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權宜
因為要确認林睿的想法, 霍雷出門之後并未離開, 而是轉身去了隔壁的屋子, 細聽了林睿說的那些話之後, 霍雷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所以這人呢,不該輕易将其軟肋曝露于人前, 除非他足夠強大, 能夠護住他想要護住的, 否則很容易被人脅迫。
于霍雷來說,過程是什麽, 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他使的所有手段, 都是為了達成目的。
林睿依舊不停絮絮叨叨的說着,說他被行刑的時候身上有多疼,說流血流到渾身冰涼的時候,他有多絕望……又在牆邊站了一會兒, 霍雷便再聽不下去了。時隔多年,霍雷依舊看不上林睿,都說三歲看老, 林睿小時候開始學武的時候, 動不動就哼哼唧唧地偷懶, 哭得和個丫頭片子一樣, 那時候他就看出來了, 林睿是不堪大任的。現在若不是霍家沒人, 他是絕對不會留着林睿在跟前礙眼的。
不是沒有想過,将霍家镖局交給下頭的镖師打理,但說句不好聽的,他就是前車之鑒,既然他能夠把林家镖局變成霍家镖局,那麽焉知時間長了,霍家镖局是不是還會改姓呢?凡事還是防患于未然的好。林睿現在的作用,就是替霍家未來的當家人占住那個位置。
霍雷離開之後,林睿轉頭看向了他剛才一直站着的位置,雖然那邊有個書架擋着,但林睿就是知道,霍雷剛才是站在那裏的。剛才他說的那些話,很多固然是他想要說給楊柳聽的,但更多的,只是為了讓霍雷相信他已經信了,這個小壇子裏頭裝着的就是楊柳的骨灰。
他之所以跟着霍雷來這裏,只是預防萬一罷了,萬一霍雷說的都是真的。但楊柳,他終歸還是要自己去找的。這第一步,是要讓霍雷信他,霍雷的想法,林睿其實可以猜到幾分,他自己年紀大了,體力、精神都不比過去,二叔自身難保,吃喝拉撒這樣的事都要旁人伺候,已然難當大任,大堂弟……身體雖然暫時算是痊愈了,但心态,短的話一陣子,長的話一輩子恐怕才能調整過來,二堂弟……科舉有望,比起光耀門楣的大事,霍家镖局于霍雷來說就像是個生財的俗物,所以這一一排除之後,能管理霍家镖局的,就只剩下他了。
“你要把镖局交給林睿管着?我不答應。”林睿的祖母死後不久,霍雷就把妾提成了妻,做了霍雷多年的妻,她早已忘記自己曾經是個見不得人的外室。
“不是和你說了嗎?是暫時,你聲音這麽大做什麽?”
“暫時也不行,你當初不也是暫代總镖頭一職的嗎?結果呢,林家镖局變成霍家镖局了,現在你要是讓林睿管着镖局的事,他這管着管着,以後咱們家镖局又要重新姓林了。那我們這麽多年,不都是白辛苦了嗎?”
過去的事,霍雷自己不願提起,也不喜歡旁人在他跟前提起,她這麽一說,算是犯了霍雷的忌了,只一瞬間,他的臉就拉了下來,“這裏是霍家,霍家的事,我說了算,至于你,管好後院的事就是。”
霍雷臉色一沉,她就有些犯憷了,“我……我這不是替世傑他們着急嗎?”她知道,從原來到現在,世傑才一直是霍雷的心頭寶,因為他擅讀書,有望為官。“您想啊,世傑是要科舉的,這科舉是要花很多的銀子的,以後他若是考上了進士,這咱們在朝中沒人,恐怕得花銀子找門路,給他謀個好缺,這做了官之後,這上下疏通,人際往來,也都是要銀子的。原來镖局是您和他親爹管着的,每月都要定期撥銀子給他用的,他要是急需銀子,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以後要是林睿當了镖局的家,那,您是想讓世傑為了因為去求他嗎?”
霍雷沒有打斷她,她擡頭看了他一眼,他看着像是在考慮的模樣,于是她又放心大膽地說,“再說了,世傑以後要是做了官,那指不定是要娶個官家小姐的,這……聘禮肯定是不能少的。這些不是都得從镖局掙來的镖利裏頭走賬嗎?要是他當家了,能眼睜睜地看着世傑這樣花銀子嗎?肯定舍不得的。”
其實霍世傑的事,霍雷是一直放在心上的,平日裏除了從镖局的賬上撥一筆銀子給他私用之外,他還另支了一筆銀子,就像世傑祖母說的一樣,給他謀缺、打點用的,至于聘禮……他當時倒是真沒想那麽遠,世傑畢竟是次子,照理是不能分太多家中的財物的,他已經偏心了。
想着二兒子以後是要用銀子吊命的,二孫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想開,這以後要花銀子的地方确實不少,“行了,別說了,镖局的事,由林睿來管,但是賬目,我自己親自過問,這樣總行了吧?”
