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初戀

範垣聽琉璃簡略說了幾句,已經知道了其中原因。

不錯,就像是琉璃說的,那時候,他的确拒絕了陳翰林。

然而琉璃并沒有聽完,如果那時候她能聽下去,或許……現在他跟她就不是這種光怪陸離的情形了。

陳翰林問範垣:“難道你不喜歡琉璃?”

那時候,範垣的內心窘迫之極。

幼年坎坷,流離失所,又吃盡了人世間種種冷嘲熱諷,讓他的性子變得極為內斂,就算對陳翰林,他一向的愛戴如師,卻尊如父親的人,但也從不曾讓自己的情緒外露過。

尤其是……這種男女之情,而對方還是老師的女兒。

但他卻又知道,這是上天格外優待才賜給自己的一個機會。

所以他竟破天荒地承認:“我……很喜歡師妹。”聲音極低,略帶一絲顫抖,卻堅定。

他不敢看陳翰林的反應,略略沉默後,又補充道:“只是,從不敢奢求。”

耳畔響起了陳翰林的笑聲。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肯答應娶她?”

範垣的神魂好像随着風徐徐上升,卻又強讓自己鎮定下來。

他慢慢心安:“師妹是老師最疼愛的,絕不容她受半點委屈,我的心思,卻也跟您一樣,萬不想委屈了師妹半分,老師看中我,今日開這個口……已經是我幾世修來的福分。”

陳翰林微微點頭,聽了他後幾句話,複凝神端視。

範垣繼續說道:“但是我現在的情形,老師也看見了,我什麽都沒有,只有一貧如洗,跟背後的聲名狼藉,這樣不堪,如何能夠配得起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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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翰林仿佛猜到了他要說什麽:“那你,想要如何?”

直到現在,範垣才擡起頭來:“我想等春闱之後,老師再跟我議此事。”

陳翰林挑眉:“哦?”

範垣的聲音逐漸沉穩明朗:“春闱之後,若我高中,此事自然可行。若我名落孫山……”

他停了下來,反複呼吸數次,手悄悄地攥緊,破釜沉舟般:“我也沒有臉再說什麽。”

家世不堪,若又沒有功名,難道就在陳府做個沒出息的贅婿?亦或者讓琉璃跟着自己吃糠咽菜,困苦貧寒?範垣絕不允許,他的自尊也不許自己以一無所成的身份來匹配琉璃。

陳翰林聽範垣如此說,反而心定。

其實早在陳翰林詢問範垣之前,就已經想過多次。這一次來問他,也并不是一定要跟他定下,也是想探問他的意思罷了。

如今聽範垣主動自己說開了這些,着實讓陳翰林心中萬分熨帖,自诩自個兒果然沒有錯看了他,的确是個有擔當,知進退的好男子。

他既然有這種苦心,将來若娶了琉璃,自然不會虧待她。

陳翰林忖度片刻,笑道:“那好,我便同你一言為定,等你蟾宮折桂,我們再正式的商議此事。”

範垣拱手,向着恩師深深躬身行禮。

***

後來他果然一舉成名天下知。

那日,範垣捧出那雙琉璃親手給自己做的布鞋,鄭重穿上,準備同陳翰林正式議親。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他本以為老天總算開了恩,大概是因為他從前受了太多苦,所以肯優待他了,誰知道……竟是那樣惡意的玩笑。

陳翰林滿面無奈。

範垣得到了琉璃将嫁到端王府的“好消息”。

此時,範垣将原委告訴了琉璃。

他默然:“我并不是不想娶你,我只是不能在那樣的情形下娶你。”

琉璃呆若木雞,然後她磕磕巴巴地問道:“你、你真的……那時候是想娶我?”

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範垣掃她一眼,轉開頭去。

突然他想到另一件事:“怪不得……”

琉璃此刻懵懵懂懂,情不自禁問道:“什麽?”

