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不祥(回重生線)

內殿的地上蜿蜒出刺目的血跡。

明飛卿身下的衣物全部浸在鮮血裏,他因為失血過多已經神識混沌,臉色白如霜雪,布滿細密冷汗,胸膛劇烈起伏,但沒有一口氣是喘得勻長平穩的。

秦冉知道再這樣下去一定會出人命,他讓淮瑾抱起明飛卿的上半身,準備把木錐拔出來。

淮瑾見慣了戰場上的血肉紛飛,也見過被吊在城樓外只剩半條命的明飛卿,按理說他不該慌神。

但秦冉喊了兩遍他的名字,淮子玉才回過神來,他萬分小心地抱住明飛卿軟綿的上半身,讓他的後腦貼在自己的心口上,而後用手捂住明飛卿半睜的眼睛。

藥童拿了一碗麻沸散,明飛卿只喝得下三分之一,其餘全部混着血吐了出來。

不能再耽擱了,秦冉拿手帕擦掉雙手的冷汗,握住明飛卿右膝蓋上的木錐一端,朝太子爺遞過一個眼神,淮瑾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緊緊摟住明飛卿的上半身,貼在他耳邊,顫着聲說:“忍一忍,飛卿,忍一忍就不疼了。”

混沌間,明飛卿的潛意識還是願意相信阿瑾,他漸漸放松下來,身體剛剛舒展,膝蓋處就傳來碎骨撕肉的劇痛。

秦冉拔出了右膝蓋的木錐,鮮血如柱噴射到他臉上。

明飛卿的膝蓋上就像破了一個窟窿,原本有木錐堵着,失血還在可控範圍,現在堵塞的東西被拔了出來,血洶湧而出。

他整個人應激一般地挺直了身體,卻連喊疼的力氣都不再有,身體又軟下來,徹底暈死過去。

秦冉忙着止血,太醫院另外幾位太醫沖上來給明飛卿針灸施藥。

這條命萬分艱難地被救了回來。

第二日傍晚,明飛卿才被接回東宮。

管家一早聽說祈福大典出了事,心中已有準備,但看到太子爺從馬車裏抱下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的少君時,心還是提到了嗓子眼——怎麽會傷成這樣!

祈福大典上的意外被皇帝輕輕揭過,畢竟大軍西征在即,穩定軍心才是最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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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二十萬西溱軍隊出征,這一日,明飛卿在屍橫遍野的噩夢中驚醒過來。

不同于之前的混沌迷糊,他這回是徹底清醒了。

醒來第一件事,便是抓過淮子玉的手:“阿瑾,我心裏不安,這場戰能不能不打?”

淮瑾沒想到他醒來關心的是這件事,心中又酸又澀,他把明飛卿按回被窩裏:“這場戰父皇志在必得,我也幹預不了。”

兩百年前,西夷曾是西溱的一塊領土,因為天高皇帝遠,西夷當時的郡王挑了個時機自立為王,借着天然的地理優勢和西溱分裂開來,重新創了一個王國,并且發展勢頭迅猛,對邊境的威脅越來越大。

西溱皇室将收複西夷視為大任,西夷是歷代帝王的執念,哪怕淮瑾日後登基,也得擔起這個大任。

誰在位期間能收複西夷,誰就能博得千古名聲,受萬世稱贊。

明飛卿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系,連阿瑾都勸不動皇帝,自己更是人微言輕,便不再堅持。

他才覺出身上的不痛快來,膝蓋上像是被壓了兩座山,又悶又沉,雖然不痛,卻如同被螞蟻鑽骨頭一般難受。

他一眼瞥見了床邊的輪椅,看着淮瑾的眼睛問:“我以後...是不是站不起來了?”

淮瑾拿藥的手一頓,他握住明飛卿放在被子外的右手,與他掌心相貼:“太醫說...只是一年內離不開輪椅,這一年好好用藥調養,一定會好起來的。”

“...真的嗎?”他眼裏躍出幾分劫後餘生的欣喜。

淮瑾不忍多看,垂眸道:“真的,我何時騙過你。”他說着,将明飛卿的手握得更緊。

明飛卿不疑有他,反倒自責起來:“那日我也不知是怎麽了,走到一半忽然頭腦發暈,眼前一黑就跌了下去,弄砸了整個祈福大典。”

他從南國回來後,身體就不算好,時常頭疼腦熱,便以為那天也是受了風,自己體弱病倒的。

“不能全怪你。”淮子玉垂着眸說,“我已讓人處置了建造玉臺的木匠。”

他怎麽可能看不出那日的異端?