“您也別嫌我管的多,我都一把年紀了,這些身外物我也都是無所謂的,我都是為了咱們的子子孫孫。我是盼着他們好,能把霍家發揚光大。”
“我知道,你向來是不在意那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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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雷很好心地,讓林睿緩了一天,然後和他說了镖局的事。
“……其實也不是什麽困難的事,就是先看貨,問大約的起始時間,然後決定要不要接,确定接了之後按照貨物的價值談镖利、按照路程遠近和對方要求的時間安排路線……官府的通行證,咱們镖局有專門去開具的人,這個你就不用管了……具體的,你只要出一次镖,基本就能懂了。”
林睿倒是沒有想到,镖局不但和官府有往來,還和綠林的那些個‘好漢’也有來往,也就說,但凡是霍家镖局打點過的地方,按照常理,那就是暢通無阻的了。
“有一點,我不大明白。”
“有什麽不明白的?你問就是。”
“如果咱們镖局在各處都有過打點,定期‘進貢’,那麽,二叔和大堂弟是怎麽回事呢?”
聽林睿提起這個,霍雷的臉色很不好,“是意外,當時和你二叔談妥了的是寨子裏的大當家,後來二當家反了,對誰都翻臉不認人。”之所以知道這事,是最近又有個镖局在同樣的地方出了事,他當初還以為沒打點過呢。
“哦,那二叔他們的運氣還真是挺不好的。”
其實也不全是運氣的問題,是性格的問題,霍家二老爺仗着自己武藝高超,身邊帶着的人也不少,愣是不肯‘補交’買路銀,沒想到碰到了硬茬,折了自己不說,還搭上了大兒子。至于同行的镖師,都很識時務,交了身上所有的財物,保了自身平安。
“……強龍不壓地頭蛇,在他們的地界上,除非你真覺得你能打遍天下無敵手,或者雙拳能敵四手,不然……還是去財免災的好。”
“祖父您放心,我是很惜命的。”至少現在,他得惜着。
“那暫時就說到這裏,你二叔出事之後,镖局沒有主事的人,接的镖并不多,這段時間陸陸續續地,基本都走完了,這下一單,就由你來出。”
“我?”剛才霍雷不管不顧地說了一堆他覺得林睿應該知道的事,林睿當時倒确實是認真聽了,可聽了,并不代表他就能記住。不過這麽會兒,他已經忘了三四成了,估計到了明天,他能記住的就更少了。
“可祖父您剛才不是說了嗎?這镖師是在外行走的,多少都得會點兒武藝。我這……”
經林睿這麽一提醒,霍雷終于想起,他的武藝可能連花拳繡腿都算不上。“到時候,我多配一個镖師給你。”霍雷說這話的時候,都替林睿丢人,就沒有一個镖師出镖的時候還得特別派另一個镖師保護他的。但武藝這事,就林睿這資質,只怕讓他練個一年半載的,也不過就是從不能見人的花拳繡腿,變成能見人的花拳繡腿。他是不想在他身上費心力了。
“如此,那便多謝祖父了。”
“行了,你出去吧。今天再休息一下,明天去镖局裏頭熟悉一下,認認人。你雖然暫代總镖頭的位置,但是……镖局裏頭的那些镖師都是你的前輩,都是經驗豐富的人,你可不能仗着身份看輕了他們,凡事別自大,對他們客氣一些。”
“祖父您放心,這點兒道理,孫兒還是懂的。”他手腳上雖然算是有些功夫的,但出門在外,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潛藏的敵人好。他是傻了,才會去得罪他們。
當年林家镖局變成霍家镖局的時候,走了一些對林家忠心的镖師,但更多的,還是留了下來,因為他們要養家糊口,镖局的名字雖然改了,但他們要做的事,畢竟沒有變。這麽多年下來,那些老镖師有些依舊留在镖局之中,教一些新來的镖師關于走镖的一些規矩,指點他們一些出镖的時候用得上的武藝,還有一些唇典,也就是和土匪們溝通的暗語。這些種種,都是老镖師們常年累積下來的經驗,是很寶貴的,有些時候可能就是一句話一個動作,就能保住一條命,是以在镖局之中,這些老镖師還是很有地位的。
霍家镖局的牌匾很氣派,匾是黑色的,字是鎏金的。林睿擡頭望了好些時候,卻終究想不起,原來它上頭寫着‘林家镖局’的時候,是什麽模樣。這裏,林睿是來過的,他小時候,他爹抱着他來過,但來的次數不多,因為每回看到那些整齊劃一習武的镖師,他總怕他爹會讓他也跟着練,于是總是裝作害怕,裝哭。
