娶妻麽,橫豎早晚要娶,娶誰不是娶?可誰成想娶了軟弱、柔順的蘇绾,會令他初衷大改呢?

他現在只要一想到将來會因為自己,而令蘇绾受盡□□和折磨,他便一百二十個于心不忍。

蕭衡笑了笑,輕撫蘇绾溫暖、細滑的後頸,道:“這世上,怕是也只有你肯說我一個‘好’字了。绾绾……”

他沒再徒勞的說什麽有的沒的,只問她:“知道榮妃娘娘為什麽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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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已補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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