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紅線

琉璃只顧舉着扇子,一邊低着頭看裙擺随着走動而也翩翩地随風飛舞。

正自得其樂,冷不防身前大袖飄揚,她猝不及防間直直地撞了過去,恰好就被那人半攔半攬的扶住了。

一驚之下,琉璃忙擡頭,卻見是那雙至為熟悉的鳳眼。

琉璃見左右無人,忙後退一步,這才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範垣道:“我才打那院子裏過來。”

琉璃順着看了眼,知道他才去探望過許姨娘,便道:“你去見過大娘了嗎?”

範垣道:“去過,她不得空見我就是了。”

琉璃想了一想,不便再說這個,瞥了範垣一眼:“近來養謙哥哥有沒有找過你?”

範垣搖頭,他連日在內閣,忙的才得閑回來,又怎會見過溫養謙。

琉璃道:“他不找你也就罷了,我本想跟你說,只是也沒見到你……上回的事,我在哥哥跟前應下了,我只說、只說……是我願意的。跟你沒有關系。”

範垣很意外:“你是這麽說的?”

琉璃道:“不然我怎麽說?如果說是你胡作非為,讓養謙哥哥怎麽辦?難道真的要他找你拼命?”

範垣笑笑:“你放心,溫養謙不是那樣的人,他也知道拼命是沒什麽用,只以後再找機會算回來就是了。”

琉璃忙道:“我也擔心這個,對你,對養謙哥哥都不好,所以我才應了,好歹讓他別那麽痛恨你。”

範垣聽她一口一個“養謙哥哥”,心裏本有些酸意醞釀,聽到最後這句,才說道:“我以為你只關心溫養謙的安危好歹,原來也還記着我?”

琉璃一怔:“那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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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垣本很喜歡,轉念一想,又沒有那麽喜歡了。

琉璃如今當溫養謙是兄長,當他是“師兄”,對她來說都是“親人”一樣的身份,又有什麽可高興的。

範垣淡淡地哼了聲:“你不必擔心我。”

琉璃見他突然有些不快,不解其意,只道:“我知道師兄是不必別人替你操心的,只是我自己瞎想罷了。”

範垣瞅瞅她:“琉璃,那天晚上我所說的話,你想過沒有。”

琉璃問:“什麽話?”

範垣道:“我對溫養謙所說的,我會娶你的話。”

琉璃一聽,臉上就紅了:“那不過是搪塞養謙哥哥的話,又想什麽?”

範垣道:“若不是搪塞呢。”

琉璃愣愣道:“不是搪塞?……那可不行!”

範垣眉峰微蹙:“為什麽不行,現在大夫人那邊在琢磨你的終身,若不是我,你想嫁給誰?”

琉璃道:“我已經跟養謙哥哥和母親說了,我一輩子不嫁人。”

範垣一哂:“他們要真信了這句,就不會緊鑼密鼓的給你張羅了。”

琉璃臉上越發漲紅:“我、我……”

随風依稀有些說笑聲傳來,範垣也聽見了:“改日再跟你說。”

将走之時他微微側身,凝視着琉璃道:“你也該好好想想,如果談婚論嫁起來,有誰比我更合适。”

範垣去後,琉璃在原地呆站了片刻,低頭徐步往前。

今兒琉璃是去見二小姐範彩絲的,彩絲這幾日病了,已經請醫調治,連日都沒有出門。

不多時到了彩絲的居處,卻見院門開這,裏外無人,因天長且熱,丫頭們都在躲懶,此刻廊下一個人影都沒有。

琉璃忖度彩絲一定是在睡覺,就放輕了腳步,沿着抄手游廊走到窗戶旁邊,從半開的窗扇中往內打量。

還未看清屋裏的情形,就聽到有人說道:“我知道你糊塗,沒想到竟然糊塗到這種地步!”

琉璃一怔,聽出是彩絲的聲音,含着惱怒,這無緣無故的是在說什麽,又是在說誰?