“這位公子,你是想要來托镖的嗎?您來我們這兒就對了,在青遠城裏頭,提起镖局,那咱們霍家镖局排第二,就沒旁的镖局敢排第一。您不然先進去看看?今天算是巧了,咱們镖局裏頭的镖師都在。悄悄和您說一句,您談的要是大買賣,那還能自己挑镖師的。”
若是之前,就光霍家镖局的名聲,也不至于來個人就這般熱情迎接,因為來找他們托镖的人簡直不要太多。但是最近……老太爺雖然接回了總镖頭的位置,但基本不怎麽管事,接的镖比原來少了很多,大家都漸漸清閑了起來。大家于是私底下都在傳,霍家镖局快要垮了,有些有本事的镖師已經都在找旁的镖局接洽去了,他們這樣的新镖師,那是真的着急,去旁的镖局,肯定沒有在霍家镖局的銀子多。所以不到萬一,他們是不想離開的。綜上,現在是來一個客人,他們都想要努力留住,銀子麽,賺一點是一點,至少表明他們不是只拿銀子不幹事的。
镖師都在的事,就算他不說,林睿也是知道的,但沒戳破。林睿好奇的是,“還能自己挑镖師,不是你們镖局按情況分派的嗎?”
“所以是有前提的啊,镖利得達到一定數額才行。您具體是想要送什麽東西去什麽地方呢?”
“這個不急,我想先見見你們這兒的镖師。你剛才說,他們都在哪兒?”
“額……您不如在這稍等等,我去後頭叫他們去。”若是以往,林睿想要直接進去見镖師也不是不行的,因為往日的這個時間點,但凡是在镖局裏頭的镖師,那都是在統一練武的,那虎虎生威的一招一式,一群人一塊做,氣勢那不是一般地強。現在……因為镖局無事,他們這會兒都在聽老師傅說原來走镖的故事呢。那姿勢,一個比一個随便,他們自己人看着倒是沒事,被客人看到總是有損镖局顏面的。
羅啓銘作為一個資歷最淺的镖師,這人能叫得動的,也就是比他姿勢稍稍深一點兒的镖師了。
“姓什麽叫什麽來托運什麽東西,你一個都沒問出來,就這麽火急火燎地進來找人,你還真是……騾子!剛才多好的氣氛,多關鍵的時候啊,你那一嗓子……”
“王大哥,這些我雖然都沒有問出來,但我能看得出來一件事。”
“就你?看出什麽了?”
“他不缺銀子。你想啊,就算這回他托的镖是不值銀子的東西,那不代表他以後不托值銀子的镖啊?”
“……勉強有些道理。”
雖然羅啓銘和王勉年紀很輕,一看就知道是資歷不大深的镖師,但林睿還是和他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镖師年輕,走镖經驗雖然不足,但镖局的事,他們還是知道不少的,且有那麽點兒知無不言的意思。
互相問話之間,林睿得到的信息更多一些,在王勉又一次問起林睿究竟要托什麽镖的時候,林睿想了想道,“絲綢。”
聽到是絲綢,羅啓銘的眼睛一亮,因為絲綢價值可不低,王勉卻皺了皺眉,“絲綢,若是路程較遠的話,只怕容易受潮。”
“那怕什麽,咱們镖局于這一塊是很有經驗的……”王勉不停地和羅啓銘使眼色,羅啓銘卻十分實誠地把想說的,能說的,都說了出來,最後還加了一句,“而且我們镖局開的價格特別公道。”
林睿看得出,羅啓銘是很想做他這單子生意的,至于王勉,也想做他的生意,但想擡價。
林睿還想開口再問些什麽,就見一人,一個比他祖父年輕不了多少的人,正站在遠處,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蕭師傅,您要走了嗎?”順着林睿的目光,王勉也看到了他。
蕭師傅卻沒理會王勉,只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了林睿跟前。每走上一步,他的眼眶就紅一分,在走到林睿跟前的時候,他伸手抹了抹臉,輕聲問了句,“回來了?”那熟稔的語氣,就像林睿是在外游歷多年剛剛歸家的孩子。
雖然歲月很無情地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跡,頭發花白,眼角和額頭多了皺紋,雙頰凹陷,嘴角下垂,但林睿還是認出了他。
“蕭爺爺。”
“诶,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大小姐要是還在,看到你長這麽大了,該有多高興。”
“這麽多年了,您還在镖局?”
