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殿下有你是他之幸

他被這樣的念頭吓了一跳,回過神來問:“淮子玉呢?”

宋百愣了一下,從前明公子喊太子爺都是喊的“阿瑾”,極少連名帶字地喊。

“殿下在東營練箭呢。”宋百身邊的小兵搶答道。

明飛卿跟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不一樣,在他是太子妃之前,也曾跟淮瑾的兄弟們混成一片。

從前他來軍營,時常會帶兩馬車的糕點來犒勞将士們。

久而久之,軍中上下都知道殿下心頭裝着一個絕世美人,這位美人不在雲端,就在他們眼前,還經常給他們帶甜糕吃。

去東營的路上,明飛卿每走五六步,就會蹦出個軍中骨幹來同他熱切地打招呼,那不是谄媚的虛僞嘴臉,而是溢滿真誠的喜歡。

方才那個念頭帶來的負罪感越加深重——仿佛他真成了拿刀的屠夫,這些鮮活的生命就是他刀下的“魚肉”。

前世他真心為這二十萬将士祈福,換來的是皇帝的暗算,換來的是淮瑾那句“不祥”,最後戰敗,所有百姓都來唾罵他,唾罵一個跟這場戰争無關卻足夠軟弱可欺的人。

今生他要活得輕松些,在祈福大典之前,若想徹底置身事外以求自保,絕對可以做到——只要他狠得下心。

然而此刻,他确實心軟了。

耳邊傳來弓箭破風而出的聲音,明飛卿擡眸,看見校場內的淮子玉正在拉弓,他身姿挺拔如蒼松,雙目銳利似鷹,風靜止的那一瞬,三支箭急沖而出,二十米開外,全部正中靶心。

一陣歡呼雀躍而起:“殿下箭術奇絕!太厲害了!!”

“明公子來了!”

有個小将軍瞧見了明飛卿,臉上的笑容更大,有人糾正他說:“笨啊!該喊少君了!”

淮瑾循聲望去,見明飛卿站在場外,便拿着弓箭嘚瑟地朝他晃了晃,仿佛在說:我厲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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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飛卿:“......”

淮瑾在将士眼中閃閃發光,可在明飛卿眼裏,他還不如剛剛那匹沖撞他的野馬順眼。

只要看到這個人高傲的嘴臉,剛剛軟下來的心忽然又變得硬邦邦。

淮瑾一眼看到天青手裏的食盒,将弓箭抛給了天白,遣散了靶場周圍的士兵,小跑到明飛卿面前:“我就知道你不會看着我餓肚子。”

明飛卿:“......”真想當場糊這個皮厚之人一巴掌。

食盒被放在了主帥營帳的桌子上。

“吃吧。”明飛卿把一個空碗擺在淮瑾面前,而後拿了一個大勺子,将盤子裏的飯菜舀進他的碗裏。

淮瑾看他這架勢,總覺得十分眼熟,又想不起來像什麽。

他看了一眼碗裏的菜肴,全部都是他往日最讨厭的食材,他愛吃的蝦仁和牛肉是一樣沒見着。

但看在明飛卿願意聽他的話給他做這頓午膳的份上,淮瑾也就不挑食了,硬着頭皮把平日厭惡的菜肴吃了下去,這米飯居然還是夾生的。

明飛卿坐在他對面,看着他吃。

“味道怎麽樣?”

“...你根本沒用心做。”淮瑾一邊嫌棄,一邊又往嘴裏送肉。

“用心?”明飛卿拿起筷子夾了一顆炒熟的豬心,“明明用了‘心’的呀。”

淮瑾:“......”

他在飲食上只有一個忌諱——不吃動物內髒。

見慣血肉橫飛的場面,對這些哪怕煮熟了都仿佛覆着血腥味的動物內髒本能地排斥。

明飛卿是刻意在惡心他。

“殿下喜歡吃的話,我以後天天給你做。”明飛卿笑眯眯地說。

淮瑾胃口全無,啪地放下筷子,正要說什麽,天白忽然闖進帳子裏:“不好了殿下,皇上又嘔血了。”

離上次病愈也才過去半個月。

明飛卿記得,前世是半年後,老皇帝的身體才急轉直下,這一世怎麽提前不好了?

難道真是受不起他那一跪?

淮瑾只能先壓下悶怒,起身換下箭袖的勁裝,往宮裏趕去。

出軍營時,他又折回去同跟在身後的飛卿說:“你回府待着,沒有聖旨傳召就當不知道宮裏出事。”

明飛卿難得把淮瑾的話聽進去了。

他坐馬車回東宮,馬車駛出軍營時,他掀開簾子回頭望了一眼軍營裏那些活潑生動的年輕面孔,他們身後,是二十萬個西溱小家。

前世西征慘敗後,老皇帝沒過多久就在沸騰的民怨中驚懼暴斃。

可惜死得太晚,要是早上那麽小半年...

車輪碾過地上的石頭,馬車颠簸了一下,将明飛卿的理智颠了回來。

他不寒而栗,自己居然會生出這種想法。

從前他連殺豬都見不得,如今,竟然時不時動起殺伐的念頭。

而他想殺的人,還是當今的皇帝,更是淮瑾的生父。

馬車已經行駛到東宮附近,只是還未到下馬石邊,馬兒就被剎停了。

“少君,前頭有人鬧事。”車夫在外頭禀道。

明飛卿掀開簾子,往外頭看了一眼,只見東宮門口圍了幾十個百姓,而這群百姓圍觀之人,是一個抱着嬰兒的婦人。

這一幕明飛卿并不陌生。

令他膽寒的是,前世種種變故似乎都在提前發生。

他下了馬車,在侍衛的保護下,穿過人群站到了東宮門口。

那婦人一見他來,立刻抱着孩子跪行幾步,哭求道:“求大人施舍一點福氣給我家孩兒吧!”

