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抛棄

喬北心只出去了不到十分鐘,回來的時候看到程望趴在桌上。

程望手長腿長,儀态也很好,每天大課間做操的時候又帥又顯眼。

但他寫字時……習慣真的挺不好的。除了矯正了好幾個月才勉強改過來的錯誤握筆姿勢,寫字的距離也過于近了,幾乎快要貼到桌面上。

喬北心漫無邊際地想着,這顆大橙子天天趴在桌上寫字,但不近視;自己明明很注意用眼衛生,可偏偏看不清東西……

老天爺也太不公平了吧。

他不知道程望的噩夢是否具有偶發性,又因為手裏推着電扇而動作小心。就在他猶豫着要不要叫醒程望時,程望左耳的耳機掉了下來,啪嗒一聲摔在地上。

白色的耳機在地上骨碌滾了幾圈,綴着耳機線,又帶下了原本好好帶在右耳的耳機。

啪——又是一聲輕脆響聲。

喬北心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吓到了程望,原本好好趴在桌上睡覺的人,下一秒就抖若糠篩。

他把風扇踢到一旁,快走兩步從把程望從桌上扶起。

可程望的反應遠比上一次更嚴重。不過短短幾秒,他的眼皮都哭紅了。

喬北心依然像上次那樣把程望抱在懷裏安撫着,可簡單的觸碰和言語都不能喚醒被夢魇困住的人。

很快,程望開始磕磕巴巴說着他聽不懂的夢話。

這麽高個子的漂亮男孩,窩在他懷裏,委屈得像被人丢棄的小狗。

眼淚很快透過肩膀的衣物,沾濕了喬北心的皮膚,也打亂了他的心。他焦急地拍着程望的後背,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

“程望,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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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秒後,喬北心終于聽清了程望的喃喃自語。

“……疼……”

喬北心懊惱地皺着眉,以為自己太過着急用力,拍疼了程望,可下一秒,程望吐出的話語讓他全身發冷。

程望尖叫着說:“真的很疼,媽媽!”

終于從夢魇中脫離出來時,程望第一個動作是去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那裏似乎還殘流着被鋼釘穿過的刺痛。

他神經質一樣又搓又揉,很快就把薄薄的耳垂搓得紅腫。

喬北心拉下他的手,可程望不知是不是在跟他較着力氣,僵持幾秒後,喬北心手臂內側的青筋都顯了出來,才把他的手牢牢按在腿上。

“小望,乖,別搓了。”喬北心按着他的手,手掌下的程望仍然在和他犟着力氣,“聽話,小望最乖了,是不是?”

喬北心向後退了退,讓自己和程望之間空出一個适合說話的距離。

程望視線躲閃着看了他一眼。眼皮是腫的,眼眶是紅的,随後又立刻垂下眼睛。

在張嘴說話前,程望用力閉了閉眼睛。

又滾下兩顆眼淚。

淚水順着他的臉頰滑至下巴,最終消失在脖頸處的陰影中。

不知沉默了多久後,程望叫他:“小喬。”

除了還帶着濃濃鼻音外,程望的情緒已經聽不出別的痕跡。

喬北心伸長胳膊,去桌上抽了幾張紙巾遞給他。

沒想到,程望接過紙巾,竟先去擦了自己的耳朵。

這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連程望自己都愣住了。

喬北心有意想緩解一下氣氛,他挪開程望的手,解救出被蹂。躏到通紅的耳垂,換了一個輕松些的語氣說:“你自己可能看不見,是不是不知道耳垂後面有顆痣?”

程望卻盯着他,擠出一個比哭還悲傷的笑。

他說:“……不是痣。”

喬北心從未這麽近距離地看着程望,聽到這話後他皺緊了眉頭。

這時,他才發現,原來程望耳垂前方同樣的那個位置上,有一塊小小的肉色疤痕。疤痕很小,乍看上去更像是胎記。

喬北心心裏有了一個不好的猜測,他手指顫抖着翻過程望的耳垂——

那顆黑色的圓點太有迷惑性了,只有伸手摸到的時候,才會發現那裏的皮肉并不完整。

那是一道疤。

“你記得我大哥長什麽樣子嗎?”程望緩緩說,“上初中時,老師經常開玩笑地問,我們兩個怎麽長得一點都不像。”

“因為,我們只有一半的血緣是相同的……我們同父異母,我媽……”程望卸了力氣,額頭抵在喬北心肩膀上,艱難地說,“我媽是、是小三。”

“她生了我之後,我爸不肯認我,不承認我是他的孩子,也不給我們錢。

“我媽也沒什麽本事,我那時不知道她每天都在做什麽,只知道她總是很晚才回來,有時身上帶着傷,有時還會有人在家門口破口大罵。

“我們搬了很多個地方,後來搬到一棟筒子樓裏,才算勉強穩定下來。但我沒有戶口,上不了學,很羨慕那些背着書包的同齡人。後來,我媽偶爾會拿回來一些書本讓我看……”

