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秘密

範垣自己也作畫,只是從不畫這樣的,自诩也畫不出來。

在他眼前的這兩幅畫,冷眼一看,仿佛一樣,但細瞧之下,卻另有玄機,感覺上完全不同。

木板上有些褪色的那副,少年容貌,就像是吃着一枚橄榄,起初是有些青澀微苦,久嚼之後,卻透出清香甘甜,回味無窮。

但“溫家阿純”所畫的這幅,畫上之人眉目間透出的氣息,卻俨然是埋藏在地底下數十年的一杯陳釀,酒力冷冽而狠辣,仿佛還未入口就已經微醺。

不知過了多久,書房的門被猛地推開,掀起的風把桌上的畫都給吹落地上。

範垣大怒,見進門的是自己的心腹徐丁。

他才要呵斥,徐丁卻急促地低聲道:“四爺,出大事了!”

突然一眼看見地上的畫像,微微一愣。

範垣把圖畫撿起來,滿懷不悅:“何事!”

“是陛下,”徐丁顧不上冒犯,聲音繃緊壓着一絲不安:“陛下不見了!”

***

琉璃打開門跑了出去,卻正看見抱着西洋鐘一路尋來,卻因不敢擅闖而在廊下徘徊的東城。

東城見她從範垣的書房跳出來,吃了一驚,他手中還抱着那精巧的西洋鐘,忙迎上來道:“妹妹……果然在小四叔這裏?我還以為他們看錯了呢。”

原來東城抱了鐘回去後,不見了琉璃,他忙詢問打聽,卻有個小厮看見範垣領了琉璃去了。

東城心裏狐疑,因知道範垣性子冷僻孤傲,等閑不會讓個小丫頭到自己書房裏去,他又不敢貿然打擾,便悄悄地過來,想先打聽打聽。

誰知正在徘徊,就見琉璃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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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當然不能回答他,但卻醒悟過來自己方才已經失态,此刻東城瞪着烏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她瞧,琉璃怕給東城看出什麽來,便竭力讓自己鎮定,垂眸假意看他手裏的西洋鐘。

東城見她瞧着自己的鐘,便笑道:“我可抱了一路呢,這東西看着小,實則還挺沉的,不如我陪着妹妹回房裏看去?”

琉璃點頭,便同着他一塊兒往自己的房中而去。

一路上有些丫鬟婆子看東城抱着鐘跟琉璃走在一起,一個個竊竊私語,又驚又笑。

有人說道:“咱們小爺平日裏就有些太縱了,如今遇上這位呆小姐,更是天聾地啞地對了眼了,他兩人竟能玩到一塊兒去。”

東城全不以為意,也不再問琉璃為何去範垣書房一節,只同她說說笑笑,回到房裏。

才把鐘放在桌上,正巧到了巳時,只聽得“铛”的一聲,挂鐘的頂上開了一扇窗,一只金雀鳥踩在樹枝上探頭出來,咕咕地報時。

瞬間這屋內屋外的丫頭婆子們紛紛跑進來看稀奇,琉璃假裝好奇的樣子,實則心思早就飛了。

自己賭氣畫了那張圖,範垣會怎麽想?

當初在木板上畫他的樣子,一是因為被圓兒攪的沒法子,所以特意畫了範垣的樣子提醒那小狗,但另一方面,她畢竟是個頑劣的少女,心裏也有些玩笑捉弄之意,因為他每天都板着臉不近人情的模樣,所以特畫出來給他瞧,希圖讓他一笑,然而卻全無惡意。

只是範垣的反應在她意料之外,他平靜淡定的就像是沒看見那副畫,她反而被陳翰林給訓斥了一頓。

及至後來她想把畫找回來毀屍滅跡,那畫卻又自己長腿跑了似的,起初琉璃的确是懷疑圓兒才是兇手,畢竟圓兒有一個特長,就是愛好刨土挖坑埋東西,許是給圓兒不知埋到哪個地方去了。

