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忙……
忙完縣衙的事已是四日之後。
就算家就離着縣衙就百來米,倪佚硬是忙得沒空回去吃頓飯看看孩子們。
光是張魯一家上下的資料卷宗就在書案上堆成了小山,更何論還要造冊登記所收繳的那些財物,更是讓他連着幾日都沒換下過官袍。
這些原本都是主簿的工作,現在一股腦都壓到了倪佚身上,他就順手清點了下衙門的家底。
安江縣縣衙庫房裏還剩下七十六兩銀子,年邁衙役四名其中包括三名竈房的夥夫。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這就是安江縣縣衙的全部財産,如果不是這個月抓住了張魯,恐怕再過幾個月衙役們的俸祿都要發不出來了。
屆時無銀可發,還不是要他這個知縣自掏腰包!
衙門的庫房如此幹淨,張魯留下的爛攤子卻不少。
戶籍統計、稅收賬本、縣衙收入賬本,統統都是一團亂麻,倪佚略略看了一遍,發現其中大部分都要重新做。
饒是如此,光是重看了這麽一遍,他就花了兩天時間。
等再次穿着已經有些馊味的官袍回到家裏時,看到後院聊得熱火朝天的幾人,他一瞬間還有些恍惚。
恍惚就恍惚在院裏的這些人,他竟然都認識。
坐在石桌兩旁的一個是吳旭林,還有一個是……倪震!
原主記憶裏那個永遠板着臉愛呵斥人的父親這會兒正和顏悅色地和吳旭林下着圍棋,你一言我一語聊得好不愉快。
幾個孩子圍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搶着說話,吵得整個院子全是他們的嬉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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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佚能看到被圍着的位置上躺着個人,身上蓋着厚厚的毛毯看不出是男是女,可能看到毛毯外露出的繡鞋。
難道是……
倪佚往前走了幾步,終于看清躺椅上的人。
果然是威遠候老夫人:張氏。
幾天沒合眼的倪佚此時腦子遲鈍得很,只顧得往前走去,竟連喊人都忘記了。
他的貿然出現還是倪成雲最先發現,提着手裏的九連環就起身朝他沖了過來。
“父親!”
聽到父親兩個字,倪佚的腦袋這才反應過來,看向倪震的方向也跟着喊了聲:“爹!”
剛還笑得歡快的倪震瞬時收了笑意,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看向愣頭愣腦的次子:“你娘也一起來了,你還不去問安!”
果然和原主記憶裏一模一樣,張嘴第一句就是呵斥。
雖然……兩父子已有好幾年沒見過!
“老二!”
滄桑的女聲從旁響起,張氏掙紮着從躺椅上坐了起來,只是喊了個名字,眼淚已先奪眶而出。
“娘!”
倪佚忙跑了過去,擡手扶住了張氏伸出的雙手。
原主記憶裏慈愛的母親滿臉淚水,曾經的滿頭烏發已挂滿銀霜,道道溝壑的臉上還有大病初愈後留下的虛弱感。
握着倪佚的手微微顫抖,一直挂念的孩子就在面前,讓張氏怎能控制住自己的心緒,倪佚越是勸,她的眼淚流得越是兇。
“臭小子又惹你娘掉淚!”
直到倪震洪亮的嗓門一吼,倪佚又被呵斥後她這才又哭又笑地嗔了老爺子一聲:“你這人!就不能好好說話。”
“娘,您看我好好的,您就別哭了!”
原主的情緒翻湧,讓倪佚心口又湧起陣陣愧疚,說話的聲調不知不覺地輕柔了許多。
“人老了老了,倒越發不管用啰!”
“娘!”
手背被輕輕拍着,語氣裏滿是感慨的張氏只不錯眼地盯着倪佚瞧,好像看不夠似地還擡手摸了摸他的臉:“若沒有你送回來的藥,娘恐怕連我兒最後一面都看不到啰!”
張氏此話一出,好似掀起了倪震的怒氣,重重朝桌上一拍指間的棋子,爆呵:“你這個不孝子,竟然讓你娘拖着病體千裏迢迢來看你,我們養你有何用?”
倪佚凝神看向張氏,又回頭看看倪震,突然起身,三下兩除二脫去官袍只着中衣,膝蓋一彎朝兩人跪了下去。
“是兒子不孝,是兒子沒用!”
“你這孩子這是作甚?還不快起!”
