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衷腸(四更)

剛分開時的那段時間,程望過得并不好。分手并沒有帶來想象中的輕松,但他同時又清楚地知道,他們是真的走不下去了。

同樣的,喬北心過得也并不好。

那年趕上一件大事:第二年春節時,要求幾所重點學校各組織一個方陣參加表演。他們學校對這一類的訓練本就看重,自然更加重視。

喬北心模樣好,個子又高,是最開始就被選定的那一批,給他安排的還是最引人注目的第一排排頭的位置。

但最終參加彙報表演時,喬北心并沒有出現在隊列中。

那段時間他無法專心訓練,站軍姿時會溜號,喊口令時慢半拍,精神也很差,做什麽都沒幹勁。

這樣重大的場合不允許失誤,幾次下來,教官神色漸漸變得不耐煩起來。

幾天後,喬北心被告知不必再來參加隊列訓練了。

他們換了別人來代替他。

喬北心不太願意回想那段時間,不僅僅因為痛苦,也是因為那時的模樣丢臉又沒出息。

誰能想到呢?在向往已久的大學裏錯失這樣一次機會,他第一反應竟是松了一口氣。

野心不見了,抱負不見了,精氣神也不見了。他像很多很多的同齡人一樣,來上大學之前百般憧憬,真正過上了大學生的生活時确實在混日子。

那個學期的考試,喬北心甚至有一門考試卷面沒有及格,只考了58分。

那門考試确實難,每年都會有那麽一兩個同學卷面及不了格。

喬北心那一屆也有。他們班是小班,一共就35個人,除去他以外,卷面沒及格的還有4個。

比往年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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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門課的授課老師是位德高望重的教授,為人嚴謹,性子也嚴肅,幾位沒及格的同學被他叫去辦公室狠狠批了一頓。

喬北心沒經歷過這個,當時臉上是真的挂不住了。

好在老師雖然嚴厲,但還是考慮了他們的平時成績,跟卷面成績這麽一綜合,好歹算是勉強過了。

學校每個學期都會寄成績單給學生家長,喬北心本可以攔下,但他沒有,收到之後就老實交給了梁以藍。

各科的最終成績都不算高,最高的一門89分,最低的那門71分。

對于一向只要求及格的大學生來說,這個成績也算夠用,可它不該出現在喬北心身上。

梁以藍笑眯眯接過成績單,看了幾眼笑容便緩緩消失,到最後眉頭皺得死緊。

一向溫柔的女人難得動了怒,薄薄一張紙被她扔在沙發扶手上,輕飄飄落了地。

她按捺下內心的種種情緒,只朝兒子揮揮手。

喬北心撿起成績單,幹巴巴地說了句“對不起”。

這三個字不知是哪裏徹底激怒了梁以藍,女人聲音發抖,厲聲問道:“兒子,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

喬北心皺眉道:“我早就長——”

他看着母親哀戚的神色,忽然說不下去了。

梁以藍一向是開朗的,是樂觀的。

老天爺沒給過她幸福的生活。年幼多病,剛成家又喪了夫,一個人拉扯着兒子長大,終于到了該享福的年紀時,自己身體又撐不住了。

可她鮮少流露過對命運不公的抱怨。她一直熱愛生活,永遠充滿熱情。

這麽多年,母親失态的樣子,喬北心只見過一次。

初二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委婉地向她表示,希望她以後不要再在學校門口賣些東西,對孩子在班上的人緣影響真的很大。

第二次失态,便是這一次。

“我從來沒因為學習成績的事跟你發過脾氣。剛上高中時,你跟不上班裏的進度,也不習慣老師的教學方法,也有那麽幾次沒考好,這些都沒關系。”梁以藍深吸一口氣,嘴唇發抖,“生活不容易,所以我不覺得學習成績重要到讓我跟我兒子發脾氣……”

女人劈手奪過喬北心手裏的成績單,手指頭甚至在上面戳了個洞。

她不知是悲傷還是痛苦,眼中是壓抑不住的淚水。

“喬北心,你告訴我,你這個成績到底是怎麽回事……”她擦了把眼淚,不再苛責,只低低地詢問,“是真的沒學明白嗎?這門課到底難到什麽程度,能讓你考出這麽一個分數?!”

“……”喬北心無法回答。

當然不是。

他沒法判斷自己能不能學懂,因為他根本學不進去。

什麽都理不清他混亂的思緒,每件事情都讓他心煩意亂不能專心。

不僅如此,從某一刻起,喬北心發現自己居然開始恐懼回家。

可他不得不回家,他要回去照顧孱弱的母親。

每次來到那個高鐵站,他都無法避免地想起,曾經的那個男孩在這裏送走過自己多少次。

從高鐵站回到家中的那短短一截路,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子上,疼得他快要堅持不住。

他無處發洩,也不能向任何人傾訴,痛苦和悲傷在心裏反複纏繞着,像黑洞一樣侵蝕着他。

可是,這些又能怪誰呢?

怪母親的病重?還是怪愛人的離去?

都不是,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

只能怪他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怪他無能為力。

片刻過後,梁以藍終于平靜了情緒,她緩緩說道:“兒子,你知道我為什麽一直攔着歡姨,不讓她告訴你嗎?”

