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回來了

感到有人緊緊地握着他的手,平措睜開了眼睛。

一開始視野并不清晰,眼前一片混沌,四周的光線十分昏暗,唯有一束細細的白光從不知什麽縫隙中擠了進來,柔弱地落在鋪了些幹草的地上。

平措慢慢能看出些什麽了。這是個非常狹窄的洞穴,人幾乎不能站直,因為以他卧躺的姿勢,粗糙的洞頂已經近在咫尺,平措不由懷疑這也許是什麽野獸廢棄的居所。

一雙手從後面伸過來,軟軟地搭在他胸前,是唐念青。平措微微擡眼看他,他下巴生了青色的胡渣,臉色蒼白憔悴,眉頭微皺,似乎累極了,睡着了。

但即使陷入睡眠,他的手依然沒有絲毫放松。他甚至把身上的虢軍棉衣脫了下來,全部蓋在平措身上,自己只穿着那件單薄的藍灰色軍衣,背靠在陰冷的石壁上。

平措注意到自己的大腿,子彈已經被取出了,還剜出了一團碎骨渣和焦黑的肉,就随便放在一邊。平措看了有些毛骨悚然,萬分慶幸那時自己昏迷了過去。

傷口上被包上了黑乎乎的玩意兒,平措伸手摸了一下,好像是嚼碎的草藥。大概是他的動作打擾了身後的人,唐念青的睫毛微微扇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

平措沖他一笑:“哈,我還活着。”

他用滿是血絲的雙眼愣愣地望着平措,很久,他突然緊緊地把平措抱住,甚至連身體也跟着劇烈發起抖來。

“唐工?”平措胸口都被他勒疼了,“沒事了,我們都還活着,沒事……”

剩餘的話被一個吻堵回了喉嚨。

平措驀然瞪大了眼。

唐念青突然擡手按住他的頭,重重地吻了上來。

他好像發了瘋似的吮吸、啃咬着平措的嘴唇,激動到連吻都是顫抖的。仿佛不這麽做就無法确信平措真實存在,好像他一放開,平措就會一點點從他懷中消失一般。

平措的腦袋變成了一片漿糊,從頭至尾,他都是呆傻地鼓着眼睛,一動不動。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他的腦筋好像在唐念青掰過他下巴那一刻就斷掉了,壓根無法指揮身體行動。平措就這麽僵硬着石化了很久,久得仿佛過了一百年,唐念青才意猶未盡地放開了他,像個小孩子一樣把頭埋入了他的頸窩。

平措又呆了很久,才吓壞了一般,磕磕巴巴地說:“唐…唐…唐…唐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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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到了?”唐念青平靜地問。

平措漲紅着臉,不知道如何應對,猶疑了一下,他點了點頭。

“你不知道嗎?”唐念青擡起頭,有些詫異地問。

“……啥?”

“你以前在團裏沒有組織學習過嗎?蘇威埃共産國際的若幹事。”

“有是有……”

可是這和…和……和這個有什麽關系!

“你肯定打瞌睡了吧?這叫蘇威埃的禮貌。”唐念青說着,又低頭親了親他的嘴唇。

平措連耳根都紅透了,這回是氣的:“你是不是覺得我傻?”

唐念青正兒八經地說:“是真的,你見過共産國際派來的裏德顧問嗎?”

“我怎麽可能見得到。”

“你要是有機會活着回去,你大可去問他是不是真的。”唐念青很認真,“你以為蘇威埃的軍人為什麽這麽團結,因為他們對戰友絕對信任,而這種信任,就是在日常的鼓勵和安慰中慢慢積累的。”

平措很想說你就扯淡吧,但他的表情那麽嚴肅、一本正經,平措不禁又有些動搖。唐念青是從蘇威埃留學回來的,那邊的一些風俗民情他肯定很清楚,某些地方會有些奇怪的鄉俗也不足為奇,平措還聽說過南邊一些部落有更離譜的。

平措尴尬地撓撓頭,小聲嘟囔了一句:“沒想到蘇威埃那邊的人都這麽黏糊……”

誰知,話音未落,唐念青就“噗嗤”一聲笑出來。平措瞬間明白自己被耍了,臉漲得通紅,“你你你你你個混蛋……等我好了我一定揍你!”

唐念青伏在他肩頭笑得渾身發抖。

“你等着!你等着!唐念青你等着!”平措像一只被激怒的野牛。

“好。”唐念青盡力憋住笑,扶着他肩膀直起身,額頭相抵,鼻尖摩挲着鼻尖,那麽近,平措甚至能看見他黑亮的眸子裏有個小小的影子。

唐念青垂眸淺笑,輕吻:“好,我等着。”

那一刻,平措心如擂鼓般狂跳了起來。他好像回到了那個滿是花香的水鄉,那個穿得黛紫色裙子的女孩坐在窗前寫字,自己趴在那兒看着,他喊了女孩好幾聲,她才慢悠悠地轉過來,他趁機吻了她,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如同此時。那時,他的心也跳得這麽快,快得好像要從胸腔裏蹦出來。

平措有點發慌,他好像飄起來了,為什麽會這樣。他想,這樣太怪了。

“你不是總問我為什麽回來嗎?”唐念青的聲音輕得像羽毛,撓在他心尖上,“平措,我回來找你了,和你約好的那樣,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

平措心頭一跳,唐念青的眼神好熟悉,他似乎在暗示些什麽……

“約好的?”