正在詫異中,裏頭有人唯唯諾諾地說道:“我也沒想那許多,只是聽三妹妹說起來,所以在外頭吃酒的時候提過一兩句,未必真的就是我洩露的……何況那溫家丫頭跟四叔的事兒,這府裏不是都知道了嗎,難保是別人說出去的,怎麽就一股腦的怪到我的頭上?”

琉璃原本以為彩絲在不知跟誰說話,不便打擾,正思忖着轉身要走,誰知一個男人的聲音冒出來,聽着有些耳熟,還沒反應過來,就又聽見“溫家丫頭跟四叔的事”,一驚之下便立刻站住了。

只聽裏頭彩絲道:“這府裏哪裏就都知道了?就算知道,也沒有那個膽子敢出去嚼舌。外頭自然是有四叔轄制着,至于這府裏頭,誰不怕大夫人?誰不知道大夫人疼純兒疼得什麽似的,若敢聽見有人嚼這個,立刻就要打死呢。你倒是好,巴巴地去替人當槍使喚,大夫人本就不太理會我們這一房了,只是平日裏不怎麽管,倒也罷了,如果知道是你出去傳了這些混賬歪話,只怕就戳了馬蜂窩!何況除了大夫人,還有四叔,還有溫家哥哥,他們難道就能輕放了你?上次忠靖侯家老夫人帶了小侯爺親自上門賠罪,你難道不清楚為什麽?”

這會子琉璃已經聽出來,跟彩絲說話的正是她的哥哥,範府長房庶出的範糾。

溫養謙在邀月樓把小侯爺蘇清曉痛打一頓,範糾日常在外厮混,怎會不曉得。

都知道這位小侯爺從來蠻橫霸道,只有他欺壓別人的份兒,如今竟給溫養謙這個才放了翰林的書生欺壓了,就像是一頭小豹子偏偏被一只貓兒給打敗了,自然是天底下的奇聞。

雖然在場衆人都對兩人打架的起因諱莫如深,但範糾仍是打聽到了些許。

最重要的是,小侯爺雖然吃了大虧,但最後竟還親自來府裏賠不是,這就非同小可了。

範糾額頭出汗,越發小聲道:“當初是三妹妹跟我透出來的,我哪裏想到那許多?再說,三妹妹無緣無故幹嗎把我當槍使?”

彩絲冷笑道:“給溫家哥哥擺宴席慶祝高中那天,鄭侍郎也來赴宴,還親自來見了純兒妹妹,正那會兒我跟芳樹也去找純兒,就看見了。當時她的臉色就很不好,她心裏可很‘傾慕’鄭侍郎呢!”

範糾吃驚:“你、你難道是說三妹妹對鄭侍郎有意,可這也犯不上……”

“誰知道她到底想什麽,”彩絲咬了咬牙,“但她多聰明,輕描淡寫地挑撥了,把你推進泥坑,自己卻一身輕松,你自己發昏倒也罷了,偏偏還帶着我也變得不清不楚了。”說到這裏,便嗚咽地哭了起來。

範糾氣道:“我去問問三妹妹去!”

彩絲喝住他:“你去問,她難道就會承認?何況她畢竟是嫡出的。我只盼哥哥你以後少惹事,這件事我不再提,你以後也萬萬別透半分,就算有人質問,你都要咬着牙別認。不然,府裏的大夫人,四叔,溫家哥哥……哪一個饒得了你!”說着又哭起來。

***

琉璃離開彩絲房中,幸喜無人發現。

她着實沒想到,背着自己,竟還有這些隐秘。

當初彩絲跟芳樹兩人,因為溫養謙跟鄭宰思,是曾當着她的面兒辯論過的。

按照範彩絲的說法,必然是芳樹那天看了鄭侍郎來探望自己,多半是女孩子的嫉妒……所以才跟範糾挑唆。

因為争風吃醋而把自己也繞進去,琉璃覺着這一場實在是無妄之災。

琉璃回到房中,正溫姨媽已經回來,見她臉上微紅:“去見過二姑娘了?”

