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死遁(一)

龍泉寺不愧是城中最負盛名的寺廟,那缭繞盤旋的香火,遠遠望着,讓那山那寺仿若置于仙境之中。

安媽媽自下了馬車之後,便亦步亦趨地跟着楊柳,好像她只是一個三歲孩童,若不是依舊顧着那麽點兒主仆差別,只恨不能挽着她的胳膊一塊兒走。

龍泉寺建在接近山頂的地方,從山腳到山頂,要走過繞山而上的長長的階梯。所以說,來龍泉寺的都是心誠之人,心若不誠,只怕在山下擡頭看一眼那似乎看不到頭的階梯,就已經想要打退堂鼓了。

環山而建的階梯并不寬敞,她和安媽媽來得也不算早,那些上了頭幾柱香的人,現在已經準備下山回家,也有和她們一樣剛想要去寺裏進香的人,這有上有下,同行的人都沒有辦法并排走,只能分個前後,安媽媽自然是跟在楊柳身後的,她必須得确保楊姑娘在她的視線之內。

楊柳倒是沒有什麽意見,她也不願意對着安媽媽的屁股。

不知道是為顯虔誠,還是為了保存體力,階梯上的人都走得不算快,邁出一步之後,好一會兒,才能邁出第二步,楊柳倒是不着急,林睿旁的什麽不好,耐性還是很不錯的,想來他應該也習慣了吧,習慣了她的晚至。

倒是安媽媽有些怨念,一直在她身後嘟嘟囔囔的。

磨蹭了老半天,總算是上了山。龍泉寺,她是來過的,來替父親求過功名,雖然她心裏其實挺清楚,功名之事,只能靠父親自己,這世上多的是人想要考取功名,菩薩可沒辦法讓所有人都當官。

“楊姑娘,您,您走慢點兒,老身,老身跟不上您了。”

安媽媽的年紀,要說做她娘親,有些老,要說做她祖母,又太年輕,她這個年紀的婦人,身型難免有些發福,剛才走到一半的時候,她就讓楊柳等過她,可楊柳可以等,安媽媽身後的那些人卻是不能等的。安媽媽就這麽被趕鴨子上架,硬生生地喘到了山頂。

這會兒,她一邊說話,一邊喘不上氣來的模樣。

楊柳看她臉色有些發白,鬓角也都濕了,雙腿還有些微微打顫,“安媽媽,你看這樣可好,你就在這兒等着我,順便休息一下,我自己進去,反正我只是去替爺和未來的婦人求個平安,耗費不了多少時間的。待求了簽之後,我立馬就出來。”

“不,不行的。楊姑娘,您容我緩緩,我緩緩就好。馬上就好。”

楊柳回頭看了一眼,“寺裏人多,且龍泉寺不小,您就算勉強和我一塊兒進去了,這人擠人的,您能保證一直跟住我嗎?萬一你被人一擠,和我走散了,到時候咱們還得互相尋對方,這人山人海的,豈不是憑白耽誤時間嗎?我求了簽之後,還想回去給爺裁布做衣裳呢。”

安媽媽剛才已經累了個半死,這會兒又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其實她再想邁步已經很難,雙腿就和灌了鉛似地沉重,這會兒聽楊柳這麽一說,就開始動搖了起來,要是真走散了,要找她還不知得走多少冤枉路,且這龍泉寺就一個出口,就算真有拍花子抓了楊姑娘,也得從這個門出,總不能帶着楊姑娘一塊兒跳崖吧?只要她一會兒盯緊了這寺門就萬事妥帖了。

“那,那楊姑娘您一個人進去可得小心。要是覺得情況不對,您就喊,寺裏頭那麽多人,總有人會出頭幫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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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點了點頭,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茶攤,“安媽媽您在這兒站着也累,不如去那兒等着吧,我一會兒就回來。”

楊柳從昨天開始就一直盼着,盼着今天來龍泉寺上香的人越多越好,這樣她就能暫時甩開安媽媽,去和林睿見一面,這會兒一跨進龍泉寺,楊柳不由得苦笑,老天爺還真是挺厚待她的,讓她得償所願,今天寺裏的人還真不少,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問題是安媽媽已經被她留在寺外了。

