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約定

再次回到憶仙坊已是深夜,山谷空幽寂靜,山路難走,葉昔遲便一路抱着受傷的女子,直至送她回房,将她安頓好。

如玉細心地為她蓋好被子,又拉下床簾,才走到外面,對着葉昔遲感激道:“今日多虧有了葉公子出手相助,如玉在這裏先替小君謝過公子。”

“如玉姑娘不必多禮。”葉昔遲出手相扶。

如玉道:“天色已晚,兩位公子不如就在清微居住下,待明日天明了再下山吧。”

葉昔遲沉默了一瞬,道:“多謝姑娘的好意,還是不必了。貴坊的主人不願見到我們,若是讓她知道了,會責怪姑娘的。”

想不到他這麽替自己着想,如玉感激之下又有幾分感動,“我家主人其實并非公子方才所見的那樣,她平日裏對我們一衆姐妹都很好,若非她肯收留,此刻如玉早已魂歸西天了。”

“你們這裏所有人都是她收留的嗎?”聽她話中的意思似乎是這樣的?

如玉點頭,“是啊,主人她……”

“如玉。”門口一抹紫衣晃動,衣擺随着微風輕輕飛舞。幾人擡頭望去,只見薄娘靜靜地站在門外,盡管她掩藏地很好,可臉上仍是有幾分憂色,“小君的腳傷如何了?”

如玉道:“已經上了藥,大夫說只要休息幾日便可痊愈。”

薄娘點了點頭,叮囑道:“這幾日你就留下來照顧小君吧,切記在她的腳傷未痊愈之前不可讓她下床走動。待明日天明我會找人送些補品過來,你要看着她吃下去,記住了嗎?”

“是,我記住了。”如玉應道。

薄娘這才放下心來,轉向葉昔遲與沈凝煙,聲音不似方才冰冷,卻仍沒有多大起伏,“麻煩兩位将這個屋子留給小君休息,兩位若是想知道什麽,就随我來吧。”

***

栖梧閣。

屋內燭光搖曳,屋外風聲陣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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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娘立在窗前,單薄的身子恍若一葉扁舟,在海面上孤獨飄零。回想起曾經歷過的大風大浪,她的心仍忍不住輕輕顫抖。

“我自出生起就住在這裏,如今已過了二十個年頭。我娘曾是這裏最紅的花魁,而我爹……那個負心的男人,也不過是同其他男人一樣,只會用花言巧語哄騙到我娘的情意,然後将她的自尊心狠狠地踩在腳底下,狠狠地,碾碎。”

聲音悲怆猶若天邊的哀嚎,積壓了多年陰郁終于在頃刻間爆發。

“我從來都不知道我爹是誰,曾經我問過我娘,她一直和我說我爹已經死了。可從周圍那些人的眼神裏,我知道,我爹并沒有死,我娘是在騙我。可我沒有多問,我知道娘這麽說一定有她的道理,所以哪怕我再想知道我的親爹是誰,我都沒有問過只字片語。直到我娘臨終前,她才将整個事情的經過告訴我。”

薄娘望着窗外的樹影,斑駁,輕拂,“娘說,她同我爹并非在這裏認識的,而是在二十年前的一個雨夜。那時她的家鄉剛剛受災,一大家子人都會洪水沖走,她的爹娘為了救她,将她綁在一棵樹杆上,這才使她沒有被洪水淹死。等到潮水褪去,整個村子便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其他的村民連影子都找不到。”

“她想方設法,使出最後一絲力氣解開了束縛在身上的繩子,從樹下落下來的時候又摔斷了腿。她答應過她的爹娘會好好活下去,所以哪怕渾身已經使不上力氣了,她還是強撐着,斷斷續續地爬了一日一夜,爬到了附近的一個鎮子外。那個鎮子由于地處較高,所以洪水并未對其産生多大的影響。”

“由于她當時躲在草叢後面,所以并沒有人發現她。那時到處都是災民,就算有人看到了,那麽多災民又如何能夠救得過來呢?娘以為她這次一定是死定了,可沒想到碰到了那個人。”

