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聽到自己名字的洛秦停下腳步，回過了頭。

沈渡聲很難說清，當洛秦回頭的時候，他所對上的那抹眼神。

那眼神就像是在看街邊随處可見的路人，沒有任何特殊之處，也沒有任何值得他多花心思的地方，而那種冰冷陌生又似乎天然就有的桀骜，就像是所有的事物在他的眼前，都不值得放在心底。

沈渡聲太熟悉這種眼神，只有長期處于權力頂峰，有着勃勃野心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眼神。

但現在站在他眼前的明明是洛秦，普普通通毫無鬥志的小人物洛秦。

這家夥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的眼神？

沈渡聲不解皺眉，叫住人後正準備要出聲，然而還沒等他開口，對面的人卻先說話了，他先是确認了下沈渡聲的臉，接着低頭看向手機顯示的時間：“沈渡聲，你遲到了五十九分十七秒。”

沈渡聲在他面無表情地發言中怔了下，想不到會受到這樣的指責。

不管是在公司還是在外面，以他在桐市的地位，向來都只有他指責別人，別人以他的時間為準，還從來沒有誰敢多說什麽。

沈渡聲短促地笑了聲，說道：“所以？”

洛秦繼續說道：“我留給你見面的時間只有一個小時，所以很抱歉現在時間過了，我沒時間陪你閑聊，得先離開了。”

聽到洛秦這些話，沈渡聲是真的愣住了。

洛秦的語速極快，根本沒有給他開口反駁的機會，已經接着說道：“我很好奇你作為總裁連基本的守時都做不到，究竟是怎麽在這市場生存下去的，即使你再有錢有勢，目中無人也是商場大忌。或者說你是因為對象是我所以才毫無顧忌遲到，那麽我只能說，信任是會被消耗的，沒有誰會始終站在原地等你。”

沈渡聲被他這麽長一段話砸過來，在懵了瞬間之後霎時覺得可笑至極：“你在教訓我？”

洛秦根本沒理他這句話，只接着說道：“我有事要離開，沒空陪你多說，賠償的錢你可以過幾天派人送過來，或者直接打進我的卡裏。”

沈渡聲氣笑了：“你當我是什麽？”

Advertisement

洛秦半點沒有停頓，交代完事情後微微颔首：“那麽，再見。”

他轉身往街道那頭走去，腳步匆匆不知道究竟準備去什麽地方，只留下沈渡聲站在原地，以隐含着憤怒輕蔑的姿态盯着他的背影。

良久，等到洛秦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後，他才終于默然地回到了自己的車中，重重甩上了車門。

坐在駕駛座上的秘書紀烨回過頭，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沈渡聲後，低聲說道：“沈總，剛才那位……”

沈渡聲用幾乎能夠具象成刀子般的目光往他身上戳去。

紀烨被戳得脊背發涼，連忙改口說道：“沈總是要回去了嗎？”

沈渡聲沉冷着聲音：“剛才的事情，你要是看到了，那就立刻把它從腦子裏面删掉。”

紀烨立刻點頭：“我什麽都沒聽到，也根本沒看到。”

沈渡聲依舊臉色陰沉地透過車內的後視鏡觀察紀烨表情，直到看得紀烨幾乎要承受不住這煎熬氛圍，他才終于閉上眼道：“不。”

紀烨還沒弄明白沈渡聲這個回答究竟是什麽意思，沈渡聲已經将手肘支在車窗，重新睜眼看向窗外，冷淡地說道：“跟上那家夥。”

他倒是想看看，究竟是什麽驚天大的事情，能夠比跟他見面還重要。

紀烨以自己跟随沈渡聲多年練出的讀臉色能力，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不廢話地道：“好的，沈總。”

接着他動作沒有遲疑，迅速開車朝着剛才洛秦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然而沈渡聲沒有看到，就在剛才和他見面離開，走進拐角之後，洛秦身上的氣勢就已經完全消失，然後整個人跟脫了力似地蹲在了路邊花壇下面。

