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畫本

短短兩日,瘟疫席卷了整個昙花鎮。

這裏的人個個都是亡命之徒,知道自己得了疫病,竟也絲毫不慌,只想着及時行樂。

有兩個滿身毒斑的乞丐正坐在避風的角落裏,如珠如寶地翻閱一本破舊的畫本。

少年無助地坐在他們對面躲着風,他苦苦熬着疫病的病痛和箭傷的折磨。

他寧願自己就這麽斷氣了,也好過承受這般淩遲的痛楚!

對面兩個人捧着那本畫本,如饑似渴,眼底放着精光。

“可真是個寶貝,這可真是個寶貝!”

其中一個人的眼珠子都快掉進畫本裏了:“一個男人長得比女人還誘人。”

“這玩意聽說軍中人手一本,這本還是我從一具腐爛的屍體裏扒出來的,這邊角都被翻爛了,看來那些官老爺也沒少為書裏的男仙子神魂颠倒啊!”

哪怕知道這書是從腐爛的屍體裏扒出來的,乞丐竟然還伸出了舌頭,去舔書頁上畫的人物。

“這位男仙子如今可是西溱的皇後,我要是西溱的狗皇帝,我也樂意娶這樣一個絕色美人做皇後,他娘的,要是能親眼看他一眼,老子死也知足了!”

另一個乞丐龌龊地說:“那狗皇帝都死了,這位仙子餘生都得守寡了,與其守寡,不如...不如讓我來疼愛幾分。”

二人急不可耐地伸出舌頭去舔書頁上的畫像,直把這本破舊的書舔到散頁,其中一頁被風吹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出于好奇,伸手接住了這張書頁。

書頁上沒有文字,只有一幅仙子圖。

這位仙子,姿容姣好,神态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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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國最好的禦用畫師,畫不出明飛卿真人的半分美,但足以讓人辨別出畫像上的人是西溱如今的皇後。

這張臉,和少年的夢中仙完整重疊。

少年顫抖着手,撕裂了這張玷污他心中至愛的畫像,他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沖上前,奪走乞丐手裏的畫本!

那兩個乞丐立刻起身去追搶,少年疾跑到街上,看到有戶人家在門口燒艾草驅毒,那火燒得極為猛烈。

被傷病折磨到全身乏力的他,竟爆發出一股力量,他徒手撕爛整本畫本,在乞丐追來的前一刻,将這些玷污明飛卿的碎片扔進燒艾的火裏。

火光騰地亮起一瞬,将一切都焚燒成灰燼!!

“我他娘的殺了你!”

追來的兩個乞丐眼見畫本被毀,惱羞成怒,猛撲上來,把少年按在地上打。

乞丐把少年的手按進火裏,試圖讓他撿起幾張碎片,不撿就讓他的手燒熟為止!

少年卻毫不屈服,他不求饒,也無力反抗,卻看着火光笑了出來。

他前兩天被打得鼻青臉腫,後來得了瘟疫,崎岖的毒斑布滿他的臉頰,将一張俊俏的臉扭曲得變形。

就算是淑皇貴妃見到他,都不能認出這是他的兒子。

他像妖怪一樣醜陋不堪,這張醜陋不堪的臉笑起來更加詭異醜惡。

乞丐看他被火燒還笑得出來,真以為這是只妖怪。

這時天忽然降下大雨,把焚燒少年雙手的火盡數澆滅。

往生花的毒斑一旦碰水,會痛癢難耐,兩個乞丐一邊哀嚎一邊跑去躲雨。

少年的手在灰燼中蜷曲了一下,他手上的表皮已經被燒得焦黑。

雨水打在他身上,令他疼痛難耐。

街上所有得了瘟疫的人都在逃竄躲雨。

唯有少年坐在雨中,傻呵呵地笑着。

他知道自己死不了,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他該受的懲罰,所以壓根沒想逃避。

這雨一下就是兩天兩夜。

到了第三天,陽光複又明媚。

昙花鎮外圍來了三輛馬車。

聞恒翻身下馬,撐起一把傘,走到第二輛馬車旁,掀開馬車簾子的一角,恭敬地道:“殿下,到了。”