“那個人……就是你爹嗎?”葉昔遲看不上她臉上的神色,但她的聲音裏,卻有種讓人捉摸不透的黯然。

薄娘不置可否,緩緩轉身,眼底一片傷感,淡聲道:“他将娘帶回了府裏,讓府裏的丫鬟給她置了幾件新的衣裳,還請了城裏最好的大夫為她接骨。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娘的身子慢慢地複原了,精神也好了不少,不出兩個月,就已能夠下床走動。他日日都來看望娘親,噓寒問暖,體貼入微,還派人四處去尋她爹娘的下落。時日久了,娘也知道他喜歡她,娘心裏不是不感動的,只是一直不明白他明明有着優越的家世,卻為何會看上她一個無依無靠,甚至是就快死了的人?幾次三番想問,可話到嘴邊,卻仍是沒有問出口。”

薄娘頓了頓,在他們身邊坐下,繼續道:“就這樣過了半年,娘的腳傷已經完全好了。因娘自幼習舞,所以平日裏也會在房裏練練舞蹈打發時日。也正是那一日,被他發現了娘的秘密。自此之後,他更是對娘殷勤百倍,終于有一天,娘經不過他的一再甜言蜜語,答應了同他在一起。”

沈凝煙撐着下巴,仿佛在聽故事一般,“若是你娘與你爹互相喜歡,在一起在并非是件壞事。”

說着,她悄悄地瞥了一眼葉昔遲,默默地盤算着怎麽樣才能讓他也喜歡上自己呢?唉,這真是個傷腦筋的問題。

葉昔遲正好也望向她,察覺到沈凝煙略含無奈的目光,不由一怔。沈凝煙并沒有發現他看着自己,又是搖頭又是無聲嘆氣的,倒弄的葉昔遲滿頭霧水,差點以為她是在為薄娘的娘親所不甘。雖然自己也隐約能猜到之後會發生些什麽,可薄娘似乎還沒說到哪裏吧?就算她也猜出來了,作為一個聽故事的,就不能等人家全部說完再感嘆嗎?若是在街邊那些茶寮裏聽說書,她表現得這麽明顯,不被別人趕出去才怪呢!

薄娘沉浸在自己的憂傷裏,哪裏顧得了屋內的兩人已經開始各懷鬼胎了。她邊回憶邊道:“起初的一段時日,他們過得很幸福。娘以為她的一輩子便是同爹在一起,可卻沒想到,爹的生意慘敗,家道中落,短短十日,家裏能變賣的東西統統都賣光了,卻仍是還不起所欠下的債務。爹遣散了府上所有的家丁和丫鬟,帶着娘離開了住了一年多的地方,最後将整個府邸賣掉才還清了債。可那時的爹娘,早已身無分文。”

“爹說在涼州有親戚,所以想帶着娘一塊去涼州。娘早已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聽爹這麽說,她當即就答應了。可不幸也就此開始,待娘第二日一早醒來,身邊已不再是他們露宿的破廟,而是高床軟枕,莺莺燕燕,那個男人卻已不見蹤影。”

“你的意思是,你爹将你娘賣到了這裏?”葉昔遲不敢相信。就算有男人再無情,可薄娘的娘好歹也是他的妻子,他又怎麽能狠下心腸将她變賣到青樓這種地方呢?

薄娘凝眉點頭,當年她雖然還未出生,可當娘告訴她這一切之後,如此場景便如同噩夢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腦海裏浮現。她幾乎能體會到娘知道真相後的絕望與無助,那種孤零零被落下的感覺,娘已經在她爹娘死的時候經歷過一次,那個許她永生永世的男人又怎麽忍心再讓她經歷一次呢?!當真是禽獸不如!

薄娘死死地捏着拳頭,指甲在掌心裏留下了深深的幾道掐痕。若是讓她見到那個負心的男人,她定不會輕饒了他!