那臺階的木錐如果不是事先就被人弄松了,明飛卿就算摔下去也不至于傷得這麽重。

“怎麽處置的?”明飛卿聽了卻着急起來,“發生這種事,沒有人能料到,木匠也很無辜,阿瑾,你別苛待他們。”

淮瑾嘆了口氣,整個局裏,唯一無辜受害的人只有明飛卿,他卻懵懂不知,還在為加害者求情。

“我罰了他們三年俸祿,驅逐出宮,永不錄用。”

順便把這些木匠的膝蓋挖了喂狗。這話,淮瑾是不會明說的。

明飛卿信以為真,以為這群人出宮還能有活路。

一個月後,他勉強能下床,慢慢适應了沉香木做的輪椅。

秦冉日日上門替他把脈用藥,幾乎都快成東宮專屬太醫了,明飛卿的身體被他一點一點調養好。

然而前線戰事卻不容樂觀。

三個月後的淩晨,皇城外疾馳來一匹馬,馬上之人高舉手中戰報:“八百裏加急戰報!快開城門!!”

戰報一路加急送到宮裏,展開在皇帝眼前。

“我軍在天險峽谷遭遇雪災,又遇雪崩,西夷軍隊趁虛而入,二十萬大軍葬身邊境,他們...他們還将...”送戰報的小兵泣不成聲,“他們還将宋百将軍的人頭挂在峽谷上,讓他看着自己麾下将士屍痕遍野!!”

皇帝面色鐵青,轟然跌坐到龍椅上。

“二十萬大軍...那全是我西溱的精銳啊!”

那些将士,最小的17歲,最大的也不過20出頭。

他将如何跟天下人交代?

他勤勉半生,卻要為了一場戰役晚節不保,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這個皇帝淹死。

“他們是死于雪崩,是天災...”皇帝呢喃道,“是老天要降下這場災禍,不是朕決策失誤...是...是明飛卿,當日祈福大典上,他惹怒了上天,所以上天才要降罪到我西溱兒郎身上!”

皇帝猛地起身,越說越堅定:“沒錯,沒錯!什麽紫微星,他根本就是一顆災星,一顆禍國殃民的災星!!”

前線慘敗的事第二日就瞞不住了,民怨滔天的同時,有人刻意把當日祈福大典的意外重提。

“是太子妃心不誠,所以老天發怒了!”

“不是說有紫微星在,我西溱國運就能欣欣向榮嗎?!都是騙人的,騙人的!!”

......

東宮門口,明飛卿正在給那些雪天受凍的乞丐施粥。

他坐在輪椅上,親手替他們盛粥,每個乞丐可以領到一碗分量充足的米粥,兩個熱乎的烤紅薯,并一袋生米。

其實這些事交給管家和下人操持就行,但明飛卿自小受母親蘇秋的影響,在荼州時,就常常跟着母親施舍糕點給吃不飽飯的人。

“達則兼濟天下”,哪怕今日他成了太子妃,也不曾忘過母親的這句教導。

“少君!少君!!”采買回來的細春疾跑而來。

明飛卿轉頭望去,見細春一臉慌張,便将盛粥的勺子交給天青,他騰出手來問:“出什麽事了?”

“前線慘敗!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

“什麽?”

今日忙着施粥,竟沒留意這些動向。

明飛卿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殿下呢?!”

西征的大軍裏,不僅主帥是淮瑾的生死之交,那些年輕的将士也有一大半是受過淮瑾調教的。

此番戰敗,淮瑾一定深受打擊。

“殿下還在宮裏!來不及管那麽多了,少君,你快進府躲躲!”細春着急地要把明飛卿推進府裏。

明飛卿不明所以:“這還要施粥呢,我又為何要躲?!”

不等細春回答,浩浩蕩蕩的聲讨人群已經沖到了東宮門口。

“就是他,就是他害得我們的将士們慘死于天災啊!!”

有人指着明飛卿,怒斥。

“你還我兒子!你還我兒子!”

“災星,災星!是你在祈福大典上惹怒了上天,所以我們才會慘敗!二十萬人的性命都毀在你手上!”