怎麽能想到,這罪證竟然給受害者好端端地偷藏了這麽多年呢。

琉璃有些擔心。

在跟少年範垣的相處之中,她可沒少幹這種促狹捉弄的事兒啊,而且最要命的是,其中大部分的所作所為她都已經忘了,但從今天的木牌子看來,範垣顯然記得很牢靠。

但是她已經死過一次了,不管是對他有多少虧欠,那……應該可以一了百了了吧。

在衆人圍觀那西洋鐘,啧啧稱奇歡呼的時候,琉璃卻越想越是氣悶。

養謙沒想到,自己進門的時候,會看到這樣熱鬧的場景。

桌子邊上,東城跟琉璃坐在一處,周圍小丫頭們圍站着,都在看桌上的那樣铛铛亂響之物。

那些丫頭們見養謙進門,才慌忙行禮,紛紛都退了出去。

東城早也站了起來,行禮道:“大哥哥,你回來了。”

養謙笑道:“你怎麽在這裏,是在幹什麽?”

東城指着桌上的西洋鐘道:“我給妹妹看這個呢,哥哥也來看看。”

養謙歪頭看了會兒,贊嘆道:“我早聽說過此物,沒想到你竟有。西洋人的玩意,實在是稀罕。”

東城道:“妹妹也很喜歡,我們在這兒看了半晌呢。”

琉璃因見養謙回來了,早收斂了心事,也裝作認真看鐘。

養謙望着她專注的樣子,想到自己這次又是無功而返,便勉強笑問:“純兒喜歡這個麽?”

琉璃看他一眼,點頭。

養謙道:“以後哥哥也給你弄一個,你說好不好?”

東城忙道:“不用着急,這個就送給妹妹玩就是了。”

養謙一愣,回頭看向東城,卻見他滿面真摯。

這西洋玩意自是精巧非凡,縱然是京師之中,也只有權宦貴戚之家才有一兩件,東城這個報時鐘一看就是極為昂貴之物,小少年竟如此慷慨。

養謙忙笑道:“我不過是跟妹妹玩笑,這個就不必留在這裏了。如此精細,留神弄壞了反而不好。”

東城道:“怕什麽,橫豎妹妹高興就是了,只要能讓妹妹開心兒,壞不壞的倒是不打緊。”

養謙心中一動,倒是被東城這句話感動了,這少年雖是嬌生慣養,又有些被馮夫人縱容的任性,但是這份愛顧溫純的赤誠真心,卻跟自己是一樣的。

因此養謙也并未再推讓。東城又坐了會兒,便起身告辭了。

養謙送了東城後,叫人把西洋鐘擺到堂下桌子上去,自己在琉璃身邊坐了,問她今日玩的好不好等話。

養謙道:“我今兒也出去了一趟,你猜我去了哪裏?”

琉璃自然不知道,縱然知道也不會回答。

養謙道:“我去了靈椿坊的陳家老宅。見了那位陳伯。”

琉璃萬沒想到,雙眸微微睜大看着養謙,溫養謙摸了摸她的的頭,笑道:“你果然記得那個地方對麽?哥哥因為知道你喜歡那個地方,所以很想或租或買下來呢,妹妹高不高興?”

琉璃的眼中微微有光,像是因這一句話而生出了無限希冀。

養謙看着她的神色,道:“純兒放心,哥哥會再想法子的。橫豎陳家現如今已經沒了別人……不過……”

養謙頓了頓,想起之前在陳家側門口看見的那道小小身影,喃喃道:“今兒我還看見似乎有個小孩子從他們家側門出入,不過……陳伯說只有他一個人在宅子裏,總不會是他的親戚?唔,大概是鄰家的小孩子而已。”