她半阖着雙眼,微微搖頭道:“我就是怕這個……”

沒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兒子,他孝順又懂事,但……

“你太年輕了,孩子……”女人痛苦地說,“有些事情你抗不起來,媽也不需要你來扛。”

這時,喬北心驚覺,母親的臉上竟出現了和程望如出一轍的疲憊。

“有些事情,你覺得自己咬咬牙就能渡過,但不是的,不是的……你太脆弱了,孩子。”

這話像是給喬北心迎頭潑了一盆冷水,讓他不住地發抖。

幾年前的心情走馬觀花地在喬北心腦袋裏過了一遍。

他咬了咬嘴唇,力道很大,被他咬住的位置迅速發白。

他舌尖在嘴裏轉了一圈,最終還是選擇輕飄飄地揭過那一段,只簡單地說:“想了很多事,但也有一些想不明白……後來,小望,你可能都想不到,有些事情,我居然是聽我媽說過之後,才恍然大悟的。”

他轉過身,盤腿坐在地毯上,面向着程望。他的視線凝固在程望的手指,想觸碰又沒有勇氣,只能拼命按下心裏的焦躁和悸動。

“最開始時,我不怎麽會回想我們為什麽會分開,”喬北心聲音有些沙啞,“不敢想,就只能簡單歸結為當時事情太多了,陪不了你,我又不會說話,表達不出對你的關心,只會讓你失望、委屈,只會讓你難過。後來有一次,可能我真的看上去太糟糕了,我媽都看不下去了。我們聊了一會兒,聽她說了一些,之後我好像突然明白了。”

他擡起頭,和程望對視一瞬,又說:“我們……就當時那種情況,早晚都會分開的吧,因為我們不是同一類人。”

程望疑惑地看他。

“或者說,我們是完全相反的樣子。”喬北心換了個說法,“怎麽說——你看上去好像很天真,什麽都不懂,一副被人嬌慣着長大的樣子。可能你做不來家務,照顧不好自己,總會生病——”

說到這裏,喬北心用手掌撥開他的腿,按向了程望的小腹,力道很輕地揉了揉。

之後,他又說:“看上去好像處處需要人照顧,但其實你心裏是獨立的,是堅強的,是很少依賴別人的。我……我就剛好相反。”

喬北心低下頭,視線望着地面,語氣苦澀:“我跟你完全不一樣。我以為我很獨立,我以為我很堅強,我覺得我能照顧好我愛的人。可實際上呢?實際上我比誰都脆弱,我什麽都承受不了……一直以來,都是我在依賴你們。”

像是終于被壓在身上的擔子擊潰,喬北心向前倒去,前額壓着程望膝蓋旁邊的床墊。

他說:“越想做什麽,就越做不到;越害怕發生什麽,反而越會把事情搞砸。”

程望伸出手,摸了摸喬北心腦後的頭發。

大概是工作性質的原因,他的頭發剪得更短了,發質又硬,摸着有點紮手。

程望沉默着想了很久,半晌後歪了歪頭,露出一個沒什麽含義的、淺淺的微笑。

他拍拍喬北心的肩膀,自己則重新靠回床頭,他在心裏捋了一下那些想說的話,開口道:“小喬,我好像明白了……我也終于能把這些情緒都串起來了。”

很多事情程望也并沒有想明白,就好像他至今都不理解,高三結束後的那個暑假,他們那麽好,程望既不覺得厭煩,也不覺得太甜膩。但同樣的相處模式,為什麽上了大學後,只會讓他心生逃離。

他省略掉中間那些糾結的心情,開門見山地說:“一開始,我是覺得,好像沒有自己的空間了。”

喬北心用手臂撐着臉,趴在床邊,靜靜聽程望說下去。

“那時只是隐隐約約地覺得,你把愛情看得太重了。我呢,我不知道是我當時真的也一樣太戀愛腦,還是受到了你的影響……我也把愛情擺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但這不是我想要的。”程望臉上露出苦惱的神色,“我害怕這樣——我害怕你在我的生活裏占據太多位置,害怕我的世界只有你。反過來也是一樣的,我也害怕你會這樣,害怕你的世界裏只有我。”

說完這些後,程望搖搖頭,又一次重複道:“我接受不了,我承受不了,不想要這樣。”

他看向喬北心,像是要确認他是否能聽懂一般,“這種感情……太重了,我承擔不了,它快壓垮我了。小喬,我覺得你是有感受到的,有段時間我在疏遠你。”

喬北心頓了兩秒,輕輕點頭。

程望說:“也許從那時候開始,就……”

他思來想去,還是無法用委婉些的詞語來形容那時出現的小小裂痕,好在喬北心也理解到了,他“嗯”了一聲。

“但其實,這些都、都還好,小喬,這些其實都還好。你能明白嗎,甜蜜的時候你看什麽都是好的,缺點也能變成優點,你想占據我的生活,你想一直跟我黏在一起,這些都可以的。但是,但是——”程望吸了吸鼻子,咬住下嘴唇,眼前視線又一次變得模糊,“一旦出現什麽問題,這種‘占據’就會讓我恐慌,讓我覺得害怕。”

他又一次向眼前的人确認道:“小喬,你能明白嗎?”

喬北心看着他,伸手幫他擦掉眼淚。

程望有點淚失禁體質,眼淚一掉就沒個完。

喬北心撚了撚手指,那滴淚水很快被抹去,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我明白……”喬北心說,“我把你看得太重要,又因為當時……當時的種種原因,繃在我心裏的那根線斷了,我承受不了這種突如其來的打擊,想要承擔起守護母親的責任,但我承擔不了,這快壓垮我了……後來,我意識不到我的脆弱,也意識不到自己對你的依賴,把這些情緒全都倒給了你……”

愛情大概會放大人們的情緒。甜蜜是雙倍的,苦澀也是雙倍的。

被甜蜜的愛情擠占了生活時,熱戀中的人是不會覺得有什麽問題的;而當愛情充斥着酸澀,年輕的孩子們往往承受不住這樣雙倍的負面情緒。

喬北心有些說不下去了。

他偏過頭,看着地毯發愣。一個沒留神,一顆透明的水珠滴到他的褲子上,瞬間被棉質布料吸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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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猜可能會有人問什麽時候和好,應該是倒數五章之內吧,和好了就離完結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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