這群人一邊罵,一邊抓起菜葉朝明飛卿扔來。

東宮的侍衛立刻上前保護,百姓見侍衛帶刀,更加激動,竟然當場和侍衛沖撞起來。

場面一時混亂不堪,原本排隊的乞丐見此情景,立刻上手搶桌上的紅薯和生米,混亂間米粥傾倒在地上,燙傷了幾個施粥的小丫鬟。

“就是他!!”

凄厲的聲音劃破混亂的局面,明飛卿轉頭看去,認出說話者是數月前跪在東宮門口求他救孩子一命的那個婦人。

那婦人手中已經沒有嬰兒,身上穿得素白,她指着明飛卿,哭着斥罵:“我兒已經重病不治,你當日究竟是祈福還是詛咒!是你害死了我兒子!你根本不是什麽紫微星,你是災星,災星禍世,害死了我兩歲的孩子,害死了二十萬西溱兒郎!!你就該以死謝罪!!!”

一顆石頭淩空飛來,砸中了明飛卿的額頭,他只覺得一陣劇痛,擡手一摸,一片濕潤的血跡。

他看着眼前憤怒激動的百姓,恍惚以為自己是這場戰役的發起者,又或者他是西夷的主帥,否則難以解釋這群人将憤怒撒在他身上的行為。

他攤開自己的手,仔細看了又看,上面只有他自己的血,沒有別人的。

沒有那個孩子的血,更沒有二十萬将士的血。

不是他殺的人,為什麽所有人都認定他是禍害?

侍衛擋不住越來越多的鬧事群衆,擋在明飛卿身前的天青和細春被好幾個人扯開。

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明飛卿從輪椅上跌落下來,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膝蓋磕得生疼。

有人往他身上砸菜葉,有人往他身上扔石頭,還有人要用腳踩他。

“住手!!”

淮瑾帶着兵趕到,當場把幾個趁機洩憤的百姓扔出十米遠。

“戰打輸了,你們去找當日一意孤行要西征的皇帝讨說法!來我東宮撒野,是嫌活得太長了嗎!”

數十個士兵将百姓驅散,淮瑾抱起摔在地上的明飛卿,見他額頭被砸出了血,眉頭擰得更深。

“去把秦冉叫來。”

他說罷,抱起明飛卿往府裏走。

明飛卿回過神來,見抱着自己的是阿瑾,瞬間安心許多,他抓着淮瑾的衣領,小心地詢問:“殿下,你還好嗎?”

淮瑾低頭看他一眼,道:“先顧着你自己。”

秦冉來給明飛卿包紮了額頭上的傷口,又替他把手上腳上幾道新摔出來的淤青敷上藥,這才出去寫藥方。

淮瑾始終陪在身邊,只是沉着臉,不怎麽說話。

明飛卿伸手捏了捏他的手心,根本不知道要怎麽安慰——那可是二十萬條年輕鮮活的生命。

“宋百...他曾在陣前替我擋過一刀。”淮子玉開口,他擡眸時,眼裏含着淚光,“他救過我的命,大軍出發前,我允諾等他凱旋,親自替他和張家小姐主婚...可現在,我連他的全屍都拿不到。”

“阿瑾...”明飛卿不知該說什麽才能寬慰他。

“不應該啊。”淮瑾看着明飛卿,伸手撫摸他的臉頰,呢喃道:“有你在,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自從得到明飛卿,只除去荼州一戰,他從來都是戰無不勝的。

今日卻慘敗至此。

他的心腹大将,他的二十萬兄弟...

“飛卿...”

明飛卿聽他喊自己的名字,立刻道:“我在。”

淮瑾下一句話卻讓他如墜深淵:“難道你真的不祥?”

......

就算死過一回,明飛卿都忘不了前世淮瑾說這句話時的神态,那種懷疑猜忌與責怪并存的微妙,将那張曾讓他心醉神迷的俊臉扭曲得醜陋無比。

明飛卿恍然回神,環顧四周,老皇帝還躺在床上,而淮瑾還在惺惺作态地替他按揉膝蓋上的舊傷。

這一世,許多事情都還沒來得及發生。

他看到淮瑾那副真假未知的關心嘴臉,忽然覺得惡心反胃,擡手用力推開他,轉頭幹嘔起來!

摔了一個屁股蹲的淮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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