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跑路

“吃,吃這個,這個好吃……”

“對對對,這臘肉可真是香,還是這兔肉湯味道也好。”

“這次上梁飯辦得大氣,連雞蛋都給上這麽一大盆。”

“我倒是覺得這豬油青菜炒得噴香,啧啧……”

紅星大隊大隊部前的空地上,這會兒擺滿了八仙桌。一張八仙桌擠滿了十個人。因為空地位置不夠的,八仙桌都擺到鄉道上了。

但是,大家夥全都不介意。

一到場就按照劃定好的各家地方,落座開吃。

這不,每桌都上了一盆肥厚相間的臘肉。加上滿滿一大盆的豬油炒青菜,豬油炒白蘿蔔,再加上一碟洋蔥炒雞蛋。量大不說,還噴香。吃之前,一人還分了一碗裝着山藥的湯。雖大人的碗裏都沒有兔肉,兔肉統一分到孩子的碗裏。可是,大夥兒吃着,就覺得心裏舒坦。

因為每一桌安排的人都是關系比較好的,也沒出現什麽搶菜,用筷子打架的事情。相反,大家你讓我,我讓你的,氣氛十分之的和諧。

程曉燕一家人除了林啓生和三個孩子外,有八個人在大隊。所以,他們這桌除了他們家八口人外,還另外安排了兩個族裏的小年輕過來。

大家開心地吃着飯,間或聊了兩句地裏的活到了哪裏,偶爾又往廠子的方向看過去。廠子那邊,一個上午,林五爺已經把用來搭瓦片的房頂搭好了。等下午瓦匠把瓦片給蓋上,這廠子也算是蓋好了。

剩下的玻璃窗跟大門,大隊長這邊昨天量好尺寸,正讓人加緊準備了。

“對了,我們家裏要蓋磚瓦房嗎?”程曉燕見大家都把飯吃得差不多了,忽然冒出了這麽一句話來。

這讓林大哥跟林二哥都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

他們是不是耳朵不好使了,怎麽好像聽到啓生他媳婦要給家裏建磚瓦房?他們這樣想着,也這樣問了出來。

程曉燕好笑道:“我哪裏有這本事給家庭蓋磚瓦房。只不過,現在市磚廠那邊擠壓了一大批的紅磚。咱們家無論以後怎樣,但是總是要蓋新房子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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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爸爸首先點頭。

家裏的孩子越發地大了,等孫子林建設高中畢業後,那更是要娶媳婦的。而且,家裏的房子是泥磚房。夏天有時候雨水太多,會滲進磚裏面,導致一個家都非常潮濕。要是能蓋上磚瓦房,那麽這些問題就不再是問題。

可惜,他老了,怕是沒錢給孩子們蓋磚瓦房。

程曉燕沒想到自己一個提議,讓林爸爸的心七轉八落的。她繼續說道:“這次蓋廠子,我是見識到了怎麽蓋房子最省錢的。別的就不多說了,大哥、二哥你們兩是壯勞力,總能自己蓋自己的屋子的。”

程曉燕把話說出來,不是想慫恿家裏一起蓋磚瓦房。而是現在的紅磚真的特別劃算,買了不虧。說句不好聽的,要是到時候實在沒能力蓋房子。把紅磚買回來,轉手一賣,賺點辛苦費總是可以的。雖然她覺得自家人估計不敢幹這樣的事情。

“待會兒吃完飯,大隊長估計會直接公開這個事情。到時候,我們也可以看看誰家要買紅磚的,再做決定。”

林爸爸點點頭表示自己的知道了。而林爺爺跟林奶奶臉上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程曉燕是個體貼家人的,但是她深深知道升米恩,鬥米仇的道理。所以,她只能提意見,但是不會從家裏掏錢出來。當初通過董家英露出來的馬腳,她跟啓生的小家可是存了老多的銀元的。

果然,他們這邊還在商量讨論。另一個大隊長所在的八仙桌上,上面坐着的都是大隊的幹部。現在,大家都放下筷子,靜靜地聽着會計的分析以及大隊長偶爾點點頭的樣子。

“所以,老八你是想統一看看咱們大隊能吃下多少紅磚對吧!”會計點點頭,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這個消息當然讓很多家裏有點小積蓄的人有了想法。特別是能當上大隊幹部的,誰沒有兩把刷子呢?