洛秦內心情緒翻湧，腦袋混亂不已，根本沒有辦法相信，自己在沈渡聲的面前究竟都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他居然用高高在上義正辭嚴的态度教訓了沈先生一頓。

而且還沒有給對方任何反駁的機會。

而且還在自顧自地教訓完後轉身就走了。

而且在走之前還不要臉地伸手要了錢。

他像個年邁的烏龜一樣捂着腦袋縮在角落，試圖逃避現實，然而腦海深處，那個一切的始作俑者，卻還在用薄涼的語調繼續說着話：“剛才漲了25點渣攻值你看到了嗎？就是剛才那種感覺，最重要的是面對任何人你都不能夠慫，要以自己為中心，別的不管是誰說話都沒有辦法影響你，都是跳梁的小醜，只有你自己能夠決定自己要做什麽。”

洛秦沮喪得仿佛連這個角落的天都陰了一塊，根本沒有辦法聽下去渣攻靈魂說了什麽。

渣攻靈魂繼續傳授着經驗：“雖然這種事情對現在的你來說很難，但我只能負責你這一天，下次值班到你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你最好不要讓我失望。”

他說到這裏，終于聽見洛秦在嘴裏小聲呢喃着什麽，他于是問道：“怎麽？”

洛秦眼睛發紅，輕聲說道：“剛才沈先生看我的眼神，他肯定是讨厭我了，我從來沒有看他生氣成這樣過……”

渣攻靈魂：“……”

面對這樣的洛秦，他已經無話可說，默然半晌之後，冷淡着聲音道：“你還不去接人？”

在對方的提醒下，洛秦渾渾噩噩地站起來，在路上招了輛出租，很快報出之前時蔚給的地名，朝着那處趕去。

整個路上渣攻靈魂都沒有出聲，洛秦靠窗看着街邊夜景倒退而過，過了很長時間，才終于猶豫着在腦海中對渣攻靈魂說道：“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渣攻靈魂冷笑了聲：“我可沒有昨天那家夥那麽有耐性，對于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家夥，我沒什麽能說的。”

雖然是這麽說，但看着洛秦縮着身子的脆弱模樣，渣攻靈魂在等了一陣之後，還是問了出來：“所以說那個沈渡聲，他究竟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你癡迷到這種地步，連自尊都丢光了？”

洛秦目光失神，喃喃說道：“沈先生，他對我有恩。”

在洛秦看來，他的人生幾乎都是被沈渡聲給拯救的。

洛秦的童年再普通不過，就像是每個尋常的家庭，父母不算有錢，但日子過得充實愉快，還有個比他年紀小了八歲的弟弟。

然而就在他十四歲那年，父母車禍去世，他的生活霎時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他瞬間從什麽都不用愁的少年，變成了年幼弟弟的頂梁柱。

但那時候他年紀太小了，他什麽都不懂得，在懵懂中被親戚騙走了房子，騙光了家産，因為沒有辦法撫養弟弟，最終只能将其送進福利院，看他被其他的家庭收養。

而他自己，靠着打工勉強維持着生活。

直到他十七歲的時候，有人看中他的樣貌，把他簽進公司，讓他成為了演員。

然而他的演藝之路并不那麽順遂，在最開始演過幾個戲份不少的配角之後，他就因為公司的沒落，以及被其他人搶奪了資源，而漸漸變得無戲可演，最終只能演些微不足道的龍套。他通常需要花很長的時間在劇組等待幾分鐘的戲，領着微薄的酬勞，然後繼續去下個地方串場。

再後來，洛秦得到了新的機會，他以為那是他的轉機，但卻沒想到最後迎來的卻是噩夢。

他因為這張臉被某位大人物看上，并且在拍戲休息的過程中險些被強迫，但在關鍵時刻，他拼命在反抗中打傷對方，自己逃了出來。

在那之後他的戲自然是沒了，他必須要支付巨額的違約金，并且沒有人敢再要他拍戲。

他拖着這樣的債幾乎被逼上絕路，最終是沈渡聲救了他。

洛秦永遠都記得那天，沈渡聲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從讨債人的手裏把他救回來，用手帕替他擦幹淨臉上的雨水和血跡，問起他的名字。