好容易到了林睿信中所寫的地方,楊柳的裙子已經皺得不行,繡鞋被人踩了好幾腳險些被踩掉,發髻也松了,發釵要掉不掉,額角脖頸俱都濕潤,不用照鏡子,楊柳都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是十分狼狽的。

但她沒有更多的時間收拾自己了,剛才人擠人已經耽擱了太多的時間。

楊柳仔細辨別了一下,敲響了其中一間廂房的門。門很快打開,看見開門的确是林睿之後,楊柳閃身進了屋。

遲遲地,楊柳沒有聽到關門聲。一回頭,見林睿還傻站在原地,楊柳忙道,“還愣着做什麽?還不把門關了?”

因為她的狼狽相而愣神了的林睿這才‘哦’了一聲,阖上了門。

“你這是……?”林睿倒了一杯水放在了楊柳跟前。

楊柳仰頭一口喝幹,示意林睿再倒,“別提了,你尋的好地方,我繡鞋都差點兒被踩掉了。”說完這話之後,第二杯水,楊柳喝得有些猶豫,她在猶豫着怎麽開口。雖然隔了一世,但她當初說的那些話,她從沒忘記過。

“你尋我,是有事?”林睿直接給了她個臺階。

“有的,我想離開這裏。”

“你想通了?”

楊柳其實是想反駁的,但最後只是點了點頭,“嗯。你有辦法嗎?”

“有啊,很多辦法。就看你想怎麽走。”

“路引……我不能用自己的。你恐怕得想辦法替我弄一個。”林睿認識的人不少,楊柳知道,這樣的事他是能做到的,且會做得很好。

“你的路引,被他扣住了?”林睿嘴邊的笑帶着些嘲諷之色,靠着這個扣人,做法未免下作了些。

“就算不在他的,我也不能用自己的路引。”楊柳自然是想離開的,可她不想‘活着’離開,那位鄭少夫人,她總得留些什麽給她,比如,不賢、擅妒、狠毒之類的‘好’名聲。

聽了楊柳的想法,林睿皺了皺眉,“你這樣做……”

楊柳知道,他想說她這樣做是不明智的,這樣是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

“只有我死了,鄭铎才不會來找我。至于她,确實有害我的心,她和鄭铎定親之前就遣人來威脅過我,定了親之後,就更是變本加厲。你知道的,我是惜命的。”上輩子她不但讓她一屍兩命,還準備好了說辭毀她的名聲,還有楊桃……她沒法要她的命,只能壞她的名聲,于她那樣的官家小姐而言,名聲可比命重要。至于鄭铎知道了會如何待她,那就不是她能關心的事了,到那個時候,于她來說,就是天高任鳥飛,海寬憑魚躍了。

楊柳說完之後,只靜靜地等着林睿的答複。林睿這人呢,一般不主動招惹別人,但若是旁人來犯,睚眦必報。

看出了楊柳眼中的忐忑,林睿露出了一個很淺的笑容,“你讓我做的事,我什麽時候拒絕過?”

楊柳正要開口,林睿朝着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楊柳以為他是聽到門外頭有人,頓時嘴閉得蚌殼一樣緊,他卻開了口,“別說‘謝’,太見外。”

楊柳點了點頭,兩人稍稍商量了一下,楊柳只是給定了個時間,其它的,都要由林睿去做。

“時間不太長,來得及布置嗎?”

“放心。”

“那好,我先走了,外頭還有他的人在等着我呢。”

“等等。”

“還有事?”