幾個孩子都被倪佚的動作吓到,倪成雲抱着官袍竟也跟着跪了下去,有一人跪了其他幾個孩子也都是下意識的跑到他身後跪下。
一時,除了自覺往後退了兩步的陳楊,院子裏跪了一片。
張氏掀開毛毯就想站起來,倪震兩步跨到她身旁,把人往椅子上一按,神色終于松動幾分:“就讓這個不孝子跪,這些年為他操了多少心?咱們受得起這一跪。”
“……”
滿頭白發的父母因為擔心已過而立之年的孩子,千裏迢迢拖着病體長途跋涉到安江縣,對倪佚來說除了原主殘留下來的愧疚外,還有他本身的。
這種感覺經歷過很多次,卻每一回都讓他的心也跟着跳動。
只有這樣,他才真能體會到作為一個人活着的感覺。
無言的感動蔓延至整個院子,有父母雙亡的陳楊,也有只餘一人的吳旭林,倪佚不知他們心裏此時的想法,餘光裏卻能看到他們也跟着泛紅的眼尾。
“……”
“阿嚏--”
寂靜突然被聲響亮的噴嚏聲打斷,衆人齊齊看向發出聲音的來源,然後又齊齊無語了。
不知何時也把外裳脫了的倪成傑抱着個胳膊,在寒風中抖得跟個篩子一樣。
“管家,快把孩子們扶起來!”
看到孫兒受凍,張氏哪還能坐得住,也不管還在同樣挨凍的次子,只心痛地掀開毛毯把倪成傑裹起抱到了自己懷裏。
被遺忘的倪佚無語,只能擡頭看向同樣黑着臉的倪震。
“還不滾起來,等着老子來扶你?”
呵斥完自己的兒子,倪震又把目标轉向嬉皮笑臉的倪成傑:“你都多大的人了,還在祖母懷裏撒嬌,跟你父親一樣沒出息!”
膝蓋又無意間中了一箭的倪佚尴尬地摸摸自己鼻尖,在吳旭林一臉看笑話的表情裏灰溜溜站起。
好在還有個管家心痛他,這邊人才剛站起,那邊就忙把新取來的外裳披到了他身上。
感動情緒因傻兒子的行為瞬間清空,倪震也不過是口頭說說,等倪成傑的穿上棉衣後也就收了話頭。
“先去梳洗,然後來書房見我!”
“是!”
有了倪震的倪府,倪佚也只能乖乖看眼色行事,等老爺子話音一落,小跑着就往自己的院子而去,連多一句話都帶有的。
剛離開沒多遠,他就聽到倪成傑高聲問張氏:“祖母,為何父親叫您和祖父爹娘,我們為何叫父親母親呢?”
張氏回答的聲音很小,倪佚已聽不清。
不過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也知道,聽不聽都沒什麽區別。
這都要從他們威遠侯府的第一代侯爺倪威遠說起,原主記憶裏的祖父乃是殺豬匠出身,七十多年前本是開國皇帝帳下的一名夥夫。
一次行軍中遭受敵國偷襲,僅憑借着一把殺豬刀護着先皇殺出了重圍,後就跟在其身旁開疆擴土,更是與先皇成了生死之交。
所以倪震的幼時是在鄉野長大,雖說成了侯府世子,喊了幾十年的稱呼當然沒那麽容易換掉。
就在這種環境下出生的倪佚兄弟倆也深受影響,從小就是跟着喊做爹娘,為此還受了不少其他勳貴家族的嘲笑。
倪震的岳父就這專門與他提過此事,也就是那時起,侯府的第四代長孫出生,大家才默契地改了口跟着稱呼為父親母親。
就連稱呼都能分出階級高低之分,要倪佚說簡直是多此一舉。
就算跟着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的權貴世家叫了父親母親又如何,這些人還不是照樣私底下嘲笑侯府衆人是殺豬匠後人。
可試問有多少人敢明擺着說出來?那還不是因為他們更害怕威遠侯府的勢力!
努力讓自己往那邊靠,還不如讓自己的拳頭更硬!
***
梳洗整理好,倪佚匆匆趕往書房。
書房裏只有倪震一人在,他端坐在書案後,正翻看桌上倪佚寫的随筆。
“這幾年也算沒有白活,心性長進了不少!”
總算!倪佚聽到了這小半天來第一句還算正面的誇獎,他哪敢露出一絲笑意,只同樣面無表情地低聲應是。
倪震見次子沉穩許多,心口一直繃着的弦終于松了幾分,只掀了掀眼皮繼續問:“你府衙之事處理的如何?”
倪佚張口,從自己怎麽開始着手搜集證據,然後又是怎麽處理後續之事,一件沒落的詳細說完。
條理清晰心思缜密,而最讓倪震滿意的還是曾經那個優柔寡斷的人此次竟能如此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想到這,他不禁來了興致,随意朝後背一靠就問:“你這回就沒替那些家眷們上奏求情?”
倪佚一愣,不知為何倪震會突然問到這裏,心思随意一轉就老實地回道:“既已享受到了好處,又何來無辜之說?”
“好!”
砰--
誇贊與大掌拍向桌面的聲音同時響起,倪震終于緩緩露出絲笑容,虛搭在椅背上的左手擡起緩緩捋着胡須,眼角的皺紋因為笑意都擠在了一起。
就這一掌,倪佚敢肯定,倪震這麽些年來肯定沒疏于武藝,他都能看到書案震動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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