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 新衙門(二更) 老骥伏枥,志在千裏……

作為度支部在編人員與新上任将作少監, 薛瑜回到京城也是需要去衙門裏做記錄的,度支部栽種的銀杏葉子已經全部黃了,看上去多了幾分深濃秋意。韓北甫剛剛從裏面出來, 一副打了卡要趁還沒有安排工作趕緊跑路的樣子, 迎面撞上薛瑜。

“……殿下,吃果脯嗎?”

韓北甫習慣性賄賂讨好, 薛瑜瞥他一眼,“第一天回來就不好好努力做事, 你還想着別人會高看你?”

薛瑜越過他進了門,韓北甫的笑僵在臉上,等到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開始盤賬,才隐約升起一個念頭。

等等,他不是要回家吃飯嗎, 怎麽又開始幹活了?

搬運着新一批卷宗的青衣胥吏從韓北甫身邊走過,哐當放下一筐, 很快, 韓北甫就顧不上思考別的問題了。

薛瑜只是随口提了一句, 很快就沒再在意韓北甫,她看着與侍郎說完話的喬尚書,拱手施禮。為了不影響屋中還在盤賬的衆人,喬尚書出門才笑道,“與殿下一別多日, 甚是挂念, 好在殿下吉人天相,平安回來了,不然我的謝可不知道該找誰去說了。”

“尚書是不是,胖了?心寬體胖, 看來最近度支部進展不錯?”薛瑜與他往外走了幾步,停在銀杏樹下,正好能看到裏面各人的動作,也不會讓旁人聽到兩人的對話。

喬尚書聞言扶了扶腰帶,“哪裏,還是托殿下的福。新換上的人手聽話管用,年底了,最忙的就是我們兩部,吏部看着我們天天只忙一陣子就能按時下衙,請了我兩次出去吃酒打探秘訣。前兩天吏部的招募胥吏文書都發到這邊了,學着我們要開始考試選人。”

他把這件事當個笑話在說,薛瑜卻有些高興,觀察了一會屋內忙碌的衆人,肯定道,“偷懶的幾個也肯好好做事了。”

喬尚書一笑,“如今胥吏能幹,自然不是之前缺人做事的時候,他們若繼續拖延,做不完賬,大可回家去。”

“說起來還是殿下當初在殿上的敲打管用,有人覺得做得太多寫信去行宮搬救兵,還被臭罵了一頓回來,後面就都老實了。”有了做事的人,喬尚書底氣很足,薛瑜想起之前蟬生帶回來關于喬尚書仿照她之前設立不做完不準回家制度的消息,一時失笑。

鲶魚效應放在這種一灘死水裏管用得很,懶散的魚群被新投放進來的胥吏鲶魚攪亂,又有壓迫數據在後逼着,以前他們做事是被喬尚書求着憑心情做,如今卻是要求着喬尚書給他們一個機會。

薛瑜:“若此法有用,不如尚書與吏部一起拟個折子寫明變化,遞上去試試看推廣如何?”她聽喬尚書的說法,招募選拔文書仍是只在系統內部發行,這樣有好處的事,怎麽能關起門做?只有戶部和吏部兩個部門內卷拓寬的考試選材道路還是窄了點。

“韓公并不看好此法……我會試試。”喬尚書沉吟片刻,又看了一眼挑燈做事的衆人。

過去期待三皇子進入度支部想借刀完成的目标已經全部完成,甚至比他所想的好了不止一點。度支部的變化他看在眼中,若能以此解決官吏痼疾,就算被尚書令責罵也是件好事。只是如何上書,還需要細細考慮。

“殿下随我來銷假吧。”喬尚書引着薛瑜進了自己的屋子。他的屋子與薛瑜之前見過的沒什麽變化,還是一樣地無處不透着貧窮。她拿出入職時到了手上的官印,在喬尚書取出的記錄卷宗上蓋了印,兩人閑談兩句,喬尚書忽然道,“殿下既負少監一職,兼管行宮,想來之後也無暇多顧度支。不知之後是作何打算?”

