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原來以前，媽媽只在過年的……

重新回到付小西三歲半的時刻，付雲佳想都沒想就開車直奔老家。

她的孩子付小西，出生三年多，跟她相處的機會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第一次當媽的付雲佳以前不覺得這樣有問題，反正孩子小，沒記性，以後大了再彌補，也總是一樣的。她總覺得現在的首要目标就是賺錢，拼死拼活給付小西打天下，孩子讀書要錢，上最好的學校要錢，以後出國也要錢。都說小孩是四腳吞金獸，一路走來，吃夠了‘只靠自己’的苦頭的付雲佳，打定主意要給自家孩子吃最好的黃金。

後來小西五歲出事以後，她才意識到，原來孩子最需要的，不是那些她寄過去的芭比娃娃，好看的公主裙，成套的畫筆。也不是那些她計算中未來她會得到的東西。她需要的是媽媽的陪伴。就算是外婆，也填不滿這一份缺席。

現在，看見活潑靈動的付小西，上輩子那幾年不知道怎麽熬過來的付雲佳一下就掉了眼淚。

“西寶。”她小心翼翼地說，“媽媽抱抱，好嗎？”

付小西看着面前這個對她來說有些生疏的女人，心裏有一種想要靠近的本能，但是不熟悉的感覺又讓她覺得抗拒。她孩子氣地偏過頭去，看向柳眉枝，眼神在求助。

柳眉枝啪地一下不客氣地打掉付雲佳張開的雙手，“別在我家門口上演八點檔電視劇，進屋去。”

輩分最大的柳眉枝一發話，大家都聽從地進屋。只是付雲佳看着跟着和她們一同進了房間的那個男孩，皺起了眉頭。

剛剛就是這個男孩，見她等在家門口，以為她是什麽騙子或者人販子，硬要和她理論半天，叫她很不痛快。而且在上輩子的記憶裏，她完全不知道有這個人的存在。她很擔心是這個世界跟上輩子有了偏差。

眼看男孩在家裏都有屬于自己的拖鞋，而她只有一雙由柳眉枝随便抽出來的酒店一次性拖鞋，付雲佳沉默了。

“媽，這位是？”付雲佳看着正在捏着付小西肉肉的小臉的男孩，問。

柳眉枝眼皮一掀，說：“你媽我跟隔壁老王生的。”

付雲佳無奈：“這是開玩笑的時候嗎？”

柳眉枝輕飄飄地說：“怎麽？我一把年紀還不能黃昏戀，生一個了？”

瞧着自家親媽一本正經的樣子，付雲佳竟然有點信了。“啥時候？”

柳眉枝嗔了她一眼，“上輩子！”她甩了一個白眼，“我說你這丫頭，突然不說一聲就跑回來就算了，怎麽連腦子都秀逗了？我能生嗎我？而且這徐聽然都十七八了，我要生早生了！”

付雲佳被一通罵，也不生氣。要是過去，兩母女斷然是要吵起來的。可惜今天的付雲佳被神明送來的禮物一下給擊暈了頭腦，完全不在乎自己親媽的諷刺。她看着自己那被徐聽然揉着臉蛋，苦瓜着一張臉，豎着手指，囫囵地說“最後一次”的寶貝女兒，只覺得怎麽被罵都是開心的。

付雲佳穿着一次性的拖鞋，走進房間，掃了一眼，沉默了。

“媽，我不是跟你說，我不在家裏的時候，要在家裏多擺擺我的照片嗎？”瞧這滿屋子素淨得，除了貼滿了付小西的畫畫大作、她和柳眉枝，甚至和徐聽然的合照以外，一張付雲佳的露臉照片都找不到。怪不得剛剛付小西能用‘大概’這個詞了。

柳眉枝又是個不喜歡用手機的人，她在這一點上有自己莫名其妙的老派的堅持。所以付雲佳也沒有什麽機會能夠和女兒視頻。所以她才會希望媽媽在家裏多放一點她的照片，這樣她不在的時候，孩子也還能看看。

聽了付雲佳的話，柳眉枝不客氣地說：“你當自己是財神還是門神呢？還擺你的照片！擺着幹嘛？給你上香啊！”

她對這個女兒心裏是有怨的，這些年來，她不是沒跟她說過，孩子重要，工作再忙，也回來看看。整天說打視頻，打視頻，可手機的能跟活的一樣嗎？！可付雲佳不聽。當初要生的是她，生了不管的也是她。

