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掌中玩物
明飛卿冷眼看着,只擔心他的血濺髒了自己的手。
“父皇只是看到我安然無恙就氣得吐血,那接下來我說的話,豈不是能要了父皇的命?”
老皇帝渾身顫抖,喉嚨在樹皮般的皮囊下急速滾動,發出渾濁的呓語,但沒人能聽得懂他在說什麽,聲音微弱,也無法驚動殿外的侍衛。
“我知道那三根線香裏有迷藥,我特意調了個位置,好讓父皇自作自受。”
明飛卿不急不緩地揭開皇帝人皮下的龌龊,“西夷占據天險,西征戰敗的可能性極大,你想在死前收複西夷名垂青史,為了這點私心,不顧二十萬将士的性命,當然,你也怕西征慘敗晚節不保,于是用祈福大典做幌子,只要在大典上認定是我出了差錯惹怒上天,屆時西夷戰敗,你也能全身而退,把二十萬條人命全推到我頭上,百姓有了咒罵發洩的人,你勉強還能保住明君的名聲。”
這金算盤打得何其精巧,明飛卿若不是死過一回,還真看不出他曾想視為父親敬重的皇帝是這麽算計他的。
老皇帝既驚又怒,緊緊抓着錦被,手背青筋暴起。
明飛卿手中還牽着那根祈福用的紅線:“其實你能活到今日,确實應該感謝我,我曾為自己的命格感到慶幸,因為只要有我在,淮瑾的運氣就不會差,我是陪着他從污泥裏爬出來,一步步走到這金碧輝煌的皇宮的,我曾經也真心希望他的親人能安康長壽,不過那只是曾經,後來我發現,讓你這樣的人茍活,只會害了我自己,也會害了二十萬無辜的将士,所以......”
他在皇帝驚恐的目光中,利落地,扯斷了那根祈福續命的紅線:“父皇還是早點死,少造些孽吧。”
一聲清脆的斷裂聲後,紅線斷成兩截,幾乎在同一時刻,皇帝忽然嘔血不止,本來已經止血的傷口都開始崩裂開來,血頃刻間染濕整張被子。
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淮瑾帶着太醫趕來,就見皇帝在血泊裏抽搐掙紮,明飛卿站在旁邊,面上淡定。
淮瑾頭疼,丞相的黨羽就在外面,明飛卿哪怕裝一裝也好!
眼看情況不妙,淮瑾把秦冉拉到角落裏:“你直說,這回能不能救活。”
秦冉滿頭大汗,手上的血都沒擦幹淨:“殿下...看好皇城,只怕要亂。”
言外之意,皇帝危在旦夕之間。
淮子玉心中有數,讓秦冉盡力,否則難以跟朝臣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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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解下随身的令牌,招來心腹小将,讓他去東營調五萬兵馬,把守皇城各個要道。
畢竟邊境還有一個三皇兄,他總得防着有人通風報信。
做完這些,他二話不說,上前拉走已經純粹在看熱鬧的明飛卿,手一牽上,就摸到半截紅線,等到了偏殿,關上門窗才敢細看。
果然是那截祈福用的紅線。
明飛卿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
淮瑾:“如果他今夜就駕崩,你逃不開關系!”
明飛卿絲毫不懼:“那殿下就該把我交給林氏一黨,讓他們治我弑君之罪,怎麽把我拉到這偏殿來,怎麽,你想跟我同流合污啊?”
“你!!”淮子玉氣到無可奈何,想動手給他點教訓,卻根本舍不得。
“你瞧,我只是扯斷了一根紅線,你父皇就性命不保。”明飛卿把玩着手中那半截紅線,“如果我死了,西溱豈不是要亡國了?”
淮瑾:“......”
“你父皇對我動殺心,他如今的下場,你也看到了。”
明飛卿死過一回才知,這紫微星的命格不是讓他做淮子玉的附屬品,而是讓他不要窩囊受氣地過一輩子,他是這個世上最有資本無法無天的人。
前世他不想活了,就拉着整個西溱陪葬,今生他想潇灑恣意地活一回,整個西溱,包括皇帝,包括太子,都是他的掌中玩物。
“阿瑾。”他勾住淮瑾的衣領,湊近了問,“你想殺我嗎,或者我該問,你敢殺我嗎?”
淮瑾臉色陰沉,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推開:“天白!”
天白立即進殿。
就聽太子爺沉着臉囑咐道:“把太子妃送回東宮,看緊了!沒有本王的命令,不準讓他出來!”
