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過往

程璟當然不是從一開始就對程望好的。

年少時,程璟只能隐隐感覺到自己的父母并不親近,未曾想到,原來隐藏在表面平靜下的,竟是這樣一番波濤洶湧。

程望剛來家裏時,正是蔣時和程萬宇官司打得如火如荼的時候。

蔣時是律師,處理這些本就游刃有餘。但程萬宇畢竟做了多年商人,積攢了不少人脈,找來的律師也不遑多讓。

一時之間,雙方竟陷入了膠着。

蔣時說話一直直來直去很不客氣,又因為徹底撕破了臉,怼起程萬宇來絲毫不留情面。

家裏氣氛緊張了好幾個月。

至于新來的那個孩子,存在感并不強。他大概自知讨嫌,從不主動出現在程璟面前。

又過了一段時間,蔣時和程萬宇的離婚官司塵埃落定了。最終,還是蔣時勝了一籌。

蔣時離開前,又詢問了一遍:“真的不跟我走?”

程璟咧開嘴笑笑,說“不了”。

他故作輕松地說:“再過兩年我就上大學了,就算我跟你走,最多也就再陪你兩年。”

他攬着母親的肩膀,說:“等我以後結了婚,再接你一塊兒住。”

家中一夕之間遭遇巨變,程璟也加快了成長的腳步。幾個月前還是陽光開朗的大男孩,現在已經遠比同齡人成熟多了。

他知道蔣時帶着他會有多困難:他16歲了,不是6歲,這個年紀的男孩根本無法融入新家庭。

哪怕他知道,蔣時早就打定主意,以後與工作做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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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時離開後,程家這對父子徹底失去了維系感情的紐帶。

程璟的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原先勉強能夠到二班的尾巴,最近這幾個月都只能在六班、七班來回打轉。

某天學校的老師實在看不下去他這樣的自我放縱,不得不請來了程萬宇。

程萬宇當着老師的面好言好語說會教育孩子,回家之後父子倆又動了手。

程璟大了,越來越不好管了。這幾個月從争吵、冷戰,到現在幾乎次次都會動手。有時程萬宇懶得理他,但更多時候兩人都是歇斯底裏的。

這一次,程萬宇扔下一句“就你這個樣子,我看見你就後悔跟你媽結婚”,重重摔了房門。

程璟冷笑一聲,舌尖抵住口腔裏破了的那處,揚聲罵道:“自我感覺真良好啊傻。逼,說得好像我媽沒後悔跟你結婚一樣。”

他離開家,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瞎逛。

琴市結束了漫長的三九嚴冬,迎來了春天。

這個春天暖得很快,人們紛紛脫下了厚重的外套。衣服輕了,人看着也輕松。

這街上每個人都是笑着的,只有程璟臉上和心裏都是一片灰暗。

沒有目的地,不知道去哪兒,也不知道該幹什麽。

程萬宇來學校之前,程璟從前的班主任正在找他談心。

班主任是個挺多愁善感的女人,說着說着自己先哭了。

老師說,見過太多優秀的學生,成績突然就不行了。說,知道程璟家裏有錢,就算讀書成績不好以後也有辦法。

說,以前明明也是這麽出色的孩子……

程璟想着這些,腳下踢飛了一顆小石子。

他像是瞄準了這顆石子,快走幾步又找到它,一腳踢飛。

來回玩了幾次後,程璟又覺得沒意思了。

他停下腳步,然後被身後搖搖晃晃的小拖油瓶撞上了腰。

程璟這才發現,原來程萬宇在外面的那個私生子,竟然一直跟在自己身後。

他按耐住心裏的不耐煩,冷聲問道:“跟着我幹什麽?”

拖油瓶不說話,伸出手小心翼翼揪住了他的衣擺,叫他“大哥”。

程璟“啧”了一聲,“到底幹什麽?”

他看着程望明明害怕極了,卻還是裝作不在意,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試圖掩蓋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的表情。

程璟用腿把他撥開,說:“別跟着我。”

走出幾步後,程璟低頭看看地上的影子。

身後的人真的不見了。

程璟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回頭看,發現程望左手扶着樹,腳尖在地面輕輕磕着,似乎是鞋子裏掉進了小石子,想磕出來。

程望見到他回頭後,表情立刻欣喜起來,興高采烈又要朝他跑來。

結果跑了沒兩步就龇牙咧嘴,最後幾步路走得一瘸一拐。

程璟擰着眉,問:“你又怎麽了?”

程望搖搖頭,沒說話。

程璟沒再理他,繼續悶頭向前走,只是餘光偶爾瞥一眼腳邊的影子。

他注意到程望跛得越來越厲害,落在他身後的距離也越來越大。

程璟停下腳步,又一次問道:“到底怎麽了?”

程望低頭絞着手指,不敢說話。

程璟往地上掃了一眼,這才注意到程望右腳的白色棉襪腳後跟的地方向外滲着血,應該是磨破了。

程望回來家裏時沒帶行李,程萬宇根本不管他,往家裏一扔就算是認回了兒子。

……多可笑呢,這些日子程望穿的衣服還是程璟小時候的,是蔣時離家前找來給他的。

腳上的這雙棕色的小皮鞋也是。

這雙鞋是程璟小時候參加小提琴的表演時穿的,看着好看又洋氣,實際上非常磨腳。

程璟看着他,又被那雙鞋刺了眼睛。

他不想再理程望,快步向前走去。

程望見狀立刻跟上,只是他個子矮,程璟邁一步,他差不多要跑兩步才能跟上。

又因為腳磨得很痛,沒跑幾步,摔倒了。

身後傳來的撲通一聲并不響,但仍然讓程璟停住了腳步。他一面想,這個拖油瓶真是來克他的,一面又無法不心軟。

他粗魯地把程望從地上拽起來,冷着臉在他面前蹲下。

“上來。”