範垣并未回答。

在端王府下聘之後,陳翰林在府內宴請一幹弟子。

在這次春闱之中,陳翰林的六位弟子都各有成就,雖然不如範垣獨占鳌頭,卻也各領風騷,實屬不錯。

這一次,也算做半個慶功宴。

只是席面上的氣氛有些古怪。

第一個怪的是小章,平日裏最數他伶牙俐齒,能說會道,就算是對着個啞巴也能說的唾沫橫飛,口幹舌燥,但是這一次,他卻一聲不響,只管悶頭喝酒。

其他的大家也都幹巴巴地,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話題,提到說各人的終身事,有人便說起來,因範垣高中榜首,近來許多朝中大人們便對他很是青眼,只怕他的好事也将近了。

範垣不置可否,淡笑而已。

很快小章就醉倒了,陳翰林命兩人扶着他去客房休息。

範垣只略坐了坐,也借故退了出來,沿着廊下而行的時候,正看見那兩位師兄弟去而複返,彼此見了禮,就錯身而過了。

範垣往後院而走,才過月門,就見小章抱着一個石鼓,半跪半坐在地上,不知如何。

範垣上前,想要将他扶起來。小章迷迷糊糊中擡頭,見是他,便舉手拂開:“你走開!”

範垣見他并不領情,想了想,果然邁步走開,小章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叫道:“都怪你,都怪你!虧我還以為你是個不會不會趨炎附勢攀龍附鳳的,原來也不過如此……嘔……”

範垣聽得沒頭沒腦,又知道他醉了,便不跟他一般見識。

只聽身後小章嘔了一陣,又斷斷續續道:“範垣,你真鐵石心腸,你不要……可以給我啊。”

範垣猛然回頭,小章卻又緊抱住石鼓,哭道:“師妹!”

那時候範垣雖然覺着小章的話中有因,但又怎會想到其中竟有那樣的隐情?

只不過他看着小章抱着石鼓痛哭流涕的樣子,隐隐地竟覺着有些眼熟。

範垣知道小章對琉璃有意,也只有那個丫頭才會整天毫無形象地跟小章争吵大鬧,每每以為是她自己占了上風,混不知道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得了便宜還賣乖呢。

他每次在旁都看的暗生悶氣。

然而此刻望着小章失意的樣子,範垣似乎覺着,在他心裏也有這樣的一個涕淚交加的小人,但是面上,他仍是“鐵石心腸”,毫無波瀾。

畢竟,有什麽辦法。

琉璃終究要成為王府側妃,雖是側妃,也算是高嫁……何況,琉璃是喜歡端王殿下的。

他又能怎麽樣。本以為有了老師的恩許,得中狀元就可以配得上她,可誰知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可見他到底是沒有那個福分,老天也仍是那個冷冷的不待見他的老天。

屋內,兩個人各懷心事,一時誰也沒有出聲。

直到琉璃說道:“那後來你已經考中了,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範垣徐徐吐了口氣:“我告訴你又怎麽樣?你喜歡的人是端王殿下,不是麽?”口吻淡淡的,底下卻有些酸澀蔓延。

琉璃呆呆地看着他,突然舉起手來,用力捶向範垣身上。

範垣一愣,那小拳頭噼裏啪啦打在他的胸前,其實并沒有什麽力道,但偏偏像是每一下都打在他的心頭上,隐隐作痛。

“你打我幹什麽?”他終于忍無可忍,捉住琉璃的手。

琉璃掙紮着叫道:“都怪你,都怪你!”

範垣怔了怔,一時也想到小章那日醉後的話:“什麽都怪我,為什麽都怪我?你喜歡上端王殿下想要嫁給他難道也怪我?”

“就是怪你!”琉璃淚汪汪地,不再亂掙,只是仰着頭哭了起來。

範垣其實不知道……琉璃怎麽會跟端王殿下“攪到一起”去的。

在跟陳翰林那次書房暢談後,他就一心一意地開始備考。

那一段時間,他很少見到琉璃,起初還以為是自己不曾外出的緣故,後來想想……她的确不大過來找他了。

在以前的時候,琉璃一天總要來找他三五次甚至更多,其實也沒什麽事,多半都是來搗亂攪擾的。

因為範垣要備考,所以也不覺着琉璃少來了有什麽要緊的,畢竟,如今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春闱,只要考中了,得償所願,那麽……以後要見多少見不着?興許還能朝朝暮暮……

他幾乎不敢想,一想,就有點忍不住。

故而竟覺着琉璃這會兒不來倒是好的。

又或許琉璃是因為知道了他要專心科考,所以特意不來攪擾……範垣如此這般的想。

誰知竟是一相情願了。

雖然不知琉璃為什麽這樣說,範垣望着她帶淚的模樣,仍是心軟。

“好,都怪我。”他嘆息地承認,“別哭了,都怪我好麽。”