當大隊長跟在座的村民們宣布了這一個消息後,大家心裏的震撼可想而知。

“剛剛隊長說了啥,我沒聽錯吧!”有人不敢置信,伸手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呲牙咧嘴。

有人更是站了起來,直接走到大隊長近前。

“好了好了,大家都靜靜。”被這個消息炸到,無論家裏有錢沒錢地,都想着找大隊長問個清楚。

幸好這裏就是大隊部門前,大隊長索性離開位子,跑到裏面的大喇叭,開始給大家再次播報了這麽一個信息。

“我知道大家手裏錢不多。但是這紅磚來得巧,價格确實不貴,質量的話,看我們的廠子就知道了。所以,這幾天大家可以商量一下。要是有想法的話,直接找到會計那邊報個數量,順便把錢也給交了。到時候,人磚廠會給咱們送磚過來。”

程曉燕看着大家夥滿臉熱切的樣子,再次深深體會到磚瓦房對很多人來說是多麽充滿誘惑。

而最近發了大財的前婦女主任汪大嬸,這會兒跟她的兒媳婦王彩鳳一塊兒站了出來,高聲大喊:“我們家要蓋磚瓦房!”

感受到了周圍遞過來的羨慕目光,丢了職位的汪大嬸這會兒覺得自己終于揚眉吐氣了一回。只見她雙手叉腰,洋洋得意地炫耀:“我們家大名是個好的。這在皮鞋廠幹了沒兩個月,就給家裏攥了塊一百塊了。我們家可是要開始享福的了……”

“呸,你那錢不都是賣工人名額給換到的啊!”有那從她手裏買了皮鞋廠工人名額的人不客氣罵了句。

汪大嬸朝說話人的瞪眼:“你真是不知道好歹。你那兒子還不是靠我才能進廠子當工人的。不然,就憑他那個樣子,讀完高中還是回村裏種地的命!”

被汪大嬸的話怼的不爽,這人撸了一把袖子,就想上前動手。

偏偏這會兒,坐在她身邊的男人頭疼地把她拉住:“行了行了,你現在抱怨又有什麽用?我們家關子要考高中,你不讓,愣是把家裏掏空,送他去皮鞋廠當工人。現在工人不當都當了,你哪裏有立場去找人算賬?”

女人被家裏男人的話一勸,跟被針戳破的皮鞋一樣,卸了氣。

她也不知道事情為什麽就到了這個地步。本來活潑聰明的兒子,自從進了市皮鞋廠當工人後,完全變了一個人。去了兩個月,一個電話都沒給家裏打。要不是同村一起去的劉大名回來過一趟,他們知道孩子沒事。差點就要自己摸去皮鞋廠找人了。

後來,孩子終于寄了封信回家。信裏都是在訴說着怎麽辛苦,皮鞋廠的車間怎麽臭,每天吃不好,睡不好,人難受。她當初不讓孩子上學去當工人,明明是為了他好。怎麽到頭來,孩子沒過上好日子,反倒是怨恨起她來。

男人倒是比較理智,只是勸了句:“孩子現在不願意回家,我們只能再等等看看。但是,當初是你自願用二百五換這個工人崗位的。現在,你就老老實實的吧!這磚瓦房我現在是不敢想了,以後等兒子出息後再說吧!”

跟他們夫妻兩一樣愁眉苦臉的還有另外四戶人家。他們無一例外,都是當初砸鍋賣鐵甚至寫了欠條給汪大嬸換工人名額的。

現在,大隊遇上好事了,他們這些家裏掏空的人,哪裏有資格參與的呢?

當然,整個紅星大隊還有一個人的臉色特別特別的臭。那就是馬愛紅同志了。

當她聽到大隊長的話後,心裏就一個咯噔。當看到很多人熱切地朝會計走過去,她就知道,自己在紅星大隊最特殊的身份就要沒了。

等大隊其他人家的磚瓦房建起來後,她,馬愛紅同志,一個人人羨慕的第一個住磚瓦房的女人,就再也不吃香了……

程曉燕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那麽多人圍着會計,就詫異起來。

她原來估算着,整個大隊怕就只有那麽幾戶人家能拿得出錢來蓋磚瓦房的。沒想到啊!看這情形,怕是最少得有三五十戶了。這麽多的人家,一家要幾千塊磚,那加起來的數量是十分驚人的。