程望被巨大的驚喜淹沒。明明上一秒他還在忐忑不安,覺得自己又讓大哥讨厭了,這一秒,他便興高采烈撲上了大哥的後背。

小孩沒那麽多精力,再加上程璟不跟他說話,只背着他沉默地向前走,很快,程望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程璟想,據說這拖油瓶都八歲了,可看身高和體型,大概也就是四五歲的樣子。

天色漸漸黑了。程璟兩只手都托着程望的屁股,騰不出手來看看時間,只能通過天色推斷,差不多該回家了。

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與父親的每次抗争,似乎都只能以自己灰溜溜回家作為結束。

有些孩子能通過眼淚、吵鬧或離家出走得到父母的關注,但他不能,因為他的父親根本不在意他。

他只能在心裏痛罵他不負責任的父親,和程望那個婊。子媽。

回家路上會經過一條小河。春天氣溫最不穩定,下午還是大太陽,傍晚又吹起了冷風。

早些年這條河環境不好,又髒又臭,人們路過時都要捂着鼻子快走幾步。這幾年随着環境的治理,河水逐漸變得清澈,甚至有人在這裏釣魚或游泳。

程璟想起,大概一個月前蔣時曾給他講過一個案子,說是一家婆媳吵架,兒媳婦受不了與婆婆常年累月的矛盾,一時沖動,把人推下去了。

當時恰逢蔣時得知程萬宇在外面有一個八歲大的私生子,她給程璟講了這個故事後,神色嚴肅地說:“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如果當時這家的丈夫能調節好妻子和母親之間的關系,這個悲劇很有可能能夠避免。”

話題很自然地過渡到了他們的家上,蔣時說:“我們家的悲劇也并不全是因為那個女人和他的兒子,這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事。如果程萬宇沒那個心思,沒有人能強迫他和別的女人生孩子。”

“孩子,你是我的兒子,你親眼見證了我們這個家庭是怎麽破碎的。你要記住,以後絕不能這樣毀了你的家庭。”

程璟聽着這番話,許久都沒有回答。對于蔣時的大度,他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可那個私生子就要進我們家的門了。”

蔣時卻說:“不是我們家,孩子。從現在開始,我們的家只有我和你。如果那個孩子日後對你心懷惡意,你自然可以教訓他;但如果他真心把你當哥哥,那你得記住——造成現在這個局面的罪魁禍首不是他和他的母親,是你們的父親。”

程璟不知不覺在那條河邊站了很久。

那天蔣時說了很多,他迷迷糊糊的,只記住了這些。

然而記是記住了,真要做起來也沒有那麽容易。直到現在,程璟依然覺得背上這個孩子才是萬惡之源。

如果沒有他,他的家至少還能維持表面上的平和。

可轉念一想,那樣的平和又是母親想要的嗎?

他仍站在河邊發呆,背上的孩子不知何時悠悠轉醒,勾着他脖子的手臂突然攥緊,身體也跟着一抖。

程望驚慌地說:“大哥!”

“嗯?”程璟沒好氣地說。

程望沒有立刻回答,先前用力勒着他脖子的手逐漸放松,聲音帶着剛睡醒的鼻音,軟軟糯糯地又叫他:“大哥。”

程璟蹙着眉毛,語氣有點兇:“又幹什麽?”

程望小心翼翼:“确認一下是不是你……”

“不是我還能是誰?你快勒死我了。”

程望吓了一跳趕緊松手,卻因為沒掌握好平衡險些栽下來,情急之下又抓緊了程璟的肩膀。

程璟簡直被這一連串的動作弄得沒脾氣,“你可真麻煩……下來自己走!”

程望乖乖跳下來,抓着程璟衣角,深一腳淺一腳跟在他身後,腦門時不時撞上他的腰。

後來,程璟還是心軟了,拐了個方向去買了雙新的鞋子給小拖油瓶。

程望很憐惜地摸着鞋盒,舍不得穿,又被程璟冷嘲熱諷了幾句才換上。

新鞋子是雙鞋底柔軟又跟腳的帆布鞋,不磨腳了,程望走路都歡快了許多。

終于回到家後,程望小心翼翼把鞋子收回鞋櫃,第不知道多少次地跟程璟道謝:“謝謝大哥!大哥你太好啦!”

那晚程望回家後,照例窩在床上和喬北心聊天。

之前他們就聊過關于上大學那幾年異地戀的話題,今晚程望大哥和自己母親的那一番話,又讓喬北心在意起這件事。

他猶豫着說:“小望,今晚吃飯時……就是,之後上大學,我們怎麽辦呢?”

程望心下奇怪,問:“之前不是說過嗎?我有空就去找你呀!現在交通很方便的,上次也給你看過啊,坐飛機四個小時就到啦。”

喬北心知道這大概是唯一的辦法,事實上,比起和他們情況類似的那些情侶,他們應該算是對彼此非常信任的。

可事到如今,喬北心竟心生一絲擔憂。

他沉默了太久,久到程望忍不住,開玩笑一般地逗他:“啊——我會被小喬抛棄嗎?我又要變成孤苦伶仃的大橙子了嗎?”

喬北心果然被他逗笑了:“怎麽可能。”

“那可不好說,”程望在屏幕這邊托着臉撒嬌,“如果真有那麽一天,那我就哇哇大哭,哭成一個苦橙。”

“……”

喬北心先是無語,悶頭笑了一聲後,心裏又被可愛得冒泡,他伸出手指,在屏幕上點點程望的眼睛,“不會有那麽一天的,我會一直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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