程望每說一個字都需要鼓起極大的勇氣,短短幾句話說完後,他竟然産生了一種類似缺氧的眩暈感。

他用力吞了口口水,眼睛裏的眼淚已經幹了,只有眼眶還紅着。

“那次她又被人打了,”程望苦笑着說,“我不知道怎麽了……我一直都不知道她每天都出去幹什麽,只知道她有時回家時脾氣很壞,所以她每次回來,我都要先觀察一下,她今天心情怎麽樣……”

程望又摸了摸耳朵。他皮膚白,平時磕一下碰一下都要留好久的印子,耳朵剛剛被他自己摸了那麽久,早就紅了一片,又痛又麻。

可程望甚至感覺不到疼。

他低聲問喬北心:“你見過那種打耳釘的機器嗎?這個就是用一次性鋼釘穿的……”

程望把下巴放在喬北心肩膀上,臉朝一邊歪着,避開喬北心的視線,雙眼焦點不知定在哪裏。

除了偶爾的噩夢,他早就逼着自己忘了筒子樓裏發生過的事。

因為每次回想起來,就像是那些疼痛又一次落在了他身上。

“那次她中午就回來了,我正趴在一張矮腳桌上睡午覺,不知道誰招惹了她……我只記得她那天臉都被人抓傷了,頭發也亂七八糟的。”

那天王燕一腳踢翻了矮腳桌。

矮腳桌本就不結實,在她盛怒的一腳下,直接散了架。

程望從桌上跌到地上,迷迷糊糊醒過來。他揉着眼睛,睡意還沒消散。

“媽媽?”

王燕揪着他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拖起來,冷漠地問:“程望,桌子是讓你趴着睡覺的嗎?”

年幼的孩子警覺地感受到媽媽的不快與暴躁,想快點從媽媽身邊躲開,不去惹惱氣急的女人。

男孩年紀大了,瘦弱的王燕很難輕易抓着他不放。

可這一次,程望的躲避無疑更進一步地激怒了她。她擰着細細的眉毛逼近程望,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

“小兔崽子,書是你要看的,寫字桌也是你吵着要用的,”王燕逆着光站在程望面前,臉上表情籠罩在一片陰影裏,可程望卻分明能看到她通紅的雙眼,“現在大白天的,你他。娘的趴在桌上睡覺?”

王燕越說越氣。她揣着手在屋裏翻找着,沒過多久又回到程望身前。

程望從未見過女人如此可怖的模樣,吓癱在地上只知道哭。

他不知道自己哪裏又惹她生了氣,只能抹着眼淚大聲道歉。

“媽媽對不起!我錯了!!”

正午,一天之中太陽最明亮最耀眼的時間。

陽光從窗邊照進來,把王燕的耳飾映得一閃一閃。

王燕仰着頭不知在想什麽,半晌後她蹲下。身子,很罕見地露出慈母的微笑。只是這笑容襯着她破了的嘴角和挂着淤青的額頭,非但不顯溫柔,反而讓她看上去更加恐怖。

程望向後躲去,後腦勺咚地磕在牆上。

他顧不上疼,一把攥住王燕的胳膊,哭着說:“媽媽,我不敢了!”

在剛剛的争執中,程望的指甲滑過洋灰地,豁了一個口子,此刻抓在王燕手臂上,劃了一道淡淡的白痕。

洋灰地永遠都掃不幹淨,永遠都有灰,即便程望遠比同齡男孩聽話又愛幹淨,手指仍無可避免在王燕身上抹了幾道灰印。

王燕低頭看看,勾起一邊嘴角,沖程望笑了。

下一秒,她攬過程望,用最溫柔的語氣,說出了讓程望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惡毒話語。

“程望,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別說了……”喬北心按着程望的後腦,更緊地壓到自己懷裏,“別說了,小望。”

他難以掩飾自己的震驚,連語氣都帶着顫抖。

可被自己按在懷裏的人卻聽不出太多情緒,甚至剛剛講述那段至今仍會讓他不停做噩夢的童年經歷時,程望的語氣也是淡淡的。

喬北心松開他,想再看看他耳朵上的疤痕,手擡到一半又僵硬落回腿上。

被搓揉過幾下都會腫脹的脆弱耳垂,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穿了耳洞該有多疼?

喬北心無法想象。他只能盡量用最平靜的語氣問:“她還怎麽打過你?還有沒有別的傷?”