“早就不走镖了,走不動了。但舍不得這裏,所以經常回來看看。和他們說說話,時間過的快。”
眼見着蕭師傅和林睿聊上了,還一副特別熟悉的模樣,羅啓銘和王勉對視了一眼。
“怎麽回事兒啊?認識的啊?”
“我怎麽知道,我也沒比你早來多久。”
蕭師傅此刻眼中只有林睿,對于羅啓銘和王勉的悄悄話,他沒心思聽,也沒心思注意,只朝着林睿招了招手,“來,跟我來,帶你見見現在镖局的夥計們。”
有了蕭師傅在其中做橋梁,林睿倒是省了心了,不用再特別解釋他自己的身份了。蕭師傅之後也常來镖局,比原來來得更勤快了些,好像他依舊在镖局裏頭做事,其它早就在家頤養天年的老镖師們,也陸續回來見了林睿。年紀越大,過去發生的那些事也就越發清晰。故人是暫時見不到了,但故人之後,還是可以見一見的。
因為蕭師傅的關系,镖局裏頭的镖師對林睿還算客氣。當年不論是霍雷還是霍家二老爺,為了怕落人口實,那都是從镖師做起的,只有林睿,一來就是總镖頭,有些資歷老的镖師雖然不至于不服,但心裏總是不舒服的。
周瑩到外祖母家的時候,有些驚訝的發現周家的下人居然已經先到了一步。但這事,她也沒法賴镖局,本來镖局因為她想要快一些,是安排走了一段水路的,可她原來從來沒坐過船,并不知曉她自己是會暈船的,暈船的滋味真是太難受了,成天就是晃晃晃,吐吐吐,因為感覺再這樣下去她就要死在船上了,所以她又另加了銀子,讓镖局重新改回了陸路。他們走的陸路,周家追她的人走的水路,自然走陸路的慢了幾天。
“二姑娘,總算等到您了。您沒事吧?”若是再等不到人,他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是回京城去複命呢,還是從徐家往京城沿途找。當然他們更希望是前者,因為後者實在太難。
“能有什麽事啊?怎麽就你們,我娘人呢?”
按周瑩所想,周夫人不知道她的去處也就罷了,但凡知道了,肯定是要追過來的。可她這會兒左看右看,都沒有看到母親的身影,甚至連她身邊常伺候着的丫鬟婆子也都一個沒有看到。
“夫人,夫人她有些事要辦。讓咱們來接姑娘您回府。”
“有事?娘能有什麽事啊?還有什麽事比我更重要的啊?”周瑩本來還想着,要是娘親來了,她就順着竿子下了,在外祖母家象征性地住上幾天,就和娘親回京城去,畢竟青遠城,那是遠遠比不上京城的。可這會兒周夫人沒到,她這氣突然又起來了,她替自己覺得委屈,她這一路上,受了多少苦啊,人都瘦了一圈兒,結果她娘就打發了這麽幾個下人來接她。
那些人自然是知道周夫人在忙什麽事的,但臨行之前,周夫人和他們都交待過,千萬不能把事情告訴二小姐,就怕二小姐內疚。可二小姐這麽大的氣性,要是他們不說實話,她只怕是不會跟他們回府的,那他們不就白跑這一趟了嗎?
“二小姐,您別生夫人的氣。夫人是真的脫不開身。那個……大小姐的婚事只怕有變化。夫人正急着挽回呢。”
“你說什麽?我姐的婚事有變化?怎麽會有變化呢?我姐夫不是很喜歡我姐的嗎?還有她未來婆母,在外也是多次誇贊過我姐姐的呀?哦,我知道了,是不是那個混蛋,在外頭看上別人了,想要始亂終棄?哪兒有這麽便宜的事。我們周家的姑娘,是他們說要就要,說不要就不要的嗎?”
那人正要和周瑩解釋,正是因為您的任性之舉,這才攪黃了大小姐的婚事,另一個人卻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別吭氣。果然不多時,周瑩就氣呼呼地說,“還愣着做什麽?我們回去,我得去找那個負心漢算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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