“沒有,走到半道,覺着熱的很,就回來了。”琉璃忙扯了個謊。

小桃捧了水進來,琉璃沾了帕子稍微擦了擦臉。溫姨媽叫她坐到身旁:“那也罷了,我聽你姨母說她只是有點暑熱,吃了兩劑藥已經好得多了。”

琉璃點頭,突然見溫姨媽似有憂愁之态,就問道:“母親有什麽心事?”

溫姨媽方道:“是你哥哥,催着我向你姨母開口要搬出去的事。”

琉璃問:“您跟姨母說了?”

溫姨媽道:“說了,說了好幾回呢,她都跟我急了,說好不容易團聚,好好的怎麽竟要搬,她又是個多心的人,也不知從哪裏聽說了些閑話,就疑心這府裏……只管追問我是不是這府裏有誰對咱們不好,雷厲風行地又生了一場閑氣,我只得不敢提了,盡力安撫了她一陣才罷。”

琉璃笑道:“姨母可真是個急性子,表面卻看不出來。”

溫姨媽道:“可不是,又急又倔,她要不是這個脾氣,怎麽會恨許姨娘恨了這麽多年,更變本加厲的恨了。”

母女兩人相視,各自嘆了口氣。

溫姨媽怕引得琉璃不高興,就又說:“對了,有一件正經事,後日是鄭家老夫人的壽辰,你姨母早得了請帖,我卻也有一份,你姨母今兒說,要我帶了你去。”

鄭家老夫人,便是鄭宰思的祖母。

琉璃因為才聽了彩絲的話,心想雖然她跟鄭宰思心無芥蒂,毫無瓜葛,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少跟鄭家牽扯上為妙。

于是說道:“人家是母親跟姨母去就是了,我去又做什麽?”

溫姨媽當然知道馮夫人要帶她去的意思,只是不便跟她明說,就笑道:“整天在家裏悶着,出去透透氣、也多見見世面豈不好?”

因為溫姨媽竭力勸說,琉璃無可奈何,只得先答應了母親。

赴宴那日一早,便假意說身子不适,溫姨媽畢竟疼愛女兒,只得叫她留在家中歇息。

因此才躲避過去。

這數日陰雨連綿,院子地上積了些水,小丫頭們便在廊邊拿了樹枝劃水玩。

琉璃在窗口望着雨水自屋檐上落下,水晶簾似的,心裏卻想到當初在宮裏的情形,儆兒因不耐煩學業,琉璃勸哄之餘,就也想法子逗他開心,每當下雨,便折些紙船,又叫宮女等把些會飛的水雞,鴛鴦等圍起來,在一塊兒鬧騰了玩。

琉璃忍不住長嘆:“又有好久沒見到儆兒了。”

心情猶如天上的雨雲,層層疊疊,無限憂郁。

正在惆悵,突然院門處進來兩個人,頭打着傘,竟是兩個男子。

琉璃認得其中一個是養謙,另一個……

本能地猜是範垣,但很快又明白不是。

那人随着眼前走到廊下,将傘擡起,傘下的臉眉目如畫,天然地笑吟吟的,目光轉動,不偏不倚看向窗戶邊的琉璃。

目光相對,琉璃忙把頭轉開,裝作看別的地方。

那人笑意更深,眼角的魚尾紋若隐若現——自然正是鄭宰思鄭侍郎。

兩人在廊下跺了跺腳,小丫頭把傘接了過去,養謙領着鄭宰思進門到了堂下。

養謙道:“鄭兄且坐,我去看看妹妹。”

小桃倒茶過來,養謙進了門,見琉璃坐在窗下,便道:“下雨天潮氣重,怎麽偏在這兒?”上前把窗半掩起。

琉璃問:“哥哥從哪裏回來了?”