“我既入度支,自會為度支考慮。”薛瑜有些驚訝,選了句不會出錯的應對,“之後如何,聽憑陛下安排。”

喬尚書笑笑,他起身從木架上卷宗底部抽出一卷紙,看外表這卷紙與其他毫無區別,都是放久了泛黃的陳舊物品,“殿下之後若能惦念度支幾分,便是臣的福氣了。聽聞殿下在習字,這首詩貼是臣早年習字時用過的,如今轉贈給殿下。”

“長者賜不敢辭,但福氣二字,實在重了。”薛瑜道謝接過,喬尚書說還有些雜事要處理,送她到了門前。薛瑜走出幾步回頭時,喬尚書還在目送她,像是沒想到她會回望,臉上的猶疑被她看了個正着,很快遮掩下去,薛瑜在心中打了個問號,揚起笑容,“喬公不必送了。”

她離宮時的記錄不在将作監,明天去點卯就行,薛瑜帶着新得的禮物回到觀風閣,在燈火展開紙卷。

“神龜雖壽……”

卻是一首《龜雖壽》。紙面上隸書肅正,字字沉穩,說是字帖也說得過去。麻紙粗糙的背面與更新換代過幾次的紙張手感不能比,洇墨也比後來的新紙嚴重,顯然是一件舊物。薛瑜皺眉回憶之前看到的喬尚書的神色,可以肯定,他送出這一張字帖,絕不是為了讓她練字。

可是,他想告訴她什麽?又是什麽事需要這樣謹慎?

薛瑜把紙烘烤過,對着光照了照,又滅了燈放在黑暗裏等待了一會,最終卻發現紙裏既無夾層,也無特殊方法寫就的其他字跡。

紙面上“老骥伏枥,志在千裏”與“惦念度支”的囑咐來回在薛瑜腦中回蕩,流珠來送尚衣局送來的新官服時,見到她倒在幾案後蒲團上,吓了一跳,“殿下這是?”

薛瑜把蓋在臉上的字帖挪開,“有些事想不通。陳關回來了?”

流珠将官服放到杌子上,走上前接過那張字帖,柔聲道,“不曾,是尚衣局送來的官服。殿下這個月長得飛快,又升了品級,通天冠朝服還在趕,先送來了新的官帽和衣袍。”

十五六歲本就是快速生長期,加上之前被壓得太狠,薛瑜補上了吃飯和鍛煉後,出宮月餘,回來所有的衣裳都短了一截。在行宮時養完傷,後面幾天每天竈上都炖的有骨頭湯和雞湯來補充營養,饒是如此偶爾也會猛地晚上被生長痛疼醒。

“我沒去量體,怎麽衣裳就做好了?”薛瑜有些懵。

流珠掩口笑道,“林妃娘娘早早遣人回來送了對照的尺寸,又放了餘量,要是不合适,婢子先補一下,明日上朝後回來再改就是。”

對哦,她還得上朝。

薛瑜嘆了口氣。天沒亮起床鍛煉和天沒亮就得去聽各位大臣的你方唱罷我登場,煩人指數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但明天是皇帝回來的第一個大朝,她躲也躲不過去。唯二的好消息大概是鐘大還沒解除禁足,方朔癱了也沒機會上朝。

字帖的事暫時被放到了一邊,好不容易挺過無聊的各種彙報,把皇帝離京後的各種動态在腦中過了一遍,薛瑜下朝立刻就跑去了将作監點卯。

薛瑜的官印還是昨天晚上常淮專門送來的,這次跟去秋狩的人裏只有一個姜匠來自将作監,卻因為貶官被留在了行宮,而之前因為印刷的事來圍觀過的幾個官員都不知在做什麽,以至于偌大将作監竟是連門房都不認得薛瑜。

被她的官印驚住的門人小心翼翼往內領路,一邊碎碎念一邊往外走的将作監官員突然見到一個陌生人,卻是吓了一跳,“你是何人,擅闖……不不,是我失禮了,請勿見怪。這位郎君,可是來尋大監?大監上朝尚未回來,您是入內等等還是?”他很快反應過來薛瑜的官帽是從四品,喝令聲一轉,變成了和氣。

将作監的各種擺設與薛瑜見過的度支部和工部完全不同,看上去不像是個官府衙門,反倒與天工坊後院有些相似。一些材料雜亂地堆着,只有位居正中的房子像是辦公場所,其他建造得與工坊差不多。薛瑜收了打量的目光,聞言有些尴尬,将作監在上朝時一言不發,她實在沒找到機會打聽未來頂頭上司是哪位,看來是她跑得太快,把上司落在後面了。

“少監初來,可看出了何處不妥?可有見教?”

一個溫和的中年人聲音從身後傳來,攔住薛瑜的官員驚喜道,“姜大監!”

薛瑜跟着回頭,施了一禮,“在下拜見大監。”

将作監大監姜墨人如其聲,雖用詞尖銳了些,但真的攀談起來薛瑜便發覺他是真的想讓她搞發明創造。最初遇見的官員聽說這是除了自家被派出去公幹的少監外新來的一位少監,眼睛都直了,暈暈乎乎地往外走,口中喃喃,“是那個三殿下?真的?”