雖然語調沒什麽情緒，但卻令他異常安心。

那是從洛秦十四歲父母去世之後，第一次有人以這樣的方式對待他。

在那之後，沈渡聲替他償還了所有的債務，并且輕易地解決了之前的打壓，然後他坐在洛秦的面前，以鄭重的表情對他提出了訂婚的要求。

沈渡聲說得很清楚，他需要一個未婚夫，需要這個未婚夫陪他演場戲，而他選中了洛秦。

洛秦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沈渡聲的要求。

沈渡聲同時對他提出更多的要求，比如每周要見面一次，平常的時候如果有需要，他會聯絡洛秦，而洛秦必須在兩小時內趕到他的身邊，再比如他不能在外面鬧出事情，影響沈家的形象，還有他最好不要太多在公衆面前露面，讓人看出他們是假訂婚。

當然，不管沈渡聲列出了多少要求，洛秦統統點頭答應了下來。

因為沈渡聲是在絕望中給了他希望的人，從那時候被沈渡聲救下開始，洛秦就已經在心裏面做出了決定，他今後的所有生命，都是沈渡聲的，他可以為這人做任何的事情。

渣攻靈魂聽完了洛秦的話，到後面突然開口問道：“如果說當時換了無論是誰救了你，那你是不是就會喜歡上他？也許不是沈渡聲，而是別的什麽人？”

洛秦怔了怔，搖頭道：“但救我的就是沈先生，而且只有沈先生。”

渣攻靈魂說道：“我以為我會聽到什麽刻骨銘心的感情故事，不然你哪來的這種癡心？”

洛秦無聲地苦笑了下：“讓你失望了，我的事情真的只是個很普通的故事而已。”

雖然沈渡聲後來對他或許已經沒有了耐心，但在最初的時候，他的照顧是真的，幫助是真的，溫柔也是真的。

因為嘗過的溫柔太少，所以只是在絕境中見到了點光，就奮不顧身地撲上去，不自量力地想要将其攥在手裏，即使這光芒原本就不該屬于他，但他也死死抓着舍不得放開。

夜晚的車流來來往往，洛秦呆滞地坐在車裏，直到車終于停在目的地前。

洛秦收起情緒從車裏出來，在确認了地址無誤之後，立即朝着這條狹窄漆黑的街道裏邊走去。

而他沒有注意到的是，就在他離開之後不久，有輛車停在了他出租車的後方。

沈渡聲依舊是那副氣壓低沉的樣子，坐在窗邊看着洛秦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街道盡頭。

紀烨将車停下後回過頭，試探着問道：“沈總，是否需要我跟過去看看？”

沈渡聲默然片刻，說道：“不用。”

紀烨：“那我把車開到其他地方等……”

沈渡聲自己打開車門，走了出去：“我自己去看看。”

紀烨因為驚訝而張開嘴，半晌沒能夠回應。

今天的沈渡聲相較于平時的确有些反常，先是答應要去那種破破爛爛的小區見人，然後在被洛秦用莫名其妙的态度訓了一頓之後，居然沒有發怒，而是緊接着又追了上來。

現在他不光跟過來，還要親自去看情況，紀烨逐漸發現自己在察言觀色的造詣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而沈渡聲，他雖然表面風平浪靜，但實際上心裏也是不太能夠說明白，他究竟是在做些什麽。也許他是在不滿于洛秦現在對自己的态度，也許他只是想弄清楚洛秦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雖然這點好奇心來得連他都覺得不能理喻，但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巷道的角落裏。

