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夜探

範垣突然看見昔日的琉璃站在面前,半是委屈而無助地叫:“師兄。”

她經常犯錯,有時候還會有些無心的錯誤,她自個兒甚至都不知道,當她知道自己錯了後,就會像是小狗圓兒撒嬌一樣,用烏溜溜濕潤的眼睛看着他,求饒地叫“師兄”,請他原諒或者幫自己。

許許多多的小過錯在範垣眼裏其實都不算什麽,他反而很受用琉璃這般求自己。

有少許令他微惱的事,比如擅自爬到後院那棵棗樹上,或者跟小章出去逛街卻掉了錢……

他恨她爬高,畢竟有一次曾跌了下來,卻偏偏不長記性地還要再爬。

後一件,琉璃以為他生氣是因為掉了錢,殊不知範垣的心思不在那上頭。

但不管是天大的事,只要她開口求,範垣最終總會答應。

範垣盯着面前的女孩子,一步步走回她的身邊。

他伸手撫向琉璃的臉頰。

他的手明明還沒碰到琉璃,手掌心的暖意卻仿佛已經滲透了過來,那熟悉卻久違的感覺讓人無法抗拒,讓琉璃在瞬間汗毛倒豎。

可就在範垣的手将碰到琉璃的臉頰的時候,他像是如夢初醒般,手掌一停,整個人警醒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

然後他連連後退數步,轉身,走的不見蹤影。

琉璃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範垣走後良久,才回過神來。

她摸摸自己的臉,有點涼。

終于,她也回過身,走了兩步又想起一件事,便又回到竹叢旁邊,俯身把地上的字慢慢地抹去。

陳琉璃三個字,緩緩地給塗亂,最後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字跡。

琉璃盯着被翻出來攤平了的新土遮蓋了自己的名字,感覺就像是親手把自己埋葬了一樣。

***

範垣往前去的時候,迎面有個小厮走來,見了他忙行禮道:“正找四爺呢,宮裏來了人,是太醫院的幾位大人,另外還有鄭侍郎陪同,說是奉皇上旨意,來給溫姑娘看病的,二爺不在家,四爺要不要去招呼一下。”

範垣點頭,随着小厮來到前頭堂下,果然見鄭宰思陪着兩位太醫院的太醫,正不知說什麽。見了範垣,三人齊齊起身行禮。

鄭宰思笑嘻嘻道:“陛下真的是皇恩浩蕩,就連範府的一位表小姐有恙,都着急地記挂在心,忙不疊地只是催着,生怕我們怠慢呢。”

範垣道:“又何必勞煩鄭大人也跟着又跑一趟?”

鄭宰思道:“畢竟是下官接的旨意,少不得多走這一趟,免得陛下不高興。”

範垣道:“鄭侍郎對陛下的喜好脾氣倒是十分了解的。”

鄭宰思笑道:“這不過是為人臣子的本分。是了,若是閣老不介意,就請兩位太醫快些入內看病吧?”

範垣往這邊走的時候,叫人去打聽溫養謙在不在家,可巧此刻小厮來報說:“溫大爺在學塾裏還沒回來,已經派人告訴了大夫人跟姨奶奶那邊,都十分感念皇恩。”

範垣便知道怎麽做了,當即領着三人又往後宅過來,臨進門看一眼鄭宰思,對方絲毫沒有止步的意思。

溫姨媽先前聞訊震驚,早已經回來照看,正琉璃也從外頭進門,溫姨媽怕她不懂,就只說有人來給她看病,吩咐丫鬟們安排妥當。

範垣請太醫們入內,見溫姨媽坐在床邊,先行了禮。

帳子已經放下,只探出一只遮了帕子的纖纖素手。

鄭宰思見狀對範垣道:“閣老的這位貴親,年紀也不大,何必有這些繁文缛節,最好讓太醫望聞問切地仔細看看,才好對症下藥呀。”

溫純實則已經十四歲,很快過了年便十五了,只是她天生長相看幼。

範垣并不解釋,只淡淡道:“這個我做不了主。”

不妨溫姨媽聽見了,又見鄭宰思身着常服,誤以為他是太醫,便順勢說道:“既然太醫都這樣說了,索性就不必拘禮了,橫豎治好了病最要緊。”

鄭宰思笑道:“夫人當真通情達理。可見是真心疼愛姑娘的。”

溫姨媽道:“這位供奉客氣了,天底下哪裏有不疼愛自己子女的父母,何況我只有這一個小女兒,當然要格外疼她些的。”

鄭宰思道:“夫人不必擔憂,如今有皇上隆恩,我向您擔保,姑娘一定會很快好起來。”

溫姨媽見他伶牙俐齒,語聲朗朗,又說的這樣吉利,不由笑道:“多謝吉言,若純兒好了,定要給太醫院奉上大大的謝禮才是。”

這會兒方首座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這位是吏部侍郎鄭大人。”

溫姨媽吃了一驚,正要起身,鄭宰思笑道:“我也常去太醫院叨擾,夫人的謝禮給了他們,我也有分子的,不必在意。”

一句話引得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那邊兒丫鬟勾起帳子,扶了琉璃起身。琉璃正在帳子裏氣悶,又聽到鄭宰思呱呱地說個不停,不免也偷偷笑了。

帳子打開後,琉璃掃了眼,見面前除了鄭宰思跟範垣外,還有兩位太醫,卻也并不陌生,還都是昔日的熟人。

這兩個都是太醫院裏的首席醫官,一位是太醫院首座方擎,最是醫術高明的,另一位林太醫,拿手的便是內症。

琉璃打量衆人的時候,這幾人也正看着她。

方林兩位太醫就不必說了,範垣臉色冷漠,半垂着眼皮。

鄭宰思卻毫不避忌,依舊笑吟吟地,目光爍爍。

琉璃偷偷看了眼範垣,見他并不瞧自己,就也默默地低了頭。

方首座先致了歉,舉手給琉璃診了診脈,然後是林太醫,兩人輪番聽脈之後,低低對說了幾句,方擎道:“姑娘是一句話也不會說?”