初來新單位第一個時辰,薛瑜被領着走完了整個将作監,途中遭遇圍觀兩次,驚喜歡呼三次,見過面的熟人一個。

她在最後一扇門前停了停,靜靜擺在木架上的風扇十分眼熟,金燦燦的風格更令人熟悉。薛瑜回憶了一下,确定不是她送給皇帝的那個,也不是天工坊拍賣上被買走的那個。

所以,這個時代匠人們搞創作的審美都是相似的嗎?

見薛瑜駐足,姜大監笑道,“是不是還不錯?殿下想先來改動風扇?”

“并無。”薛瑜有些招架不住将作監從上到下的熱情,“我既為少監,不知此後該做何事?”

姜大監與她對視一會,“這……”

薛瑜聽了一會,這才知道,少監之職就是大監的副手,雖然名義上将作監該有兩位少監,但一直只有一個少監在做事,突然安排了薛瑜過來,連姜大監也沒想好讓她做什麽。分攤原來那位少監手上的工作有點不合适,所以才有了進門後的參觀,試圖讓她自己決定工作內容。

“我先看看這些年的兵械與農具記錄手稿吧。”薛瑜說完,姜大監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

将作監保存着所有上交或者需要向齊國所治理地方普及的器械稿件,薛瑜被領到保存典籍的地方,從最新的開始看,第一個看到的就是曲轅犁,第二個則是雕版印刷,在兵械坊新制的風箱應該是還沒有報上來。

薛瑜抽了張紙,記下要讓行宮兵械坊總結最近出産,上報風箱的事。按照匠人們之前的說法,他們已經發現了換風箱後效率變快,可能只是缺少總結和少報。只在行宮一處使用風箱就太大材小用了,鐵官坊的冶煉風箱也該更新換代了。

她提出查看手稿并非因為無聊,而是借過去的手稿記錄想參考一二。後世的東西能做的太多了,她需要找出更有用的那個。将作監的記錄既是她的靈感觸發,也是她的遮掩借口。

自行車的材料實驗估計在月底回行宮看苜蓿青貯情況之前搞不完,水泥的供應也得慢慢跟上,軍隊眼看就要調離,要是能在大批演習軍隊離京前給他們多添些對外戰争的保障,減少邊關小摩擦裏的軍隊損耗,能少死一個人,也是未來齊國的底氣。

薛瑜分心二用,思考與閱讀同時進行,卷宗被取了一卷又一卷,很快太陽西斜。她頓住手,劃過紙上一行記錄,“水精承目照之,可見大小不同。”

水精就是水晶,這個描述不就是放大鏡嗎?

薛瑜幾乎立刻就想起了安裝鏡片的望遠鏡,能夠第一天就找到有用的參考,可以說運氣不錯。她放好其他的卷宗,将記着“水精”的一卷位置記下來,抄下這句話,出門去找人要水晶。

她新建的玻璃窯還沒開始開火,短期內也得先緊着水泥制作用着,等到軍隊的訂單做得差不多,或者水泥工坊的擴建差不多的時候,玻璃才能提上日程。而且,她對新制的玻璃期待度并不高,比起堅固和透明程度,自然還是水晶優先。

被稀裏糊塗調來做事磨水晶薄片的匠人聽薛瑜的要求,挨個做了幾個薄厚不一的水晶片,看着薛瑜離開的背影,他撓撓頭,跟着薛瑜去做了用料記錄,轉回去問自己的上司,“這位少監一來就用這樣的精貴物,怎麽瞧着不像做事,像是要拿水精去打首飾?”

“殿下的事,用你多嘴?”

匠人被斥責了一句,老實垂頭,他的上司卻留了心,當聽聞下衙後三殿下被宮外女子傳信出去,有關三皇子初來将作監就打首飾給心上人的流言便傳了起來,直到被姜大監聽聞,才剎住繼續瘋傳的勢頭。

沒辦法,緋聞總是傳得格外快,再嚴肅的人心裏也有一點八卦的心思。

身為緋聞主角的薛瑜毫無被八卦了的意識,她拿了東西去工部溜達了一圈,熬得眼下發青的工部衆人簡直個個都像掏空了身子,好在交上來的詳細計算和規劃沒什麽問題,讓薛瑜對這群通宵後的中年人能說出一句“可以回家了”。

對于京城糟糕的路況,工部不是不想修,主要還是沒錢。如今有薛瑜在前面頂着,又有個定品增加功績的胡蘿蔔吊着,一群人以兩位侍郎帶頭,玩命趕工一天一夜,總算在薛瑜的規定時間內完成。見她點頭,餘蘇兩個中年人簡直是熱淚盈眶,若有不知情的人此時踏入工部,乍看下好像工部從上到下都認了薛瑜做新任工部尚書。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

很快,左右侍郎就為誰去負責督建起了争執,彼此推薦的都是自己的心腹。第一條開工的京城水泥路,意義與其他不同,況且,三皇子說是其他由她來想辦法,到底有沒有辦法還得兩說,說不定朱雀大街就是唯一一條他們能看到的修成大路了!