付雲佳是工作狂，二十四歲生下付小西，完全是個意外。付小西是一夜情的産物，付雲佳一開始想過打掉這個孩子，她知道自己還沒做好成為媽媽的準備。她動了很多次堕胎的心思，正值事業上升期，好不容易在時尚圈占領到現在位置，要是因為要生小孩而身材走形，離開工作一年半載，再回來的時候，殘酷的職場大概率已經沒有她的位置。

可是每每當掌心貼在腹部，感受到鼓鼓的肚皮下，那一陣微弱卻堅強的心跳，付雲佳就會心軟許多。

她不敢生付小西，也是知道自己或許給不了付小西一個正常的家庭。她不想結婚，是個堅定的獨身主義者。婚姻于她沒有意義。可生下來，孩子沒有爸爸，真的可以嗎？這樣猶豫着的她，最後還是咬牙，也不知道是自私還是偉大，一個人把付小西生了下來。

可是她以為了付小西好的名義，消失在了付小西的世界裏。

這是付雲佳最後悔的事情，也是她重來一回，最想要改變的事情。

她之前是個不夠格的母親，但是這一次，她想做個好媽媽。

柳眉枝實在是看不下去自己閨女這一副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模樣，打了一巴掌自己親閨女的屁股，把她往前一推。

正在乖乖坐着看着徐聽然舉着小飛機表演飛來飛去，給他捧場的付小西擡頭，看着一下離自己好近好近的媽媽，渾身的小汗毛都繃得直直的，剛剛擡起來想要鼓掌的小肉手都像是被施展了暫停魔法一樣，頓在半空中。

好突然呀。付小西想。按照前兩年的規律，媽媽應該再過很久，等過年的時候才回來的。

可是今天不是過年。

門口沒有貼上外婆寫的春聯，家裏也沒有挂小燈籠，表姐一家也沒有來串門，她也沒收到厚厚的紅包。

這不是過年。

那媽媽為什麽要回來呢？

很少哭泣鬧脾氣，在幼兒園幾乎是大姐大的付小西一下濕了眼眶。她哭的時候不會大吵大鬧，只是很安靜地掉眼淚。淚珠滴答滴答落下來。付小西整個人像是一個浸了水的糯米團子，濕漉漉的，黏糊糊的，一副馬上就要軟塌的模樣，格外惹人心疼。

徐聽然一下變得手足無措起來，他求助般看向柳眉枝。柳眉枝強忍住上前哄寶貝的心，看了眼自己的閨女。

付雲佳更是手腳并用，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西寶，可以告訴媽媽，為什麽忽然哭了嗎？”她蹲着身子，和付小西平視。

付小西那張小嘴快要癟成小鴨子的模樣，她委委屈屈地說，“西寶很乖，沒有做壞事。”

付雲佳摸不着頭腦，柳眉枝尴尬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她這下知道，是自己種下了禍根。柳眉枝連忙上前，一把就把小東西給撈進懷裏。付小西像一只粘人的小貓，賴在柳眉枝的懷裏，一副生怕自己被人搶走的模樣。

柳眉枝輕輕拍着她的背，小聲地說：“西寶，別哭啦，媽媽這次回來，不是因為西寶做了壞事，要抓西寶走的。”

付雲佳順着點頭，應了一句，“對啊。”

對......對個頭啊！！

“媽？！”付雲佳瞪大眼睛，“你平時到底都跟小西說了什麽呀！”

柳眉枝眼神飄忽，心裏自知有虧。

付雲佳看着這個不靠譜的親媽，一個頭比兩個大。本來現在再和小西拉近距離就是一件困難事情了，結果因着柳眉枝，這困難程度還得往上提好幾個檔次。也怪不得上輩子小西出事後，她一出現，小西對她抗拒無比。

付雲佳心裏嘆氣，卻也不願在付小西的面前和柳眉枝争論什麽。她想要拉着付小西的手，被付小西一下躲開。付雲佳心中酸楚，但臉上還是帶着溫和的笑容，對着付小西說：“西寶沒有做壞事，媽媽相信西寶。”

付小西吸了吸鼻涕，但鼻涕太猛，她沒吸住，一下落在柳眉枝的衣服上。

付小西連忙說：“外婆，對不起。”

柳眉枝揉了揉她的腦袋，“傻丫頭，這有什麽？你以前的屎尿屁，又不是沒蹭過外婆的衣服。”

付小西有些害羞，臉紅起來，但還記得正事。她像是小松鼠一樣，偷偷藏在自己的大樹後，露出一張紅紅的小臉蛋，剛剛哭過的模樣，特別地招人疼。

“西寶沒有做壞事，也沒有過年。”小孩很困惑，“媽媽為什麽要回來？”