骨節分明的手從裏頭掀開簾子,明飛卿探出頭來,所見是一片蕭條枯敗的鎮子。

當年被淮瑾救走時,他曾立誓此生就算是死也不會再踏入南國境內。

這裏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提醒他那三年的不堪與恥辱。

他永生永世都不願意回頭看。

但今日,是他自願回來的。

明飛卿戴上帷帽,帷帽的白紗直垂到他的腰部,把臉遮得嚴嚴實實——他清楚南國境內所有人,所有人都對他的長相爛熟于心。

無論前世今生,他這張臉總是見不得人的。

他扶着天青的手走下馬車,在雙腳即将落地的那一刻,下意識想後縮。

跟在他身邊的所有人都知道君後邁出這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氣。

他們極富耐心地等。

日光也變得溫柔了。

心中的恐懼轉瞬即過。

明飛卿移開了天青扶着自己的手。

他連死都不曾怕過,何懼于此?

他邁出了這一步。

時隔兩年,他重新踏上了南國的土地,那一瞬間所有記憶回湧,像巨浪一般幾乎将他拍倒。

但他不再像前世那樣怯懦脆弱。

他站得很穩很穩。

在南國所受的屈辱他會讓耶律南炙拿命來還,但不代表自己要被困在那三年裏一輩子。

明飛卿釋然,他轉頭對聞恒說:“在外叫我公子就好。”

聞恒點頭,改口道:“公子,前面就是昙花鎮,聞安說,鎮上正在鬧瘟疫。”

明飛卿自己是不畏這些疫病的,他只顧慮着秦冉等人,便問聞安:“你在邊境的時間最久,可知道要怎麽應對?”

聞安是聞恒的弟弟,在來昙花鎮之前,明飛卿先去過西溱邊境的軍營。

那時聞安哭着跪在他面前認錯,自責是自己疏忽才導致君上生死未蔔。

明飛卿沒有怪聞安,只讓他陪同着來,算是将功贖罪。

聞安立刻上前道:“這疫病只要捂好口鼻,不要去觸碰病人就不會被傳染,秦太醫,您覺得這樣可行嗎?”

秦冉認可地點點頭:“在此基礎上,還要随身佩戴好昨日分給你們的驅毒香包,做到萬無一失。”

衆人用細布捂好口鼻,身上都佩戴好驅毒香包,為了不打草驚蛇,人人都做平民裝扮。

等進了小鎮,這些精銳護衛裝作不相熟識地散到各處,以免讓人起疑。

但他們離明飛卿的位置最遠不超過五米,一旦有危險,他們能迅速做出反應,确保君後的安全。

緊跟着明飛卿的只有聞家兄弟,張岐,和秦冉。

明飛卿隔着白紗,看到路邊躺了無數個遍身毒斑的人,這些人不知道是死是活。

到了小鎮中心時,能走能動能說話的活人才多了起來。

這裏還有些人沒染上瘟疫,幾個做生意的還在叫賣。

聞恒探查過四周,發現只有包子鋪的桌椅還算幹淨,那滿臉橫肉的老板也沒有得病,這才與明飛卿說:“公子不如坐下休息一會兒,讓其他人去探查,若有線索,再來此處彙報。”

明飛卿膝上的傷雖然沒有前世那般嚴重,但這幾日舟車勞頓,多少有點作痛。

他聽了聞恒的建議,走進露天的鋪子裏。

桌椅看着就髒,天青仔細擦拭了兩遍才讓公子坐下。

包子鋪的老板見來了一群鎮外的客人,又看這群客人中最奪目的人帶着一頂白色帷帽,雖然看不見正臉,只看身段便知是個美人。

他起了歪念頭,想上前和這位不露面的美人說話,剛要靠近,就被人擋住了去路。

聞安沒有拿劍在手,說話還算客氣,他知道這些人的劣根,便拿出十兩銀子:“我家公子要在此處坐一會兒,老板行個方便。”

老板一見銀子,立刻雙眼發亮。

他把銀子收進抽屜裏,特地上了鎖,又折返回來,說:“在我這兒坐着,也得付錢。”

聞安道:“我剛剛才給了你十兩。”

老板無賴道:“你給了嗎?沒人看見你給錢了啊,我抽屜裏的銀子又怎麽證明是你們給的錢啊?”

