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表白
琉璃剛才一味地沉浸在回憶之中,竟然忘了自己正在給範垣揉頭,手上自然也有些漫不經心了。
如今給範垣驚醒,琉璃怔怔看了他一會兒,望着面前這鮮明的濃眉鳳眼,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師兄……”低低地喚了聲。
範垣仔細打量着她的臉:“怎麽了?”
琉璃沖着他笑了一笑:“我剛才……想起先前,也是這樣給爹揉頭的。”
範垣一怔,心卻無端地松寬了幾分,繼而也随着笑了笑:“難為你竟從我想到了老師。不過給我捏着,的确是委屈了你……”
琉璃忙搖頭道:“不委屈,以後……我經常給你捏好不好?”
範垣聽了這句,像是灌了一足杯的蜜糖水,心中受用的翻天覆地。
面上卻似笑非笑地說:“怎麽,你是在咒我經常的頭疼?”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琉璃叫起來。
範垣望着她着急認真的樣子,憋不住正要笑,目光輕轉看見門口進來一人。
當下忙斂了笑容站起身來。
進門的正是溫姨媽,身後還跟着範二爺之妻曹氏。
琉璃見狀,就也後退一步垂了手,範垣向姨媽跟二嫂行了禮,曹氏略坐了坐,便借口走了。
溫姨媽端坐着,一貫的和藹問道:“你從哪裏來?”
範垣道:“先前在宮裏伴駕。”
溫姨媽打量着他:“難為你裏裏外外的,事情又多又忙,我不懂那些正經的軍國大事,只想着你倒要好生保養身子才是,不要總緊着勞累壞了。”
範垣心頭一動:“多謝姨母關懷。”
溫姨媽笑道:“我不過是多嘴罷了,你別嫌我唠叨就是。”
範垣道:“姨母說笑了。”微微沉默,又道:“這樣的唠叨我卻巴不得多些。”
溫姨媽聽了這話,心裏也受用,就看了一眼琉璃:“怎麽只管呆站着,還不給你表哥換一杯好茶去?”
琉璃一探杯子:“這還是熱的,不用換。”
溫姨媽無奈地笑看着她,範垣輕輕咳嗽:“聽話,去吧。”
琉璃這才回過味來,原來溫姨媽故意要支自己出去,不知要說什麽給範垣呢,範垣卻先自己領會了。
琉璃臉上一熱,才答應了聲,低着頭出去了。
溫姨媽目送琉璃出去,便道:“純兒是個實心的孩子,不像是別人一樣七竅玲珑的。有時候偏又性情古怪,時而左犟,叫人頭疼的很……可不瞞你說,當初我們在南邊兒,純兒的情形比這個時候還要壞上千百倍呢。”
範垣只是垂首聽着。
溫姨媽道:“不過,自個兒的孩子自個兒疼,不管純兒是以前還是現在,我跟她哥哥都當她是心頭肉一樣,不舍得她受半點委屈傷害。”
範垣道:“是。”
溫姨媽細細看他,仍是微笑着:“那天你來了,向着我說了那一番話,我是全然想不到的,一時就像是失了魂魄,什麽也不知道了,這些日子,心裏有幾句話,正好今日你在這裏,就讓我多唠叨幾句,說的不順耳的還請四爺不要見怪。”
範垣道:“您是長輩,縱有教誨,我也只是感激罷了。何況我也知道姨母的性情,從來只有好意,等閑不肯為難苛責。倘若有什麽心裏的話要教導提醒的,請您不必顧忌,說給了我知道,我也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溫姨媽聽他回的這樣動聽有理,連連點頭,方道:“原本我跟謙兒打定了主意,純兒一輩子不嫁人也好,橫豎有我們在的一天,就周全照料她一日,總歸不會把她推出去風吹雨淋的,誰成想上了京後,她竟一日好似一日……又跟你有這樣的緣法。但雖如此,我也知道這府裏倒有一多半的人是不看好這門親事,說實在話,我的心裏也有些七上八下,畢竟……四爺你是這樣的人物,什麽樣的人沒見過,什麽樣的事沒經歷過,若說突然就喜歡上了純兒,我還只當自己是在做夢呢。”
範垣道:“就像您說的,這也是緣分。”
溫姨媽點點頭:“如果你是真心疼愛喜歡純兒的,便是她偌大的福分,也是我們全家的福分了,只是……”
溫姨媽說到這裏,斂了三分笑意,凝視着範垣道:“四爺自然是位高權重的,心思又深,只怕我們這些人難以窺知一二,雖說您看上純兒是我們的榮幸,只是溫家雖然勢單力孤,卻自來沒有過要利用女孩兒攀權附貴的意,倘若四爺娶純兒是為了什麽別的,那就請你趁着現在還能收住,就高擡貴手饒了,我們寧肯仍回南邊去也好,若執意不肯,以後卻鬧出別的來,就不好說了。”
範垣聽了,思忖片刻,方沉聲道:“您的苦心我已經明白,姨母既然肯對我推心置腹,我也就不妨直說了。”
溫姨媽暗中懸心:“請講。”
範垣道:“有些流言蜚語,我雖不曾親耳聽見,大約也能猜到幾分。但說句不中聽的……我若是有心使壞,又何必要大費周章地用結親這種法子,總有幾萬種手段。且我孤身一個過了這幾十年,早也習慣了,也早就絕了再結鸾俦的念頭,沒想到會又遇見……遇見她,之所以要明媒正娶,正是想好好待她,想跟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說着躬身低頭。
“一生一世”四個字,聲音略輕,卻透出了幾分微微暖的堅定之意。
溫姨媽聽了他這幾句話,又看他的舉止神情,心中早就喟嘆信服。
當即忙起身在他的手臂上輕輕地一扶,紅着眼圈笑道:“四爺快不必如此,你若是真心這麽想法,我還有什麽別的話說?巴不得你們好好的呢!”