付雲佳心一緊，只聽到自己說：“因為媽媽想西寶了呀。”

付小西看着她，小小的眉頭皺了起來。

“原來以前，媽媽只在過年的時候才想西寶呀。”

付小西有點不高興。她不是那種粘人的小孩子呢，因為媽媽每次回來，都會說，小西要乖乖聽話，要堅強。可是她偶爾還是會想媽媽，躺在外婆懷裏，也會想媽媽的味道。現在三歲半了，她是大孩子了，想媽媽的次數沒有以前多了。可是，也不會是一年一次。怎麽想，都覺得這個次數太少了吧！

聽了付小西的話，看着她的神情，付雲佳的心都碎落一地了。所有的後悔和內疚全都湧上來，無處安放，她只好束手束腳，連擁抱付小西都覺得有些不敢。

“不是的。”她想要解釋什麽，“媽媽，媽媽——”

說什麽呢？說她經常想她，說她是愛她的。可是，看着女兒單純的眼睛，這樣的話一下也說不出口了。缺席就是缺席了。付雲佳的心頹然了起來。

就在這一刻，付小西從柳眉枝的懷裏鑽出來。西寶牌小松鼠蹑手蹑腳，有着厚厚的搖擺的尾巴，走起路來有點晃，但是步伐很堅定。

付小西像柳眉枝揉她的腦袋一樣，伸手揉了揉付雲佳低下的頭。

“西寶知道的噢，媽媽是愛西寶的。”

外婆總說，西寶是被媽媽愛着的，不然家裏不會總是收到很貴的禮物。只是媽媽也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也沒有學會怎麽做媽媽，所以才沒有陪西寶。

可是付小西才不在乎貴不貴呢。

她的壓歲錢都有幾千塊了！她是有錢的小孩子！

家裏的洋娃娃多得都快堆不下了，那些裙子也塞滿了衣櫃，付雲佳寄來的東西到處都是。但這個家，真正缺少的，是付雲佳的身影。

付小西沒懷疑過付雲佳的愛，因為柳眉枝最常挂在口上的話，就是“要看男人愛不愛你，就要看他給你花多少錢”。她每每收到王爺爺的禮物時，都會這麽念叨。

雖然付小西對金錢的意識還不夠精準，但是她想，付雲佳也給她花了很多錢。

所以，她應當、大概、是被愛着的吧？只是這樣的愛，她也不是特別開心。

付小西認真地說：“以後，媽媽可以換個方法來愛西寶。”

“多陪陪我，多想想我，好嗎？”小奶團歪着頭，一副認真讨論談判的樣子。付雲佳忍不住眼淚，一下摟她入懷，直點頭。碰上這樣的神仙小棉襖，她哪裏有說不的道理？

付小西板着臉，伸出自己肉乎乎的小手，瞧着那一根小拇指，慎重地晃了晃：“媽媽，拉勾勾。”

付雲佳被可愛得心都化了，正要伸手勾上去，徐聽然就搶占了先機，不合時宜地出聲：“西寶！西寶！哥哥也愛你啊！哥哥也要和你拉勾勾！”

付小西連忙捂住自己的小手指，說：“然然哥哥，拉勾勾也要講究先來後到的。”

付雲佳哼了一聲，得意地撞開徐聽然，勾上自己寶貝女兒的小手指。

“拉勾上吊不許變，變的人要——要——”付小西一下卡住，餘光瞟過外婆時，靈機一動，說，“變的人要吃一百碗外婆做的番茄炒蛋！”

付雲佳一愣，哈哈大笑起來。看來她女兒這三年，沒少遭柳眉枝廚藝的罪。

柳眉枝佯裝生氣，擡手撸袖口，作勢要去掐付小西的臉蛋報仇。“好你個西寶，還編排外婆呢！”

付小西小鴨子一樣跑起來，嘴裏還咯咯地笑着。她順勢躲在付雲佳的身後，付雲佳愣了下，立刻張開手臂，充當她的保護傘。一家人竟然就玩起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來。

歡聲笑語中，付雲佳腦子裏還是有個沒解決的問題。

她轉頭看向牽着自己寶貝女兒衣角，像個三歲小孩一樣玩游戲的大男孩，微微皺起了眉頭。

“等一下，游戲中場暫停一下！”

柳眉枝、付小西、徐聽然，三個人就像是被點穴的木頭人，一下頓了動作。付小西認認真真地履行着‘暫停’的意義，歪着身子，翹着蘿蔔小短腿，笑容都還保持在臉上。

“你好，我能先知道一下，你到底是誰嗎？”付雲佳底氣十足地問徐聽然，“你怎麽在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