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紮針
因為那雙被範垣收起來的鞋子,讓琉璃想到了賭氣沒給他做的荷包,一念意動。
每當在夜晚,母親跟衆丫頭都睡了後,就偷偷摸摸奮力地戳上幾針。
有些事兒,之前霧裏看花,一葉障目,外加當局者迷,竟是不能看清,一無所知。
非得轉山轉水之後,從另外一個角度,才能看見那不同的一面。
本來因為範垣害死了自己,心中對他又畏又怕,生恐被他知道自己是陳琉璃後,再來殺一次。
但自從知道了他幫自己跟鄭皇後争奪儆兒,那點恨怕似乎淡淡散開了些。
畢竟,當初聽信讒言把範垣下獄的是她,因為這件事還間接地害死了範家老爺子。
是琉璃錯在先,她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所以那次去大理寺請範垣的時候,心裏也打過最壞的念頭。
那會兒她只是想,不管用什麽法子都好,哪怕是範垣要她的命,也要請他答應,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儆兒,只要儆兒沒事,她怎麽都成。
當然,要是能打動他念一點舊日的情分,讓她茍活下去好好地繼續陪着儆兒……自然是最好的。
因此在聽到範垣提出那個條件的時候,琉璃起初是震驚而意外,無法接受。
但是轉念想想,畢竟還不至于“死”。
唉……她到底是不如範垣心思深沉,也沒有人猜得到他在想什麽。
比如她明明狠下決心答應了他,最後給她的仍是一杯毒酒,可見他心裏是何等的記恨她。
但以溫純的身體重活,琉璃又且知道朱儆給範垣照顧的好好的,先前陳府一見,雖然場面緊張看似令人擔心,但以琉璃對兒子的了解——小家夥精神極佳氣勢十足,甚至還敢跟範垣針尖兒對麥芒,可見并不是個被欺負慣了縮頭縮腦,由此可推,範垣對他還不錯。
她畢竟也為自己的過錯付出了代價,如今以溫純的身份出現在範垣跟前兒……琉璃心想:他的怒氣總該消散了吧,該不會真的還再弄死自己一次?
其實琉璃也有自己的小算盤:要知道她現在是溫純,假如範垣因為知道她是琉璃而想殺死她,也到底得顧忌親戚的情分,範垣雖然只手遮天,在範府裏還是得聽馮夫人吩咐的,真到了那無處可逃的時候,琉璃便只管去求馮夫人保護着就是了,橫豎別人都不知她是陳琉璃,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
除此之外,琉璃的另一個算盤,就是努力對範垣好些,別讓他再仇視自己,畢竟……她還想指着他,帶自己去見儆兒呢!
其實,在琉璃看見範垣還保留着她賠禮相送的鞋子那時候,似乎就知道了,範垣心裏,也許還沒有完全地讨厭自己這個“師妹”。
琉璃覺着自己的小算盤打的還不錯。
只是琉璃沒想到的是,她所揣測的種種,從根本的症結上就是錯誤的,所以如今這算盤能不能打響,或者是否會歪打正着到別的地方去,暫時就不知道了。
***
範垣去後,琉璃呆坐片刻,回顧方才那一抱,感覺……頗為欣慰。
這越發證明範垣尚且顧念舊情,也沒有再恨她恨的非要殺了她不可吧?琉璃一想到這裏,覺着心頭籠罩的陰霾似乎都散了。
這屋裏的丫頭們還在竊竊私語,不知道四爺為什麽突然來了,又到底跟姑娘說了什麽。
小桃大膽進來,試着問了兩句,琉璃裝傻不回答,小桃就也不說了,只默默地嘀咕說道:“都說四爺難相處,怎麽就肯往咱們這裏來?還是少來兩次罷了,每次見了他,我都覺着害怕,就像是見着一頭老虎……不對,竟比老虎還怕人,老虎一次只能咬死一個,四爺卻是一揮手就能讓那許多人頭落地呢。”
琉璃兩只眼睛還紅着,聞言卻低頭笑了笑。
當夜,養謙回來,因應酬吃的微醺,便只過來探了一頭,怕酒氣沖撞了妹子,略坐了坐便去了。
溫姨媽倒是聽丫頭們說了範垣過來的事,因知道問琉璃問不出什麽來,就把丫頭們細細審問了一番。
丫頭們哪敢多嘴,都說無事,小桃私下裏對溫姨媽道:“四爺來了後,不叫我們在跟前,不知跟姑娘說了些什麽。”
溫姨媽問:“純兒是因為這個哭了的?”
