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明皇後(前世)
有丞相做例子,朝中無人敢再提讓三皇子回京的事。
下朝後,明飛卿回到新梧宮,拿着這道遺旨看了又看。
“他還說過什麽?”
他問張岐。
既然交付了遺旨,必定還有所謂的遺言。
他願意聽一聽。
張岐道:“陛下讓微臣把這個交給你。”
他拿出一枚雕龍刻金的玺印,這是能令整個西溱誠服的國玺。
明飛卿手上的玺印只能調度三省六部,雖有實權,但若真要讓西溱視他為尊,必得有玉玺在手。
他以為,淮子玉會把玉玺随身帶着。
明飛卿眉心微動:“他這是...真要把江山拱手相讓?”
張岐雙手捧着玉玺,直至明飛卿接了,他才說:“陛下唯有你可托付。”
“從決定禦駕親征起,陛下就做好了有去無回的準備。”
“......”
“有去無回”四個字,砸得明飛卿耳朵疼。
“張岐,你可算過淮瑾的吉兇禍福?”明飛卿眼底盛着看不透的情緒,“他還能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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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算不出來。”張岐悲觀地道,“身中三箭,掉落懸崖,生死幾何,君後心中是清楚的。”
“...你這個國師是幹什麽吃的?”明飛卿忽而生起氣來,“當日你信誓旦旦地說,只要祈福了此次戰役就有八成勝算,如今卻是這副局面?!”
他一向寬容待人,極少發脾氣,這一下可把張岐吓了一跳,忙解釋說:“可當日祈福的時候,君後不曾提及陛下啊!您庇護了所有人,唯獨漏了他,您忘了,他是帝王,是西溱的主心骨,他若不好,整個大局又怎麽會好?”
明飛卿:“......”
他有些懊惱,如果自己的話真地能在生死關頭如此靈驗,那淮瑾有今日這個下場,是不是就因為他說了那句“有去無回”?
這句話,摻雜了他對淮子玉的恨,當日能說出來,也是為了洩恨。
他哪知道會一語成谶,真就讓淮瑾有去無回了?!
明飛卿用力地揉了揉眉心:“那我該...如何補救?”
張岐嘆道:“如果陛下還活着,君後多盼着他好就行,若陛下已經......那一切都于事無補了。”
話中未盡之意,明飛卿都懂。
等張岐離開後,明飛卿又屏退天青等人,自己把自己關在了內殿。
他試着放下前世種種芥蒂,去回想淮子玉的好,卻發現他們二人相知相愛的時光,全部都在荼州,荼州覆滅後,他和淮瑾之間漸漸物是人非,到最後離心離德,不死不休。
明飛卿試着說服自己,以大局為重,哪怕是為了西溱的江山社稷,淮子玉也不能就這麽死了。
然而他一點淮瑾的好都想不起來了。
荼州的時光是那樣遙遠,恍如隔世——确實是隔了一世。
他對淮子玉的憎恨與厭惡,在兩世冗長的歲月裏,撲滅了曾經蓬勃的愛意與歡喜。
連盼着淮瑾平安,盼着他好這種動一動意念就行的小事,明飛卿都無法真心實意地做到。
他有些畏懼這樣的自己,像是沒了心一般。
他曾憎恨淮子玉的薄情與寡恩,如今自己,竟也變得和他一樣了。
天生的紫薇命格讓他有能力悲憫所有人,唯獨不願垂憐淮子玉。
明飛卿看着那道遺旨,這上面每一個字都是淮瑾在為他此生的安穩鋪路。
他清醒地知道這只是淮瑾給予的補償,補償前世的種種過錯與虧欠。
但他不得不靠着這道遺旨喚起一點愛意,想起一點淮子玉的好。
想着想着,明飛卿就開始犯困,趴在這道遺旨上睡了過去。
他在一陣喧鬧中驚醒,睜眼所見,依舊是新梧宮。
卻是挂滿白綢的新梧宮。
隐隐約約有哭聲傳來,從他身邊經過的宮人全部身着缟素。
殿門外跪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明飛卿一眼就認出那是天青。
他走過去,見天青也一身素白,額頭上纏着白布,一雙眼睛哭得紅腫。
“天青,你在為誰哭?”他關心地問。
天青毫無回應,只一味抖着肩膀哭,聲音不大,能聽出來是哭啞了的。
明飛卿察覺到什麽,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天青完全沒反應,似乎根本看不見。
不僅是天青,所有人,都視明飛卿為無物。
明飛卿意識到不對勁。
整座皇宮都戴孝,必然是有身份貴重的人崩逝。
他下意識以為是淮子玉——這架勢真像足了皇帝駕崩,整個西溱都為之服喪。
“滾!救不了皇後都給朕滾!!”
一道沙啞崩潰的聲音從殿內砸出來,明飛卿一驚,這才想起走進內殿。
新梧宮內殿的擺設精致講究,唯獨少了生氣。
明飛卿繞過那道熟悉的山水屏風,看到一頭長發散亂的淮子玉正趴在床邊,手中捧着一盒乳白色藥膏,他用指腹的溫度把藥膏揉化了,再小心翼翼地執起那只素白的手,将藥膏塗抹在這只手上橫亘的凍瘡。
淮子玉捧着那只手,貼在自己溫熱的臉上,口中喃喃着:“敷了藥就不疼了...不疼了...”
明飛卿視線上移,登時心神俱顫!
被淮子玉執着手的人正是他自己!
準确地說,是前世死去的明飛卿!
他當日摔進雪裏,死得不算難看,如今身上幹淨,沒有一絲血污,頭發被梳得很整齊,身上穿着一件霜色碎紋紗袍——那是明飛卿在荼州時最愛穿的一件常服。
他安靜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樣,外露的手背上還有幾道雖然沒有愈合但永遠不會再流血的凍瘡。
淮瑾不知道發了什麽瘋,執意要給這些凍瘡上藥。
殿內已經跪倒了一群太醫,國師跪在地上悲痛地勸:“陛下,君後已經去了,抹藥已經沒有意義了,您別這樣...”
淮瑾不想聽,他似乎是怕明飛卿疼,上完藥膏,還不忘替他吹一吹,呢喃着:“等傷口好了,他就會...就會醒過來的,卿卿不會離開朕,你再咒他死,朕殺了你!!”
看着淮子玉魔怔的神态,明飛卿終于确認,他是夢到了前世自己死後的時光。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卻無法掙脫夢境,只能被迫當這場前世夢的旁觀者。
他看到他死後,整座皇城都為他挂上白綢,想來整個西溱都是一片慘白,因為皇後死去,是為國喪。
他聽說,新帝下令,拆了那座手可摘星辰的百尺觀星臺,觀星臺上的夜空再沒有亮過一顆星,确實不必再存在了。
他看到,泰和殿外,跪了滿滿一片官員。
他們全部穿着素服,跪在地上,這裏頭,不乏曾對明飛卿口誅筆伐的言官,不乏曾對他嗤之以鼻的老臣。
聽旁人說,他們已經在這裏跪了三天三夜——從明皇後墜下觀星臺,他們就在這裏跪着。
很多上了年紀的已經撐不住,跪暈過去。
暈了也要讓侍衛架起來,繼續跪着。
跪在最前面的人,是林霁。
他顯然已經心疾發作,額頭溢滿冷汗,唇色煞白,想來已經暈過數回,所以有侍衛從背後押着他,讓他維持跪的姿勢。
皇帝說:跪到明皇後願意醒來,親自原諒他們才算罷休。
明飛卿才知,自己死後,淮子玉徹底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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