當她聽到附近有人急匆匆地拉住大隊長,問這磚能不能給娘家要上一點的時候,更是對村民們佩服不已。

他們買不起紅磚,大家誰都有親戚。這第一個人問能不能給娘家買,第二個人就立刻問能不能給親戚買了。等連問能不能跟朋友買的時候,程曉燕直接笑了起來。

看來,這磚瓦廠的紅磚,那是不愁賣喽!銥誮

市磚瓦廠裏,這會兒那銷售主任正在跟底下的銷售員核對了一下庫存。發現還有七萬多的磚沒賣出去,煙都抽沒了一包。

他實在是怕這磚砸在手裏,最近往市裏很多廠子跑了好幾趟,就等着看看哪家廠子要蓋家屬樓的。可惜,不知道是不是最近那皮鞋廠的吳廠長被抓了。這些廠子的領導一個個都打起了馬虎眼。

“主任,這吳廠長到底犯了啥事啊!你看看他訂的這些磚,都快把咱們廠給壓垮了。要是這兩個月不把磚都賣出去,怕是很快工資都要發不出來了。”

說話的是一個跟銷售主任有親戚關系的小年輕。平時跟銷售主任說話的時候并不怎麽拘謹。

銷售主任把最後一根煙點上,擡頭往天空吐了口煙:“聽說是什麽貪污腐敗,挖社會主義牆角的事情。你說說他,好好地當個能幹廠長不好嗎?皮鞋廠那些職工多尊敬他啊!因為他把廠子盤活了,前幾年起,就有很多職工年年給他送禮物了。”

小年輕剛剛上班沒多久,接觸過最大的領導就是眼前這位當主任的親戚。一聽貪污腐敗,他人愣了愣。

在他心中,能當上廠長不就是走上了人生巅峰。怎麽還會有人敢貪污腐敗?

“哼,他也沒個兒子,怎麽就犯這種事?”一個老銷售員吐槽了一句。

“嘿,吳廠長是沒兒子,但是人家有個好女婿啊!這人貪那麽多,不知道是不是都給他女婿藏了起來。”銷售主任說完這句話後,就沒再吭聲。

這個案子,在市裏的圈子裏,誰都聽到了些微風聲。現在流出來的信息,就是吳廠長貪污腐敗。但是,他跟那老頭子認識很多年了。總覺得事情沒有表面那麽簡單。

而且,雖然話不好聽,但是這吳廠長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妻子更是早早就沒了的。每個月的工資補貼不少,夠養活自己一個人。偶爾還能貼補女兒一家的。實在犯不着搞什麽貪污腐敗。

人被抓走算起來快三個月了吧,愣是一點兒風聲都沒傳出來。這裏頭,說沒有貓膩,他一百個不相信。

市皮鞋廠這會兒正是上班的時候,每個生産車間都動了起來。

灰白斑駁的牆面,空氣中彌漫着刺鼻的味道,每個車間的人手都在快速地勞動着,沒有一個人磨洋工或者聊天的。

被父母念叨着的關子,這會兒跟着師傅一起,站在一個大大的木桌邊,正用帶着棉手套的手拿起剪裁好的皮鞋鞋面,小心地把鞋面固定在定制好的鞋底上。接着另外一只手從大鐵罐裏面,挖出些黃黑色帶着惡臭味的粘稠液體,往鞋面跟鞋底之間的空隙糊上去。

這粘稠的液體,帶他的師傅告訴他叫做膠水。跟那家裏自己用米熬的漿糊差不多,是可以糊東西的。不過,家裏的漿糊只能糊紙。而這個叫膠水的,那是萬能的。可以糊鞋子,把鞋子糊得結結實實。

關子把上完膠水的鞋子按了按,等膠水固定後,就把鞋子放到一邊的紙箱裏。

确實是萬能膠水,什麽都能糊。來了皮鞋廠快兩個月的關子知道,這膠水不止能糊皮鞋,還能糊手指,糊衣服褲子。

想到自己第一天來到皮鞋廠,就不小心被膠水把兩個手指糊在一起,最後只能用小刀把粘在一起的手指隔開。那種痛,讓已經長好的手指又好像痛了起來。

他身體抖了抖,不小心吸了口渾濁的空氣。結果,又被嗆得咳嗽了起來。帶着面紗口罩的臉,幾乎只能看到一雙眼睛。這會兒,這雙屬于年輕人特有的清澈瞳孔,已經布滿了血絲。等咳嗽過去了,關子伸手捂住胸口,總覺得肺好像咳得特別疼。