他不知道自己多緊張,自然也不知道他握着程望的雙手有多用力。

程望微微掙脫開,手腕留下一串手印。

一直開朗愛笑的大男生安靜了很久,最後說道:“沒有啦……她之後身體一直不好。”

過度的縱。欲和酒精終于摧毀了王燕的身體,程望八歲的時候,不知是不是程萬宇良心有愧,或是他和王燕終于達成了什麽一致,那段時間王燕出去鬼混的時間明顯少了,甚至還給程望買了幾件新衣服。

王燕的喜怒無常在程望心裏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至于看到新衣服的那個瞬間,他恐慌地以為自己又要挨打了。

王燕不耐煩地說:“我真是服了,程望,你能不能有個男孩樣?我看見你那一臉窩囊樣兒就來氣。”

她越說越生氣,眼看着又要動手,忍了又忍,才又白了他一眼,“能不能跟你老娘學點本事?繡花枕頭。”

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除了那張出色的皮相之外根本一無是處,反而覺得乖巧的兒子不夠“男人”。但眼看着就要把他送走,她也懶得再說些廢話。

次日一早,王燕罕見地帶着程望出了門。

她沒像往常一樣塗些大紅色的口紅,只淡淡描了描眉。素着一張臉的女人面容清麗,比平時濃妝豔抹的模樣不知清純多少。

她手上牽着的小孩也漂亮,母子兩個吸引了一衆行人的注意。

王燕瞧見了,極輕佻地沖路邊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抛了個媚眼,把那人吓得落荒而逃後,揚聲罵了一句:“看個屁啊,沒見過美女啊!”

随後,她招了一輛出租車,花了三十多塊錢,打車去了郊區的某個富人區。

下車後,她對程望說:“我去買早點,老實待在這兒等我。”

程望從沒來過這麽好的地方,一時之間被周圍錯落有致的高層住宅迷了眼睛,聽到王燕的話只會忙不疊地點頭。

很快,王燕拿着兩杯豆漿回來了。

她把其中一杯遞給程望,自己站在一旁,掏出手機打電話。

電話那邊起先沒人接聽。

王燕很快露出焦慮的神色,她叉着腰,不耐煩地撥打了一遍又一遍。

撥出第五次的時候,電話終于被接起。

王燕松了一口氣。

終于等到他接了電話,女人卻不知該說些什麽。沉默了近一分鐘後,她薄唇輕啓,吐出兩個字:“來了。”

随後,她挂斷電話,低頭摸着程望的頭頂,用大概是此生最溫柔的語氣,對自己的兒子說:“太熱了,我去旁邊買碗刨冰。”

程望戀戀不舍地把目光從遠處的高檔商場入門處離開,轉頭拽着媽媽的衣角,乖巧地說:“媽媽,我跟你一起去。”

王燕“啧”了一聲,“省省吧你,你跟我去?我還得照顧你。”

她拽出自己的衣服,漂亮的眉毛蹙起,盯着程望看了一會兒,離開了。

程望不知道她又在生什麽氣。好在,很快有一對父女從臨近的小區走出來,吸引了程望的注意力。

那位父親很年輕,他把女兒抱在懷裏,手裏拿着一個泡泡機放在女兒嘴邊。

肥皂泡泡在陽光的反射下迎出五彩斑瀾的色彩,把小女孩逗得咯咯直笑。

程望瞪大了眼睛,咬了咬下唇,偷偷看着那對父女。

王燕在不遠處停下了腳步,到底還是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兒子。

她太好看了,即使面無表情,那雙嘴唇也微微向上嘟着,明明是最粗鄙不過的語句,偏偏讓人覺得她是笑着說出口的。

她看見程望一臉豔羨地盯着正在玩鬧的女孩,不屑地想,程望真是沒出息,這麽個破玩具也能喜歡成這樣。

她站在原地跺跺腳,再一次轉身離開了。

這一次,她再沒回過頭。

程望站在原處等王燕回來。可他從上午等到中午,都沒能等來自己的媽媽。

手裏的豆漿冷了,豆漿粉勾兌出來的香味淡去後,只剩下濃濃香精味。程望口渴得厲害,沒忍住,喝了兩口。

等到太陽高高懸在頭頂時,程望腦袋裏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他覺得,王燕可能不要他了。

程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中,這恐慌遠比親眼見到有人闖進家裏,扯着王燕的頭發從床上拽到樓道更可怕。

他想不通自己究竟做了什麽,竟會把人惹怒到要抛棄他的程度。

男孩在外面站了太久,又因為心裏充滿被抛棄的恐懼而惴惴不安。

身後那棵樹上,一只小鳥落下,帶下了幾片落在樹枝上的樹葉。

這幾片樹葉輕飄飄掉在程望腳邊,成了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穿着嶄新的衣服,卻依然在這片富人區窮得格格不入;過往的行人都在看着這個一言不發卻哭得渾身顫抖的男孩,可誰也沒想過上來問問他怎麽了。

手裏撐着豆漿的紙杯被他捏得變了形,從吸管裏露出幾滴流到手上。

程望突然吸了一口氣,他胡亂地想着,如果媽媽回來,看到他沒把豆漿喝完,恐怕又要生氣了。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咬着吸管大口大口喝完了那杯豆漿。

劣質的豆漿粉沏出的豆漿味道很淡,又因為加了太多香精,只剩甜膩,半點喝不出黃豆的香味。甚至因為放了太久,底部已經結成了疙瘩。

程望攥着吸管,仰頭咽下了那一大坨疙瘩粉。

可他依然沒等來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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