養謙面上有些喜色:“多虧了鄭大人幫着,我已經找了個極合适的房子,改日帶你過去瞧一瞧,你一定會喜歡的。”

陳家的那老宅,陳伯雖然是許了,但畢竟小皇帝那邊兒還不知如何。養謙又着急要搬,所以只好暫時另尋別的地方。

琉璃看着養謙,心中疑惑。

原先溫養謙對于鄭宰思似乎有些不冷不熱,可最近,兩人仿佛過從甚密,關系突飛猛進。

此刻竟也并不避忌,直接把鄭宰思帶到了這裏。

養謙笑道:“你要不要見一見鄭大人?他可又帶了禮物給你呢。”

琉璃哭笑不得:“哥哥,我見他做什麽?”

養謙悄悄道:“當初好歹是鄭侍郎帶太醫來給你診治的,何必如此見外?”

隔着簾子,只聽鄭宰思在跟小桃說話,慢條斯理地問道:“你們姑娘的病好些了麽?”

小桃詫異:“什麽病?”

鄭宰思笑道:“前幾日我們家老太太做壽,姑娘不是因病沒去?我們府老太太跟夫人都記挂,我也不得放心。”

小桃才忙道:“啊,是那個,早就好了,大人放心。”

屋內,養謙笑看琉璃一眼道:“你瞧瞧,鄭大人是不是很細心?”

琉璃正有點不好意思,只聽鄭宰思放低了聲音,說道:“小桃,你把這包水晶糕給你們姑娘,這樣的雨天配着桂花龍井茶吃最好。我待會兒還要進宮去陪陛下,陛下這兩日也有些龍體微恙……”

琉璃聽到這裏,頓時忘了別的,忙掀開簾子走了出來。

養謙見狀,也帶笑跟了出來。

鄭宰思擡頭見她出來了,便起身笑道:“姑娘好?”

琉璃本想直接問朱儆的病,但直接張口未免唐突,她愣愣地看了會兒鄭宰思,目光掃過桌子上的糕點:“又讓鄭大人破費了。”

鄭宰思笑道:“這不算什麽,純兒愛吃就好了,上次的玫瑰酥可合口?”

小桃快嘴答道:“姑娘沒撈着吃呢,上次正好跟我們四爺看見了,四爺竟是喜歡的,不由分說都拿了去,可見一定是很好吃的。”

琉璃道:“你還不把點心拿去擺好,再給大爺倒茶?”

小桃才忙去了。

養謙卻不知道此事,聽小桃這樣說,原本含笑的臉色頓時陰雲密布,冷冷重重地哼了聲。

鄭宰思卻仍是滿臉笑容,道:“想不到首輔大人竟有這種愛好,我可聽說他是最厭吃甜食的。”

琉璃心中嘀咕:“豈不知我跟你想的一樣。”

當下請鄭宰思坐了,略寒暄了幾句便問:“大人要進宮嗎?”

鄭宰思點頭,琉璃問道:“方才聽您說陛下龍體微恙,不知是怎麽了?”

鄭宰思道:“有一點小咳嗽,禦醫正在調治呢,只是陛下有些……不大肯吃藥。”

“他不肯吃的話,就捏着鼻子……”琉璃情急之下,沖口而出。

養謙在旁歪頭看向她。

琉璃攏着嘴:“我、我不知哪裏見過這法子,不知能不能用。”

鄭宰思卻眨眨眼,眼角魚尾紋更盛了,他笑道:“這法子倒也是新奇,不過……就算能用,也沒有人敢捏着陛下的鼻子呀。”

琉璃皺眉不語。

養謙見琉璃雖然說話奇突,不過到底跟正鄭宰思有些相談甚歡的意思了,一顆心稍微放下。

正小桃又送茶,養謙端了茶盞,拈了一塊兒水晶糕,且吃且站在門口看雨。

只聽鄭宰思對琉璃道:“不過,別人雖不能,我看……純兒未必是不成的。”

養謙似笑非笑回頭瞧了一眼,見鄭宰思滿面的笑容可掬,像是十分哄溺的神情,便又搖了搖頭。

琉璃咬了咬唇:“我?”

“是啊,畢竟……”鄭宰思挑唇,瞥一眼養謙,見養謙正已經轉回身去。

連綿的雨聲中,鄭侍郎微微俯身,含笑悄聲說道:“那日在陳宅,你是不是叫過陛下‘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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