溫姨媽道:“從小其實是會哭的,只是在才學會說話不久,有一天突然就不肯開口了。”

方擎點了點頭,又跟林太醫商議了會兒:“姑娘并不是天生不會說話,不是天生聾啞,倒好辦些,照我們看來,應該是自小受了什麽外力沖擊才導致如此,只要好生調理,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恢複。”

溫姨媽先念了聲阿彌陀佛,範垣便請兩位太醫到外間商議開方子。

鄭宰思陪着溫姨媽說了幾句話,轉頭看琉璃,見她怔怔地看着外間發呆。

溫姨媽見狀,不由也起身往外打量,不知範垣跟兩位太醫商量的如何。

鄭宰思悄聲問道:“姑娘覺着怎麽樣?”

琉璃不響,也并不看他。

鄭宰思望着她笑道:“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随心所願的。”

琉璃忍不住瞥他一眼。

四目相對的瞬間,鄭宰思突然向她單眼一眨,抛了個促狹而會心的眼風。

琉璃的雙眼慢慢睜大,無法置信地看着這位鄭侍郎,鄭宰思卻若無其事地回身出門,問道:“幾位商議的如何了?”

***

這夜養謙回來,溫姨媽又仔細詢問他在陳家的事,養謙本來不敢把遇見小皇帝一節告訴母親,他心裏明白此事非同一般,連範垣滿城搜尋,還只借口搜江洋大盜呢,若傳鬧出去,當然是大大的不妥。

沒想到小皇帝這麽雷厲風行,立刻就派了太醫前來。養謙不願隐瞞母親,就悄悄地把“巧遇”小皇帝一節告訴了溫姨媽。

溫姨媽連連道:“這樣大事你也瞞着!這幸而是沒出別的事,以後且記得不要再帶你妹妹到處亂走了,免得再出別的事端,倘若這次如果惹了皇上不高興,可怎麽是好?”

養謙回想那時候朱儆抱緊琉璃的樣子,卻不敢跟母親細說,只道:“是,我都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溫姨媽嘆罷,突然又道:“怪不得昨日你姨母傳四爺,他竟然不去,原來是為了這種大事,你姨母那裏還大怒了一場呢,唉,改天我倒要勸勸她。”

養謙忙說:“這種範府的家務事,母親還是別插手了。免得拆解不開,反落了一身不是。”

溫姨媽瞅了他半晌,點頭道:“你說的倒也有理,你姨母恨他們恨得像是擰了個死結。都一把年紀了,何苦來,我倒是怕她把自己氣病了。”

養謙道:“江山易改禀性難移,這麽多年了,脾氣難道說改就改了?”

溫姨媽回頭看看床上的琉璃:“罷了,我也不操那心,只盼太醫把你妹妹治好了,我這一生的心願也都足了。”

養謙道:“母親只管放心,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好的。”

溫姨媽聽了這句,不禁笑道:“你提這個,我倒是想起來,今兒跟太醫一塊兒來的,有個什麽吏部的侍郎,姓鄭的,為人真是風趣和善。”

養謙說道:“禮部侍郎鄭宰思?”

溫姨媽道:“你也知道?看他的年紀也并不大,沒想到竟這樣了得,已經是正經的三品官了呢。”

養謙平日裏聽了不少鄭宰思的不羁傳聞,倒是不好跟溫姨媽說,只道:“他的出身是荥陽鄭氏大族,這種貴族子弟,從會說話時候就會交際,這位鄭侍郎又是個有名的聰慧過人的,将來的前程只怕還在這府裏四爺之上呢。”

當夜,養謙自去安寝,溫姨媽看着琉璃吃了藥,又守了會兒,也自回屋去睡了。

琉璃因白天的事,翻來覆去,有些難以入眠。

因喝了藥汁,舌尖上仍有些苦澀盤旋。

琉璃心裏亂糟糟地,想到:“師兄竟然不信我,唉,想來也是情理之中的,假如……突然有另外一個人跳出來,信誓旦旦地說他是師兄,我難道就會信?一定以為那人是瘋了。我尚且如此,何況是師兄這樣心思深沉的人?幸而我是純兒,親戚間不好動手,如果是什麽不相幹的人,只怕立刻就要叫人拉下去打死了。”

琉璃打了個寒噤,暗自慶幸自個兒并沒有被打死。

她拉了拉被子,翻了個身,懷中卻空落落的很不自在。

自打有了儆兒後,幾乎都是抱着他睡,尤其是先帝駕崩後,母子兩人,相依為命,在那段日子裏,儆兒簡直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琉璃抓了個枕頭抱在懷中,權當是兒子,卻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她一會兒想想朱儆,一會兒又想想範垣,暗中揣測自己以後是該仍舊當路人,還是想法再博取範垣的信任。

正在胡思亂想,簾子動了動,琉璃以為是丫頭來查她睡了沒有,忙緊緊閉上雙眼。

簾子被拉開,似乎有人注視着自己,卻再也沒有別的動靜。

琉璃忍不住把眼睛睜開了一道縫,誰知眼前所見,竟是個高挑威嚴的身形,哪裏是什麽丫鬟婆子。

琉璃爬起身來,瞪向範垣。

範垣默默地看着她:“我有一樣東西……給你看。”

幽淡的夜影中,他的臉色似乎不大好,這讓琉璃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直到範垣将一樣東西放在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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