門口處,琉璃低着頭,兩頰通紅。在她旁邊卻還有一人,正是溫養謙。
養謙滿面驚愕,上回聽溫姨媽說起範垣講的那些話,還只是聽聽罷了,如今親耳聽見,這份震驚自不必說。
養謙愕然震動之餘,又悻悻說道:“真是人不可貌相,這人竟也能說出這些話……好不肉麻,不知道是不是甜言蜜語用來哄人的。”
琉璃心中卻酸甜苦辣地攪擾在一起,只想着他說“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種種的滋味變成了無法按捺的酸澀,從鼻子裏往眼睛上直沖過去。
***
擇日,溫家先從範府搬了出來,到了積慶坊的新宅裏,灑掃庭院,擺放家具。
馮夫人又送了十個丫頭,十個小厮,五個得用的婆子過來給他們使用,并一些日用的家具器物之類。
又在新宅擺了酒做喬遷之喜,範府的長房大爺,範瀾跟三爺也一并來恭賀,溫養謙又請了幾個相好的同僚,除此之外,鄭宰思自然也是必來的。
更有一些因為知道了溫家的女孩兒跟範垣定了親,特特巴望而來攀關系的,不在話下。
當日,養謙又請了戲,裏裏外外,也算熱鬧。
內宅這邊,馮夫人也親自來到,範府的女眷曹氏等也随着來了,還有些認得認不得的公侯官家的太太奶奶,姑娘小姐們,大家說笑了一陣子。
令琉璃略覺意外的是,席上還見了一個故人——竟正是當初那個趾高氣揚盛氣淩人的鄭家鄭媛。
自從那次在曾侍郎府裏起過沖突後,琉璃再不曾跟鄭媛照面過。
後來只聽說她嫁了人……也沒認真留意是嫁到哪裏了,不過想必不是那等豪門世家。
不然的話,琉璃哪裏會見不到她,就算是逢年過節宣召那些诰命夫人進宮之類的,總也會遇見一兩次。
這會兒留意起來,知道她是跟着跟着鄭氏夫人來的,說是自己的侄女。
琉璃見鄭媛臉色有些憔悴,跟當年那個跋扈的小姑娘判若兩人,只沉默地坐在鄭夫人身旁,言語舉止中透出一種謹慎畏縮的小心翼翼。
別的人也很少跟她說話,只有芳樹還搭話一二。
琉璃因不願久留,只應酬了一會兒,就借故逃了,彩絲起身陪着她,兩人說笑着往回。
琉璃因見芳樹跟鄭媛搭話,閑說幾句後,假作無意地問起鄭媛的來歷。
彩絲卻果然是知道鄭媛底細的,說道:“難怪你不知道她,她原先也算是個厲害的人了,是原先的廢皇後鄭氏的親族呢,出身又是世族鄭家,只可惜他們那一支的,當年跟四叔作對,趁着四叔入獄的時候落井下石,所以以後四叔安然無事脫困後,他們就倒了黴了,她的父母兄弟都給發配到梅州去了,只有她因為嫁了人才免了罪,不過因為他們得罪了四叔,她的公婆家裏也不敢要她了,拖了兩年,終究和離了。如今她也沒着落,難不成一個人去梅州?好歹被鄭家長房暫時收留着了,以後還不知怎麽樣呢。”
琉璃聽得又是驚心,又有點汗顏。畢竟又翻出了範垣入獄的事兒,跟她也脫不了幹系。
只是沒想到這些事也會牽連的如此廣泛罷了。
兩人回到院裏,彩絲又四處打量,啧啧地稱贊不絕:“要不怎麽說謙哥哥就是能幹,才進京多久,便又得了功名,又站住了腳。可知有多少人進京幾十年也沒個落腳的地方,他卻能找這樣一處又精致又穩妥的好宅子。”
琉璃道:“是鄭侍郎幫着的,不然也難找。”
彩絲笑道:“說起鄭侍郎,我又有話,傳說這個人是最難相處的,沒想到偏偏跟謙哥哥青眼有加。可見是謙哥哥有過人之處入了他的眼。”
琉璃道:“兩個人脾胃相投,卻也難得。”
彩絲問道:“今兒鄭侍郎也來了是不是?”