“不不,”小桃忙否認,“是在這之前躲在帳子裏哭呢,四爺來了後……卻不哭了。”
溫姨媽想不出頭緒,就吩咐道:“那也罷了,以後不來就罷了,若再來,到底要留個人在跟前,倒不是怕有事,只是怕傳出去有人閑話。”
溫姨媽又叮囑衆丫頭:“這件不是大事,私下裏不許亂傳,免得給大爺知道了又要多擔心,也少不得責罵你們一頓,可都知道了?”
丫鬟婆子們便都應承。
初三日,方林兩位太醫仍舊來府裏給琉璃看診,正範垣在府內,便一并陪着前來。
兩位太醫先診了脈,又詢問最近藥吃的如何之類。
溫姨媽一一說了。方院長陪笑道:“之前陛下突然問我們姑娘恢複的怎麽樣,把我們申饬了一頓,說我們不盡心呢。其實我跟林太醫的看法,有兩個,其一,倒要試一試針灸的法子,其二……是要有人陪着姑娘說話,教導逗引她開口。”
溫姨媽聽“針灸”,面有難色,聽到後一個法子,卻連連點頭:“說的很是,回頭照辦就是了。”
突然範垣在旁邊說道:“既然針灸有效,那不妨先試一試。”
溫姨媽一怔:範垣自打在這裏,就惜字如金的少開口,沒想到一出聲就語出驚人。
林太醫笑道:“其實這法子年前就提過,只是姑娘害怕針灸,就沒有敢,如果能,就大好了。”
範垣看着琉璃,緩聲說道:“我想……表妹應該也想快些好起來,區區針灸又怕什麽?何況,又不是往手指頭上紮。”
在場的衆人都不解這意思。
只有琉璃突然紅了臉。
早在方院長說針灸的時候,她便立刻又覺着皮緊,幸而溫姨媽推了。
正樂得輕松自在,沒想到範垣突然一鳴驚人的。
琉璃睜大雙眼正看着他,卻聽他說“不是往手指頭上紮”,頓時就明白了。
範垣當然是在說她縫荷包的事。
她本來極為抗拒針灸,但如今聽範垣這般說,又見他的眼神……竟格外的深沉冷靜,完全不容人拒絕,心裏本能地就先投降起來。
方林兩位看着範垣,還當他是說了個笑話,便忙捧場地笑了笑,方院長道:“那當然,怎麽會紮手指呢?”
林太醫保證:“其實不會很疼,就如蚊子咬了一下而已。”
溫姨媽有些擔心地看向琉璃,見她低着頭不言語,便試着問道:“純兒,你怕不怕?要不……就聽你表哥的,試一試?”
琉璃偷偷地又瞟了一眼範垣,見他沉着臉,也淡淡漠漠地盯着她。
琉璃見狀,不敢再猶豫,趕鴨子上架般飛快地點了點頭。
溫姨媽喜出望外,兩位太醫也各自歡喜,畢竟小皇帝脾氣發作起來,不是好交差的,要趕緊各種法子都試一試。
然而,當針灸開始的時候,琉璃才後悔起來,不該被範垣“恐吓”,意志不堅地答應了。
的确這并不是往手指上紮針,只是往頭上紮罷了!
細細的銀針刺入,除了起初不适的刺痛外,倒果然不算很疼。
然而兩腮,頸下,甚至額頭上都紮着針,琉璃自覺自己成了一只刺猬,整個人痛不欲生。
無法可想的時候,不免怨念地看一眼旁邊。
範垣站在那裏,欣賞着她“劍拔弩張”的樣子,眼底唇角,是難以掩藏的笑意。
琉璃見自己的痛苦成了他的歡樂,無奈之餘,心裏苦中作樂地算計:罷了,只要讓他高興,這點苦似乎也是值得的。
連續做了四五天的針灸,好像果然有些效果,喉嚨處隐隐不再似之前那樣緊繃了。
漸漸過了正月,天氣轉暖。
這日,琉璃踱出院子,走到花園裏散心,緩步過了後庭,擡頭見前方的柳樹枝上,兩只黃鳥正在跳來跳去地嬉戲。
觸景生情,琉璃見左右無人,便試着念道:“兩……”
她本是想念“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誰知才念了聲就覺不适,忙又清了清嗓子,繼續念道:“兩、兩兩……”
身側突然傳來一聲忍俊不禁的笑。
琉璃大驚,轉頭看時,卻見範垣從旁邊的甬道上走過來,他哼道:“兩兩兩兩,算起來都八只了,你是要把杜甫氣活過來不成?”
琉璃見是範垣,這才定了神。只是她并沒有念成這詩句,他居然就知道她想的是什麽,倒也算是心有靈犀了。
又聽他取笑自己,琉璃便吐了吐舌頭,低頭一笑。
範垣望着她小舌輕吐的樣子,跟當初琉璃淘氣後那種頑皮狡黠的模樣如出一轍,心中竟是微微一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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