林睿朝着她伸出了手,楊柳一看他掌心,發現是一張簽文。

“我本來想說,求了個下下簽的。”下下簽意頭不好,自然不會把簽文帶走。

“嗯,這就是個下下簽。”林睿說得坦然,楊柳止不住笑了出來。“既然你準備了,我就收下了。”

安媽媽剛才爬山爬了一身的汗,這坐下之後就開始牛飲茶水,一邊喝茶一邊繼續冒汗,這山上風大,剛開始呼呼吹着,她還覺得特別涼快,吹得久了,就開始不時地抖上兩抖。

待楊柳好容易從人堆裏擠出來走到茶鋪邊的時候,安媽媽已經覺得頭疼欲裂,鼻子不大透氣,嗓子眼兒有點兒疼了。

“楊姑娘,您總算出來了。”

“安媽媽辛苦。”

慢悠悠地下山回了宅子之後,不用楊柳說,安媽媽都自請去休息去了。安媽媽去休息了,楊柳想了想,也跟着去休息去了。楊柳沒想到的是,安媽媽的身體居然只是看着壯實,這休息了一晚上沒有能緩過來,反而病倒了。

七八天之後,安媽媽才緩緩好了起來,楊柳知道,安媽媽好了,就是該她忙起來的時候了。

安媽媽病了這七八天裏頭,楊柳不大熟練地給鄭铎做了身衣裳,裁剪地不好,針腳也不齊整,但好歹是她做的。安媽媽一來看她,楊柳就興沖沖地将衣裳拿了出來,展開給她看,“安媽媽,您替我看看,這衣裳有什麽地方要改的嗎?”

安媽媽病還沒完全好透,但已經比前幾天好很多了,這一看到楊柳展開的這身衣裳,她眼皮就不由自主地跳了幾跳,很想說一句,‘楊姑娘,爺喜歡的是你這張臉還有你那身段,你擅長不擅長做衣裳根本就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兒,何必勉強自己呢?好好的美人,看着眼底都泛起了青黑色了。’

楊柳眼底的青黑,不是熬夜熬的,是畫出來的。眉黛除了可以往眉毛上掃,也可以和脂粉一塊兒畫在眼底。

安媽媽斟酌了一下道,“楊姑娘,照老身說,您有這份心就夠了,爺要是看到您現在的模樣,肯定得心疼的,再好的衣裳,他也舍不得穿了。爺要是不穿,您不是白做嗎?”

“所以……安媽媽你是覺得我做得不好,是嗎?”楊柳嘆了口氣,“我覺得已經做得很好了。”

之後幾天,宅子裏頭的人起夜的時候都能看到楊柳的屋子裏頭透出來的燭光,還有她被燭光映照在窗戶上的婀娜身形。一段時間下來,楊柳眼底的青黑只深不淺,看得安媽媽心驚膽顫,就怕爺突然心血來潮來了,一看楊姑娘這樣,把他們宅子裏頭伺候的人都拖出去打板子。

上輩子的時候,楊柳天天數着日子,巴望着他成親的那天永遠不會來到,今生她依舊數着日子,卻是盼着那天快些來到,只有他成親的當天,他才分不開身。

晚上,楊柳依舊對着桌上的蠟燭發呆,待得夜再深一些,她再睡,至于起夜的人,看到的從來不是她,而是一個和她身形相似的小紙片。只要擺對了地方,只要蠟燭燃着,‘她’就能一直映在窗戶上。

突然之間,楊柳聽到了一聲頗熟悉的貓叫聲。她家裏是不養貓的,人都養不活,養什麽貓呢?

又聽到一聲之後,楊柳立馬吹熄了蠟燭,走到了窗邊,不是很情願地‘吱’了一聲。按林睿的性子,若是她也學着貓叫,只怕他們能一裏一外地僵持一晚上。

下一刻,她就聽到了一陣輕笑聲。

“讓讓。”窗戶是向外開的,畢竟他是來幫她的,拍到他總是不好的。

窗戶一開,楊柳就借着月光看到一道黑影輕巧地翻進了屋。下一刻,是低低的呼痛聲,還有桌椅被碰倒的聲響。

忍不住,就幸災樂禍了。不過林睿的耳力一向不錯,楊柳不敢再笑,只是輕輕咳嗽了一聲,“你怎麽突然就過來了,是事情有什麽變化嗎?”

“來和你說,事情準備地差不多了。”

“那就好。”楊柳一直懸着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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