薛瑜詫異地看着他們,“二位,開工誰來督建倒是無所謂,但你們征召民夫和封鎖朱雀大街的流程是不是沒給京兆尹報過去?明天要開工,今天京兆尹可是快下衙了。”

本着避免機會飛走的心思,兩個侍郎統一決定将開工時間放到明天,原本是為了找薛瑜要錢好安心,誰料卻疏忽了這一茬,看着窗外的落日,他們臉色大變,匆匆說了幾句就帶人沖了出去。

以京兆府尹的和稀泥誰都不得罪習慣,派下屬過去只會被打太極出來,只有他們上門才不會拖延時間。薛瑜閑閑看着兩個侍郎跑走,叫來工部司郎中,“平時誰負責的文書,來謄寫一遍,等侍郎們回來,讓他們聯名上交尚書令。”

工部缺一個尚書,代尚書癱在家裏,雖然這次開工是皇帝點的頭,但有些流程是必須走的。不然明天老尚書令來上朝,忽然發現朱雀街頭被封鎖了,他卻毫不知情,不得來找麻煩?

兩個侍郎拿着皇帝的批示,好說歹說說通了京兆尹,回來被下屬郎中遞了要上交的文書,被催到發懵的腦袋這才反應過來不對。

等等,明明是三皇子督管的事情,怎麽全是他們在受罪跑流程?

他們對視一眼,“那……放着?”左右侍郎對彼此太熟悉了,從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不甘,都被推着走到了這一步,眼看就要開工,怎麽可能放走這個機會繼續拖着?

在薛瑜的催促和胡蘿蔔勾引下,中心衙門的處理流程以從未有過的速度在推進,上報工程準備完成預備開始的文書趕在宮門落鎖前送到了與皇帝長談留宿宮中的韓尚書令手邊。

從中年時就跟随他的侍從低聲念完最後一句,老人半垂着眼皮,像是睡着了,侍從輕聲問道,“令公,批嗎?”

韓尚書令睜開眼,眼中一片清明,他以手指劃過上面的“三皇子瑜”,從層層疊疊的文書下方,抽出一張标注日期在月前的上報申請,若是喬尚書在這裏就會發現,他以為被毫不在意批複的那份胥吏考試招募申請,一直沒有被收起來,而是在韓尚書令這裏保存着。

老人嘆了口氣,“後生可畏啊。”

薛瑜對韓尚書令背後的嘆息尚不知情,她把工部安排完,揣着水晶鏡片準備回去試做一下望遠鏡,還沒走出幾步就被找進來的守城禁軍攔住。

“殿下,宮外有人來尋。”禁軍一張麥色的臉已經漲得通紅,他一路上問了好幾處才找到三皇子在哪,耽誤了些時間,怕是外面小娘子已經等急了。

他不知道,正是因為他的多方尋覓引起了注意,将薛瑜下衙會佳人的緋聞傳得到處都是。

薛瑜被他說的一怔,偏頭望向魏衛河。魏衛河搖了搖頭,表示并不知情。陳關因為要溝通水泥和馬車的事,暫時留在了外面,但陳關有出入宮禁的腰牌,與守城的禁軍都熟悉,怎麽會讓人來找?

莫不是出事了?

薛瑜臉色一肅,“前方帶路。”

禁軍在前引路,薛瑜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外走,當見到宮門外孤零零一個人的時候,薛瑜愣了一下。

與她預想中陳關出事清顏閣來人尋她不同,明顯是租來的馬車停在遠處,一身淡青色裙子的方錦湖戴着帷帽,靜靜立在門外,帷帽遮擋了他的面容,向來挺直的肩背微彎,整個人透着一股楚楚可憐,像一株易折的青荷。

此時本就是下衙時間,來來往往的人不少,都忍不住對他投以目光,心中揣測這是哪位可憐可愛的佳人正在等夫婿或父親歸來。若他們有這樣一位佳人在家,怎能忍心讓她出來經受風吹日曬?

薛瑜走到近前,方錦湖看向她,眼睛竟是紅腫的。

不知怎麽的,薛瑜瞬間生出了幾分負心漢的心虛。

她大概、好像、一二三四五天沒見過方錦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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