果然,是前世那一幕的循環重演。

明飛卿站在六級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婦人演戲。

她的窮苦與眼淚都是僞裝的,只有懷裏的小孩是真地重病垂死。

婦人見他冷眼相待,想将孩子塞進明飛卿懷裏,明飛卿卻根本不給她靠近的機會,無奈之下,她便将孩子放到秋日已經冰涼的地板上,而後說出那句明飛卿再熟悉不過的話來。

“宮裏貴人的命是命,我孩兒的命就不是命了嗎?草民卑賤之身,只能以死相求!”

說罷,她就要撞柱尋死。

侍衛急忙要攔,卻聽一道冷冽的聲音道:“誰都不準攔她。”

侍衛和圍觀的百姓驚在原地,說這話的竟然是一向心軟善良的明飛卿。

那婦人也愣住了,身體已經站起來了,卻沒有去撞柱子。

明飛卿走下臺階,打量了滿臉是淚的女人一眼:“你想死可以,別把血濺到我身上來,我嫌髒。”

婦人眼中劃過一絲陰狠,她大聲質問:“大人果然将我等的性命視如草芥!?”

此言一出,周遭的百姓也憤慨起來。

“不不不。”明飛卿搖搖頭,柔聲糾正:“旁人的性命價值幾何,我不在乎,不過你嘛,你連草芥都不如,想死我絕不攔着。”

婦人瞳孔巨震,她沒想到明飛卿不但不攔還巴不得她立刻去死。

這麽多人看着,她簡直騎虎難下:“不過是讓你給孩子幾句祝語,你連這點小恩都不肯施舍?日後太子登基,你這樣冷血之人,也配坐上後位?那我西溱百姓豈非遭殃?”

“冷血?”

前世被這個白眼狼當衆辱罵“該去死”時,明飛卿真後悔自己不夠冷血。

他瞧了一眼躺在地上面色慘白的嬰兒,對婦人說:“你要我救這個孩子,也不是不行。如你所說,你是卑賤之身,該以死相求,你現在死給我看,你死了,我就救你的兒子。”

周遭的百姓立刻議論紛紛:“你怎麽能逼着人去死呢?心真毒啊!”

“這孩子真可憐,你就應該把他救了。”

“救個孩子對你這樣的達官顯貴來說只是動動手指的事,為什麽不救?”

明飛卿掃了一眼正義的群衆,笑道:“既然大家都這麽好心,不如你們來救這個孩子,一人出個幾兩銀子而已。”

這群人立刻不說話了。

明飛卿冷笑一聲:“我還以為東宮門口聚集了一群活菩薩呢,原來都是只會動嘴皮子的假菩薩。”

他走到婦人面前:“你不是想以死相求嗎?我給你這個機會了,你又不敢死了?”

婦人面色難堪,腳下已經生了退意。

明飛卿看出她想逃:“來人,把這人抓了去撞柱子,我今日就是要成全她的心願。”

侍衛正要動手,婦人已經推開人群,狼狽逃走,連孩子都顧不上抱。

衆人一見事有反轉,也做鳥獸散去。

徒留一個嬰兒躺在地上。

東宮的管家實在不忍,抱起這孩子,詢問明飛卿:“公子,這孩子怎麽處置?”

“扔了,由他自生自滅。”

這話被幾個還未走遠的百姓聽見,直罵明飛卿冷血狠毒,但到底不敢回頭來真指着他的鼻子罵。

等衆人散去,明飛卿轉身回了府裏,管家也抱着那孩子一同進來。

明飛卿看了管家一眼:“我不是讓你把他扔了嗎?”

管家笑着道:“老奴跟在殿下身邊多年,也是看着少君長大的,您哪是狠心之人,不會見死不救的。”

明飛卿挑眉:“剛剛...”

管家說:“丢下重病的孩子就跑,這樣的人怎麽可能真正做過母親?只怕這孩子是從哪裏偷來的,要給殿下和少君設陷阱,少君将她趕走,做得沒有錯。”

明飛卿:“...松伯,你當真覺得我做得沒錯?”

管家鄭重地點點頭:“少君是要傾盡所有好運才能遇見的好人,這話,是殿下親口說的。”

“...他還說過這種話?”

明飛卿擡手,壓下襁褓一角看了一眼這個半歲的小孩兒,雖然病恹恹的,卻不失可愛。

這孩子确實如管家所說,只是個工具而已。

那婦人是皇帝連環計中的一環,如果西征順利,這一環就被作廢,但若是戰敗,這個婦人就會站出來指證孩子是受明飛卿的詛咒而死,這就坐實了“紫微星”不祥,民衆就會順理成章地把西征的所有怨氣都撒在明飛卿頭上,而皇帝則能全身而退。

前世這孩子想必是利用完就被随意抛棄死在了某個角落裏。

明飛卿接過襁褓,手心抵在寶寶高熱的眉心處,低聲念了一段祝語。

就像是注入了一道靈藥,高燒不醒的孩子忽然哭出了聲,堵着的一口氣乍然順暢起來,臉色也不再像方才那樣淤紫。

管家驚喜不已:“少君果然是有福之人,殿下有你是他之幸。”

“別拍馬屁了。快把孩子送去秦太醫那裏。”明飛卿擔心這孩子的病難治,便解下腰上那枚琉璃并蒂玉,放進襁褓中,“秦冉見了這枚玉佩,便知我的意思,他會盡全力治好這孩子的,這事要悄悄辦,不要驚動淮瑾。”

“是,老奴這就去太醫院!”管家抱着孩子從後院出府。

明飛卿聽着小孩兒遠去的哭聲,心中有了些許思量。

如果一切都提前了的話...今日,祈福大典的聖旨就該送進東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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