琉璃不記得有哪家的小孩子可以在陳宅的側角門自由出入,她的記憶裏,除了大門,角門跟後門通常都是鎖着的,當然,她也有自己的秘密法子自由出入。

可畢竟她已經不在陳家這麽多年了,雖然她也不記得陳伯有什麽小孩子的親戚,但也許真如養謙所說,只是街坊鄰舍家的頑皮小子罷了。

養謙因從丫頭那裏聽說琉璃先前去見過了馮夫人,這是才回來不多時,生怕她累了,便讓她休息,自己卻去上房見馮夫人。

來至崇喜堂,養謙還未進門,就聽馮夫人叫道:“這青天白日的,他這是在幹什麽?”聲音竟含着愠怒。

養謙愣了愣,不敢擅入,就聽溫姨媽款語溫聲地說道:“未必有事,先不要動怒。”

正丫頭們從裏出來,養謙便故意咳嗽了聲,馮夫人的大丫頭雅兒見了他,微笑道:“謙少爺來了。”

裏頭驀地啞然無聲。

養謙邁步入內,擡頭見馮夫人面上仍舊有淡淡地愠怒,見他上前行禮,勉強露出一抹笑。

養謙溫聲帶笑地說:“我才回來,聽說母親在姨母這邊,正好過來請安。”

馮夫人臉色逐漸緩和:“我聽人說,教你們的先生很誇贊你的才學,雖然讀書要緊,可也要留意身體才好。”

如此嘉勉了幾句,溫姨媽才起身道:“我來了半天,就跟謙兒一塊回去吧。”

馮夫人點頭,溫姨媽本還想勸她兩句,礙于溫養謙在,便同兒子一塊兒出了門。

兩人前腳剛走,馮夫人後腳便叫丫頭,冷冷地說:“去看看那位首輔大人得不得閑,請他來一趟,我有話要問他。”

丫鬟領命,忙叫人去請,半晌那去請的人回來了,竟道:“四爺像是有急事,匆匆地出府去了。”

馮夫人一怒之下,猛地把手中的茶盅扔在地上:“我叫他他竟敢如此,好的很,他眼裏還有誰!”

胸口起伏不定,馮夫人氣怒不休,又拍着桌子怒喝道:“去看看那賤婢還活着沒有,若還有一口氣就讓她滾過來!”

***

且說溫姨媽跟養謙回房,路上,養謙便問馮夫人因何動怒。

溫姨媽本不想說,奈何養謙追問的緊,何況縱然不說,他也有法子從別人口中探聽得知。

溫姨媽只得說道:“先前東城陪着純兒出去耍,不知為什麽,又給四爺把純兒帶走了,聽說是在書房裏相處了兩刻鐘……有丫頭看見多嘴說了,你姨母叫東城去問,果然也是這麽說的,你姨母就動了怒了。其實沒什麽的。”

養謙聽了這話,臉都泛白:“他、他……為什麽把妹妹帶到書房?幹什麽了?”

溫姨媽道:“你怎麽也着急起來了,東城說了并沒什麽的,何必這樣巴巴地問,倒像是懷疑四爺一樣。”

回到院中,養謙到底去問琉璃書房之事,琉璃一言不發。

正在養謙心急如焚,無法可想之時,琉璃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

養謙望着女孩子恬靜的眼神,原本浮躁的心像是得到了奇異的撫慰,這才逐漸地平靜下來。

這天晚上,琉璃從丫鬟們口中得知,今日範垣又惹了馮夫人生氣,具體原因不明。

可四爺更加大膽,居然不理會馮夫人的召喚,徑直出府去了,夜晚還未回來呢。

又有人說,是外頭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四爺才匆匆而去。

琉璃本不以為意,只是晚上翻來覆去,總是無法入睡,心怦怦地只管慌張的跳,就像是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一樣。

次日清早,天還沒亮,養謙才披衣起身,房門便給推開了。

養謙一擡頭,卻見是琉璃跑了進來,拉住他的手,往外拽着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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