***

那天琉璃去逛南門的廟會。

因看着那泥人的肅然神情,想起了範垣,心中的委屈翻江倒海地湧上來,都化成了淚珠。

原本琉璃并沒有想過要跟範垣有什麽,只是當聽陳翰林提起,才陡然驚心起來。

她跟範垣雖然親密,卻從不曾想過那種終身有歸的念頭,可……如果父親真的要把自己許配給他,似乎……也沒什麽不好的。

只是琉璃沒想到的是,範垣居然會一口拒絕。

她心裏那一點情苗才稚嫩地冒出頭,就給他劈頭蓋臉地打的粉碎。

琉璃跟小章打打鬧鬧慣了,又習慣在他面前擺出一副大師姐的樣子,遇到這種事雖然尴尬窘迫無地自容,面上卻也只能裝的若無其事。

但望着這似曾相識的泥人,卻實在是忍不住。

也不知道是因範垣的決絕而失落,還是因為覺着自己在他眼裏原來那麽不讨喜而傷心。

正在抽噎之時,耳畔有個溫和的聲音響起:“姑娘,你為什麽哭?”

琉璃淚痕滿臉地轉頭,模模糊糊看見一張明朗的臉在眼前晃動,只是一時看不清眉眼:“關你什麽事。”

那人微笑說:“想必是這個泥人捏的太醜了,把你吓哭了?”

琉璃聽了這句,雖仍是流着淚,卻不由露出笑容,那人笑道:“果然給我說中了,你若不喜歡,不如把他買下,然後摔碎了,叫他再不在你眼前出現了可好?”

“不要!”琉璃忙叫,把泥人藏到胸口去。又忙擦擦眼睛中的淚。

淚擦幹了,眼前清晰了許多,琉璃終于看清楚面前男子的樣貌……第一印象是:真是好貴氣的一張臉。

身着淡煙紫的圓領袍子,肩頭跟胸前是用銀白線刺繡的團紋,長身玉立,風度翩翩。

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眼尾微微挑起,似曾相識的弧度,眼神明銳……又帶有一點奇異的溫和。

手中還握着一把泥金折扇。

琉璃看看他,忍不住又看看手中的泥人。

這貴公子笑道:“放心,我不跟你搶。”

琉璃有點擔心,忙要掏錢把這泥人先買下來,摸摸袖子,空空如也,想到方才亂買了一陣東西,許是把零用錢都花光了。

忙回頭叫小丫頭,也沒有,又叫小厮,只有兩文錢。

琉璃緊緊握着那泥人,有點緊張。

仿佛這泥人就是範垣的化身,如果落在這貴公子的手中或者其他任何人手中,就會因為太醜而被摔碎。

那貴公子笑眯眯看着,突然向着旁邊一點頭,他身邊就有個随從打扮的人上來,遞了一塊碎銀子給那攤主。

琉璃忍不住叫道:“這是我的!我回家拿錢!”

貴公子笑道:“說了不跟你搶,我付錢,買給你,可好?”

琉璃的心慢慢安定下來:“真的?”

貴公子點頭。

琉璃猶豫了一會兒,她當然知道天底下沒有白吃的道理,眨了眨眼:“我不白要你的東西,我……棗花,那包糖栗子拿來。”

身後小丫頭棗花捧着個空空如也的紙包,滿面為難:“小姐,你剛才賞了我,我、我都吃上了。”說着還打了個飽嗝。

琉璃不可思議地瞪着她:“你吃的這麽快。”

那貴公子越發的樂不可支。

琉璃無可奈何,示意小厮把花燈拿來:“這個燈籠十文錢,比泥人貴一倍,換了你的,你不吃虧。”

貴公子笑道:“好呀,這筆買賣真劃算,只是姑娘你吃了虧了。”

琉璃道:“我自願的,願打願挨,也不算吃虧。”

“好極,我就喜歡這樣的妙人快語。”貴公子凝視着她淚漬未幹的明眸,扇子輕敲掌心,仿佛一錘定音。

後來,琉璃才知道,這位萍水相逢的青年貴公子,正是端王殿下朱睿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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