這時周遭的鎮民都圍了過來,紛紛聲稱聞安沒給錢——這群人就是這麽騙錢的。

聞安心頭火起,又想着此次出來找陛下要緊,不跟這群刁民計較,便忍了下去,再拿出十兩銀子,當着所有人的面放進老板的手裏。

老板一拿到銀子,立刻收入囊中,轉頭又道:“你沒給錢!給錢才能坐我的椅子!”

聞安:“你敢睜眼說瞎話!他們都看到了!”

底下圍觀的鎮民紛紛說:“沒給錢就是沒給錢,除非你給我們每個人一百兩,我們才能承認你付了錢!”

聞安:“........”

這個昙花鎮的人還真是個貪得無厭的無底洞!

老板以為他們斯文好欺負,又端出地頭蛇的架子沖着明飛卿道:“穿得挺體面,連錢都給不起啊?給不起也行,把自己賣了,一晚上一千兩都有貴人要。”

明飛卿連眼神都不想給,只擡了擡手指。

下一刻,聞恒一掌把肥頭大耳的老板劈到地上,從後腦勺抓着他的頭發,拉直了他的脖子,又抽出腰間軟劍,劍刃割在老板命脈處。

底下的鎮民立刻騷動,個個掄起菜刀要弄死這群闖入者,但他們還未邁出腳步,就被藏在四處的護衛盡數制服。

聞恒割破了老板的血肉,斯斯文文地問:“這錢到底給沒給過?”

“給給給,給過了!給過了!”老板驚懼不已,疊聲求饒:“貴人饒命,貴人饒命!錢給了錢給了!!是我記性不好,是我記性不好!!!”

只有被刀架在脖子上,這群鎮民才肯說實話:“給過了!我們親眼看到那個小少爺給錢了!親眼看到了!”

聞恒這才讓侍衛松手,底下的鎮民立刻逃回自己的家裏,緊關門窗,不敢再出來。

明飛卿看了一眼四周,看到包子鋪的包子就擺在露天的桌上。

如果淮瑾真的在昙花鎮,如果他還活着,一定會餓肚子,他或許來過包子鋪!

他微微側首,隔着帷帽問那醜相百出的老板:“這幾日,可有一位胸口中箭大約二十出頭的男子來你的鋪子上買吃的?”

老板全說了實話:“有有有!是個乞丐,但他胸口都是血,看不出是不是箭傷!”

明飛卿猛地起身:“他在哪?!”

他起得太猛,風吹拂過白紗,露出一張恍若天人的臉。

就那麽一瞬的功夫,老板卻恰好看得真真切切,他一時傻住,話都不會說了。

聞恒拿劍抵着他的喉嚨:“快說!”

老板回過神來,抖聲道:“...他是個乞丐,好像在河邊,昙花鎮到處都是乞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的話語無倫次,不知真假。

昙花鎮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乞丐更是遍地都有。

而且此處是邊境,多的是傷兵逃兵流竄,西溱南國的人混雜其中。

老板的話說了跟沒說一樣。

明飛卿依然無法确定淮瑾的死活。

就算淮瑾真的活着,淪為了乞丐,在這鬧瘟疫的小鎮上,一個負傷的乞丐有存活的可能嗎?

剛剛進鎮時所見的遍地屍體裏,會不會就有淮子玉?!

明飛卿不敢再去細想。

昙花鎮彌漫着一股腐爛的臭味,熏得他想吐。

他不願再久留此處,與秦冉等人說:“去河邊看看。”

他起身要走,聞恒也放過了那個老板。

那老板卻在明飛卿從他身邊經過時,鬼使神差地抓過他的衣擺,放在鼻間深嗅。

下一刻,一把劍從他的喉嚨處穿出。

聞恒抽出軟劍,踹開老板的屍體,低聲斥道:“玷污君後,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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