平措一臉懵懂,看到他一頭霧水的表情,唐念青的眉毛又不悅地挑了起來:“原來你到現在還是沒記起我。”

“對不起……”

平措窘迫地撓了撓頭,在他入伍前短短十幾年的人生回憶裏,的确沒有唐念青存在過的痕跡,他可以肯定,他在晉陵永遠只圍繞着琴打轉,幾乎沒有朋友。那麽唐念青指的是在軍隊裏的事?可是在軍隊裏,他們似乎連話也沒怎麽說過,形同陌路。

唐念青冷冷地推開了他,往邊上翻了個身,背對着他,像是在生悶氣。

平措不由有些尴尬,他絞盡腦汁地回想。

唯一能夠想起與唐念青有關的事,是兩年前的秋天。那時,大部隊還在瑞景根據地,當時正為了第五次反圍剿而召開了緊急會議。裏德顧問堅持要打陣地戰,主席和他吵了起來,最後被逐出了決議層。

于是集結號在広昌吹響,這次決戰,投入了整整一個師的兵力。

裏德顧問的陣地戰,早已在圖紙上畫好了進攻的路線、大炮機關槍架設的位置、兵力的部署,不能改變。投入戰場的士兵與将士就是他手中的提線木偶,沒有任何機動性。

虢軍有飛機大炮,有好幾個師的兵力,兄弟們固守在開闊地上,拿着手榴彈和步槍對付飛機坦克,簡直可笑,每一次沖鋒的結果可想而知,幾乎剛剛沖上山坡,就全軍覆沒。

但不許撤離,陣在人在的命令還不斷地下達,不管團長與師長如何向上反映,都無濟于事。終于,第十三次沖鋒,輪到了平措所在的連隊。

誰都知道這是必死無疑的沖鋒,平措和戰友相視一望,默默站了起來。

列隊,分槍,出發。

平措正要随隊伍離開防護工事,突然間,他的手被人一把拽住。

“團長,這場仗根本就是送死,再打下去整個營都完了!”

突然開口的是剛剛加入紘軍的文弱唐工程師。

“陣在人在,這是命令!”團長沉着臉,“出發!”

大炮不斷的轟擊,工事搖晃了一下,無數黃土簌簌掉落,所有人被沖擊得摔倒在地。平措艱難地爬起來,發現自己的手腕還被人緊緊扣住。那個唐工程師灰頭土臉,一雙眼睛卻熠熠生輝,他說:“敵人裝備精良,人多勢衆,我們這樣一次次沖上去跟他們拼消耗根本就是以卵擊石!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仗還打什麽?您難道要看着手下的士兵全死光再追悔莫及嗎!團長,您別忘了,您的一句話,關系着上千人的性命!”

這話說得太不客氣,所有人都安靜了,連平措也震驚地望着這位平時一點也不起眼的工程師,他這是瘋了嗎?

團長重重将滿是塵土的杯子砸在桌面上:“這他媽打得什麽仗我不知道嗎!老子也想撤!可上面不讓撤!老子能有什麽辦法!”

唐念青擡起冷靜的目光:“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團長沉默了。

“我們團一共兩千多人,開戰不過一個鐘頭,已經只剩八百了。”唐念青冷冷地說,“也好,您繼續打,繼續聽那個蘇威埃人紙上談兵,然後敵人幾個炮,這八百人也就死得差不多了,到時就一二十人撤,或許撤能得還快些。”

“媽的,”團長怒吼着一腳踹飛了桌子,“撤!”

這句話一出,平措突然感受手上一松,那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已經默默撤回手,回到電報機前整理東西了。所有的人又忙碌起來,大夥趁夜撤離了陣地,一邊撤退,一邊繞到敵人後方進行擾亂的游擊戰,反而斬獲頗豐。

兩天後,広昌決戰慘敗,通往瑞景根據地的南大門広昌失守。一萬餘人的兵力死傷殆盡,只剩千餘人,槍支彈藥也一點也不剩。彭将軍帶兵闖入了瑞景根據地,指着裏德顧問的鼻子破口大罵。最後主席回來指揮全局,為了保存力量,八萬紘軍不得不進行戰略轉移,那長達十萬裏、白骨累累的征途就此開始。

當年広昌決戰中活下來的一千多人,其中有八百人都是平措那個團的。若不是唐念青那番話,他們團估計一個也剩不下。平措也僥幸撿回了一條命,也是在那個時候開始,他偶爾會注意到這個孤僻的年輕人,他總是一個人,嗒嗒嗒地敲着電報機,或者伏在桌案上破譯那些截獲的密報,偶爾會望着窗外發呆。

平措突然意識到,唐念青在剛加入紘軍時,就已經保護過他了。

這似乎意味着……他們在瑞景相遇之前,就存在某種聯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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