帶着他的是個沒比他大多少的年輕人,看他捂着胸口,讓他趕緊從車間出去透透氣。等緩過勁來就好了。

關子感激地看了看對方,快步朝外面走去。

他這師傅,也就比他早來兩個月。跟他一樣,是來頂班的。

是的,來了這裏兩個月後,他知道了什麽叫做頂班。就是這個工作崗位并不屬于自己,自己的檔案也好,糧油關系也好,都在大隊裏面。只有人過來這裏,吃飯在這裏,睡也在這裏。但是,他卻不是皮鞋廠的正式工人。

每個月,財務室發工資的時候,是正式工人去領的。等領出來後,就會給他三十五塊錢跟兩張一斤的糧票,其他什麽東西都沒有。

不過,他也不敢說什麽。因為這裏,幾乎所有工人,全都是過來頂班的。只有辦公室跟幾個車間的主任是正式職工。

因為還在上班的時間,關子并不敢走遠了。整個皮鞋廠,他們這操作間人最多。這裏除了他呆着的粘合車間,還有皮革裁剪車間,皮鞋上色車間,打包車間等等。不過,工資最高的還是他這個粘合區。

只是,他才來了兩個月,感覺自己都要撐不住了。他好想回公社初中上學。好想跟林建設一起比一比這個學期誰能拿到更多的第一名。可是,他的媽媽把他的夢打破了。現在,在這個沒有未來的地方,他快要撐不住了。

就在他精神恍惚的時候,同一個車間的另外一個人走了出來。對方臉上也帶着變成灰色的白棉紗口罩。乍一眼看上去,看不出是誰。不過,關子跟他卻很熟。畢竟,大家可是同一個公社出來的。

“張白山,你也出來透氣啊!”

張白山把臉上的口罩直接一把扯了下來,仍在地上。接着坐到了關子的身邊。

“關子,我不想幹了。我想回大隊種地去。”

關子聽到這話,眼中意動。可是,家裏已經把錢都掏出來換了這個工人名額。要是他不當工人了,回去也沒錢給他讀書了。不讀書,他又不會種地。那他不就是給廢物了嗎?

張白山是個粗人,沒有注意到關子神情。他只是狠狠地錘了下地,接着繼續說道:“我覺得我們都被騙了。這當工人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張白山沒當過工人,但是,大隊裏面有三個在糖廠上班的工人。別說柳春分這個姑娘了。就是林啓生跟林大頭兩個人,跟他堂哥張白水那是同學。這兩人每次回大隊,臉色都非常好。整個人看着又白又結實。哪裏像他們這樣?

呆在這破地方,兩個月,他居然就瘦了不少。而且臉色蠟黃,看着比在家裏種地的時候還差。吃得又一般,住更是十個人住一個大通鋪。每天上班,鼻子只能聞到臭味。即使帶了手套,這手也被那叫膠水的臭東西,弄得比他爺爺的手還要老。

他不想幹了。等領完這個月的工資,他就回家裏種地去。

他不信,他張白山,好手好腳的大小夥,離了這鬼地方就活不成。

關子見到張白山臉上的堅決神色,心裏動了動:“可是,我們這個崗位可是花了二百五買的啊!”

張白山一臉滿不在乎:“等回去了就去找那婦女主任算賬。她騙了我們,哪裏有資格要二百五。就這破地方,她給我二百五,我都不想來了。”

關子沒想到給出去的錢還能要回來,這樣的話,自己也不要呆在這裏了。太苦了!

“白山,要不要問問其他幾個人?”

關子的意思是,他們這次一共來了六個人。可是,那劉大名年紀比他們大,又是那婦女主任的兒子。跟他們這五個進了粘合車間的人可不一樣。他不準備把回大隊的事情跟他說。可是,其他三個人都是跟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大家現在困在一個地方,可不能把他們給丢下。

兩顆小腦袋湊在這裏商量着過兩天領完工資就跑路。

而另一邊,皮鞋廠的廠辦辦公室,迎來了一個滿臉冷硬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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