天白瞧了一眼太子妃,也不知兩人之間又在鬧什麽矛盾,只得照做。
明飛卿也不反抗,他想做的事已經做完了,回府睡個好覺正合他的心意。
淮瑾目送他從偏殿的小門離開,焦躁地擰了擰眉心,喊來宮裏的侍衛統領。
禦前侍衛一早就被淮子玉收為己用,現而今皇帝時日無多,他也不用藏着掖着,光明正大地調遣。
“派一隊人悄悄跟着太子妃,今夜會有大亂,別讓人半路把他劫走。”
侍衛統領聽出殿下的話外之意,心中唏噓,立刻領命去辦。
皇帝病危的消息在宮裏不胫而走,泰和殿內外分別跪滿了嫔妃和朝臣。
隐隐約約有哭聲傳進來。
老皇帝彌留之際,回光返照,眼神竟清明了片刻。
淮瑾端了一碗藥來:“父皇,你喝些藥。”
皇帝盯着他,口中沙啞地發出聲音:“朕...是不是要死了?”
淮瑾看了一眼他身下的血跡,到底是出于父子情分,避重就輕地寬慰了一句:“喝了藥,會好受一些。”
皇帝看他的目光倏忽柔和下來,他朝淮瑾伸出顫抖無力的手,淮瑾知他的意思,便将手放進了他的手心。
父子之間,湧動着少有的溫情。
“你是個...有能耐的好孩子。”皇帝虛弱地回憶起往事,“當年,你剛生下來,我就想過要立你為儲君,你母親,本是極好的人,就是性格太硬,固執,剛烈,當年她把朕氣狠了。”
淮瑾的生母趙氏,本是将門虎女,當初敢女扮男裝,持一把長劍,千裏走單騎去邊境馳援被困的少年帝王,後來她封貴妃,享盡榮寵,皇帝忌憚趙家的權勢,不敢封她為後,卻也沒有立她人為後,專寵貴妃一人。
五歲前的淮瑾,也曾是父皇母妃的掌上金珠。
淮瑾六歲那年,皇帝平定邊境,皇權穩固後,聽信朝中讒言,以私自調兵的謀逆罪名,誅殺趙家所有男丁,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同年夏天,他封貴妃為後,在封後大典上,貴妃用那把昔日救他的長劍捅穿了帝王的胸膛。
皇帝今年四十出頭,身體奇差,就是被貴妃一劍捅出來的。
“她想殺朕...”他摸上胸口那道劍疤,“趙家的勢力已經威脅到朕的皇位,朕說過,只要沒有趙家,朕願意立她為後,可她真是固執啊,嘴上說愛朕,卻為了那些不識大體的家人憎恨朕,甚至要置朕于死地。”
淮瑾失望至極:“父皇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嗎?難怪母妃死前都不願見你一面。”
老皇帝像受了巨大的刺激,挺直上半身想做些什麽,最終無力地跌了回去:“你的性子和她一模一樣,在宮裏是留不得的,朕不得不把你送去荼州,由你自生自滅,但你...卻活着回來了,還活得很好,把你那幾位錦衣玉食的哥哥全比了下去,如今,你可恨朕嗎?”
“...若只論流放荼州一事,兒臣已經不恨。”
淮瑾的恨意早在弄死那幾個兄長時消解得差不多了,他如今和皇帝越來越像,竟也能理解皇帝此前的種種抉擇,他有怨氣,但并不恨。
“若不去荼州,我遇不到明飛卿。”
如果沒有明飛卿,他六歲那年就絕望地餓死在山路上,哪還有皇位唾手可得的今日?
老皇帝閉上眼睛,長嘆一口氣:“朕就知道,你是為了他。”
“我為了他,才不憎恨你當日的冷血苛待,父皇該感激他。”
皇帝急聲勸道:“你留他在身邊,縱然能給你帶來好運,可紫微星也是帝星,總有一日,他會将你取而代之!”
淮瑾不願再聽:“父皇病糊塗了,喝藥吧。”
皇帝張開嘴,剛咽下一口藥,卻嘔出更多的血,他那暫時的生命力又肉眼可見地頹然下去,胸膛起伏也劇烈起來,他意識到什麽:“朕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子玉,你馬上就要坐上朕這個位置,朕要你下第一道聖旨。”
“父皇有何遺願?”
皇帝抓住淮瑾的手腕:“朕要你以弑君之罪,處死明飛卿!”
夜色慘濃下的東宮,燈火通明。
細春提着燈籠進了山月閣。
明飛卿正怡然自得地撫琴。
宮裏的事,封得嚴,東宮上下還不知宮裏的變故。
細春笑着道:“少君心情很好?”
明飛卿雖然不答,嘴角卻含着舒心的笑意,他的琴聲也洋溢着歡快。
“府中已經點滿了燈,恕奴婢多嘴一問,今日不是什麽佳節,少君緣何要讓府裏上下都點上燈呢?”
明飛卿道:“有喜事。”
細春以為真是喜事,也跟着樂:“什麽喜事?”
她話音剛落,皇城上空就傳來一陣悠遠沉悶的鐘聲。
三長兩短,是喪鐘——皇帝駕崩才會響起的喪鐘!
細春臉上的笑立時僵住,整個東宮都在這一刻安靜了下來。
只有歡快的琴聲不停。
“喜事這不就來了?”明飛卿輕快地撥弄琴弦:
“不能放煙花,那就點燈來慶祝。”
“慶祝皇帝,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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