不過幸好,當時的媽媽在得知她的娘懷有身孕之後,并沒有勉強她接客。許是看慣了紅塵的人情冷暖,在她娘親最失意的時刻,媽媽給了她最後的溫暖。一日又一日的等待,一日又一日的煎熬,一日比一日更多的絕望之下,她依舊沒有等到那個男人回來。在憶仙坊剩下薄娘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也随着墜入冰窖。

活着,只是為了報答在這世上給予她溫暖的最後一些人。

活着,也是為了好好地将薄娘撫養長大,讓她不會像自己那樣受人欺騙。

她用自己的清白來換薄娘的健康成長,她唯一的心願,便是希望她能夠遠離是非,遠離險惡的人心,在憶仙坊安然生活。

憑着過人的姿色與出群的舞姿,沒用多久,她便成了憶仙坊最紅的花魁。沒有人看得出來,這個才年過二十的女子,竟然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她為那時的憶仙坊賺下了不少的銀子,而那個媽媽也信守承諾,為她将薄娘養育成人。

薄娘是幸運的,可同時也是不幸的。

娘親病逝的那一日,當她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她,只是希望她能夠帶着她留下的銀子,離開這裏,重新生活。可卻沒想到,媽媽年老想要回鄉養老,正好給了薄娘可趁之機,她将整個憶仙坊買了下來,花了将近一年的時間,将它變作了如今的模樣,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等薄娘将一切說完,葉昔遲與沈凝煙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雖然他們早已猜到故事的結局,可仍是忍不住生出一絲希望,希望并不像他們想象中的這樣,可……

假如她的娘還活着,知道了這些之後,還會将這些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嗎?

“那麽,你買下了憶仙坊,又收留了那麽多孤兒,又是為了什麽呢?”葉昔遲嘆息道。

經過這一日的所見所聞,他有理由猜測,這裏面的姑娘們不光是被賣到這裏的,更有一些是她親自收留的。

燭光下,薄娘的側臉仿佛被打上了一層薄暮,她搖頭,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麽。也許,只是不想看到她們像自己的娘一樣,被壞人騙了,所以正如葉昔遲所說的,她想要盡自己的全力去保護她們,不想讓她們受到任何的傷害。因為她們同她一樣,都是孤苦無依的可憐人。

她不說話,葉昔遲心中也已了然,“若是姑娘願意,我可以幫你。”

薄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底萬分感情交織,最終換做冷冷的一句,“不必了,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

葉昔遲被她一句話堵在喉嚨口,卻聽沈凝煙不鹹不淡道:“可聽姑娘方才的話,似乎并不是特別恨男人。甚至在你的心裏,你還是很希望你的爹能夠回來接你的娘,哪怕你娘已經死了,你也希望你爹能夠迷途知返,給她一個成全,不是嗎?”

薄娘臉色驀地蒼白如紙,惶恐地睜大眼睛,“怎、怎麽會……我恨不得殺了他……又怎麽會想要等他來呢?”

沈凝煙自知已說中她的心事,待她靜下了心,複又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聽你娘的話,離開這裏,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生活呢?你既然那麽愛你的娘,又怎會不顧她的意願留下來,甚至還買下了憶仙坊,這些你又如何解釋?”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薄娘捂着頭,一直隐藏在腦海裏的某根弦仿佛一下子斷了。

她留下來,只是想要報複那個負心漢,為她娘報仇,并不是像他們所說的,她是在等她爹回來……

不,那個人不是她爹!不是!不是!

“薄娘,你若信我們,不如聽我們一言……”

沈凝煙的話未說完,便被薄娘高聲打斷,她雙目赤紅地擡起頭,眼裏盡是憤怒,“信你們?我為什麽要信你們?你們不過是同那個負心漢一樣的臭男人!你們男人都是一路貨色!你們給我滾,我不要信你們,不要再看到你們!”

她将接近她的沈凝煙一把推開,沈凝煙沒做好準備,整個人被她推到了桌上,桌上的茶杯乒乒乓乓地碎了一地。

“阿花。”葉昔遲連忙上前攙扶,上下地檢查着她,擔憂道,“有沒有傷到?”

沈凝煙抱着嗑疼的手臂,忍痛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沒事。”

葉昔遲一向溫潤的面上竟多了幾分愠色,他擡頭望向薄娘,沉聲道:“姑娘不信沒有關系,三日之內,我定能想辦法讓姑娘明白,這世上的男子都并非姑娘口中的負心漢!”

薄娘看着二人,又聽到了他語氣中的堅定,情緒穩定之後也知自己方才太過失态,可要她向男人道歉,她是絕對不會低頭的!

他既然說三日之內能讓她改觀,那麽她就要看看,就憑他們兩個文弱的書生,能有什麽能耐!

“好,若是兩位在三日之內能讓我改觀,那麽我就答應将憶仙坊賣給公子,絕不食言。”

葉昔遲側目望向她,“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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