琉璃不太清楚,便道:“我雖沒聽說,但他們好的那樣,應該是會來的。”
彩絲便笑的莫測高深:“怪道今兒出門,三妹妹連換了幾套衣裳,又收拾的那樣花枝招展的,啧啧,我看她從昨晚上就沒睡好呢。”
琉璃那日雖聽說了彩絲抱怨她哥哥範糾的話,知道芳樹對鄭宰思有意。卻只做不知的:“三姐姐就是講究。”
彩絲掩口笑道:“她以前講究倒也有限,只是但凡有鄭侍郎在的地方,就格外講究起來了。你沒見到麽?方才她在席上跟鄭媛說話,換了平日,這種和離的婦人她正眼也不會看一眼,還不是因為一個‘鄭’字,才故意示好的?”
琉璃被她提醒,恍然大悟,也忍不住笑了:“這可是愛屋及烏了。”
兩人正說到這裏,就聽外頭有人道:“妹妹可在家?”
琉璃聽出是東城的聲音,彩絲也聽了出來,探頭道:“我們都在,你快進來吧。”
聽了召喚,東城果然快步走了進來,一身大紅色的團紋袍子,越發喜氣洋洋。
彩絲笑對琉璃道:“你看看他興頭的,你們喬遷,倒像是他的東道主,穿的這個樣兒也不怕搶了謙哥哥的風頭。”
東城笑道:“不管是誰的東道主,橫豎是大喜事,當然要得個彩頭,你們怎麽不在席上,這麽快就出來了?”
彩絲道:“別說我們,你又怎麽逃席了?”
東城說道:“他們又在說些客套話,又講官場上的事兒,讓我坐着聽天書不成,我又記挂着你們,索性進來瞧瞧。”因又問:“怎麽三姐姐沒在?”
彩絲意味深長道:“她有要緊的應酬,顧不得你了。”
東城也沒在意,只在桌邊坐了,三個人喝茶吃果子的閑話。
彩絲又問鄭宰思來了沒有,東城道:“當然來了,還替謙哥擋了兩杯酒呢。”
彩絲沖着琉璃笑,琉璃笑而不語。
東城因說道:“今兒人來的倒是齊全,只少了一個該來的。”
琉璃不知他指的是誰,彩絲卻猜到了:“你是說四叔?”
東城點頭:“我才偷偷地聽他們說起來,近來朝廷好像又要改什麽東西……內閣裏争吵的厲害,不知怎麽樣呢,四叔只怕是分身乏術。”
琉璃原本對朝政這些東西,能躲就躲,可如今一來關乎朱儆,二來也跟範垣有關,不由上了心:“改什麽東西?”
東城皺着眉心道:“像是有關北邊邊防,還有南邊什麽土司打仗之類的,說的好生吓人,我也不懂,也不敢去懂。”
琉璃不聽則已,聽了這個,忍不住愁眉不展。
彩絲見狀忙道:“咱們當然是不懂的,那就給真正懂的人做去,橫豎有四叔在呢,吵翻了天又如何,他照樣兒能平定下來,又何須我們操心半點?”
這若是在以前,琉璃也就順其自然而理所當然地就放松下來了,但這會兒聽了彩絲的話,心卻并沒有寬上半分。
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她突然發現了範垣肩頭的擔子有多重,甚至也隐隐感受到他所受到的壓力,因為這份壓力,忍不住也為他憂慮體恤起來。
三人又說了片刻,東城道:“怕外間找我,我還是再出去混一會兒。”
琉璃跟彩絲也覺着離席久了,于是索性一塊兒出門,分頭回去。
東城一人往外去了,琉璃跟彩絲緩緩而行,一邊觀賞這院落景致。
不知不覺行過一處抄手游廊,正要轉彎,彩絲眼尖,忙把琉璃拉了回來。
琉璃因為有心事,未曾留意,給她猛地拉住,才懵懂地擡頭。
卻正看見前方白牆底下,有兩個人正緊緊地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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