而洛秦就在他的對面。

那個剛剛還在用趾高氣揚的态度教訓他的家夥，現在轉眼間又變回了原來的模樣，正在低聲下氣毫無尊嚴地對着個高頭大馬的家夥道歉。

沈渡聲沒有出聲，藏在暗影裏看着這時候的洛秦，覺得對方又順眼了起來。

沒錯，這才是他所認識的洛秦，這才是他該用的樣子，這個毫無用處的贗品，一個沒有自我意識永遠在委曲求全的可憐蟲。

洛秦并不清楚有人正在角落裏窺探着他的舉動。

他現在只想盡快解決眼前的事情，把弟弟好好地帶回家去。

時蔚是他的弟弟，雖然他現在已經被人收養，有了新的姓氏，但這的确是他有着血緣關系的兄弟。雖然當初沒有能力養大時蔚，讓洛秦在迫不得已下只能放棄，但這些年來他每個月都會去看望他，給他錢和禮物，盡力給出自己能給的所有，即使對方并不是那麽想看見他。

而現在，他正在為了時蔚闖出來的禍給人道歉。

其實早在接到電話的時候，洛秦就已經猜到大概發生了什麽，因為時蔚幾乎不會主動地聯絡他，如果真的是有，那必然是在遇到麻煩并且不敢聯絡養父母的時候。

洛秦猜到了會是這種情形，但卻沒有想到事情會這麽難以解決。

時蔚在別人的店裏闖了禍，砸了不少的東西，還差點傷人，洛秦替時蔚道了歉，也替他賠了錢，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對方依然不肯放時蔚離開，死咬着非要給他點教訓才肯罷休。

洛秦猜到對方應該還有別的目的，他看向時蔚，希望弟弟能夠稍微說幾句好話，然而時蔚接觸到他的視線，卻立即厭惡地扭開了頭：“讓你來幫我，你在拖拖拉拉什麽，他們不就是想要更多錢，反正你不是被有錢人包養了嗎，身上還會少這點錢？”

時蔚的話讓洛秦臉色霎時變化，他搖頭蒼白無力地解釋道：“不是這樣的。”

少年人根本不管他到底是或不是，只認定自己以為的事實，他嫌惡地甩開洛秦拉着自己小臂的手，說道：“我只是讓你來幫我解決問題的，不是讓你來跟我說這些的。”

洛秦抿着唇，把還沒出口的解釋吞回了肚子裏，改口說道：“我們先解決這裏的事情，你先給他們道個歉，好嗎？”

時蔚皺眉：“我不會道歉，我又沒有錯，錯的是他們！”

洛秦怕他把事情鬧大，連忙小聲勸說：“時蔚，你先把話說……”

然而就在這時候，對面的人也冷笑了兩聲，說道：“到現在還死不認錯，也好，那就給你們漲漲教訓好了。”

洛秦最怕的就是這個，眼看着對方帶着身後的幾個人挽起袖子走過來，洛秦心裏沉了沉，連忙說道：“時蔚他年紀太輕，我替他道歉，你們不要跟他計較。”

時蔚跟他拉開了距離，漠然看着他，冷冷說道：“廢物，你還沒看出來嗎，他們就是想要錢，你給他們錢就行了。”

對方也像是印證了時蔚的說法，擡手比劃了下：“十萬。”

洛秦無奈求情道：“我替弟弟給你們道歉，我這裏暫時還沒有這麽多的錢，你們給我點時間準備下……”

然而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對方就已經擡起手，一巴掌掀在了他的臉上。

空氣仿佛瞬間安靜了下來，洛秦險些站立不住，一只手捂着臉，因為剛才的力道而微微偏過了頭。

而旁邊的時蔚看到這幕，也忍不住變了臉色，握緊拳頭擡頭看向出手的那群家夥：“你們幹什麽？”

動手的高個子嘲諷地笑了下：“幹什麽？你說呢？”

時蔚朝他們走過去，似乎打算要跟對方硬碰硬，然而還沒等他走上兩步，他的手腕就被身後的洛秦給拉住。

時蔚稍微怔了怔，掙脫不了，他于是煩悶地喊道：“洛秦你給我松手，我可不是你這種懦夫，這群家夥不講道理，我難道還得跟他們講道理？”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身後的洛秦以從未有過的冷漠嗓音說道：“滾開，別礙事。”

時蔚瞬間愣住，他回頭看向洛秦，像是初次認識這個血緣上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