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聞聽趙颢将來拜訪,郅玄吃了一驚,忙令人将餐盤撤下,清掃營中。
命令快速傳達下去,侍人移走鍋具,連續熄滅數個竈坑。甲士三兩口吃完魚肉,喝盡魚湯,迅速整理皮甲,立起長戟,在號令聲下整齊列隊。
不多時,營前傳來馬蹄聲,伴随着車軸轉動的吱嘎聲。
望見趙颢的戰車,郅玄親自出營相迎。
趙颢不是獨自前來,身後還跟着數名北安國氏族,都是常年随他出征,助他治理封地的家臣。身為北安侯的嫡子,趙颢掌握的軍權和財富甚至超過一些小諸侯國的國君。
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和北安國的政局形勢有極大關系。
北安侯先後自南幽國迎娶兩位正夫人,趙颢和北安國世子為大幽氏所出。大幽氏病逝後,小幽氏被迎入國君府,先後誕下兩子三女。
同樣為嫡出,随着諸公子年紀漸長,必然會出現權力争奪。
雖然北安侯早早立下世子,小幽氏仍動作不斷,為了自己的兒子,借枕邊頻頻進言,試圖離間父子關系。
可無論她嘗試幾次,世子的地位仍屹立不搖。
一來嫡長子的身份不容置疑,除非世子犯下大錯,否則地話,朝中上下都不會答應廢長立幼。
二來,世子本身文武雙全,同母兄弟趙颢更是優秀,且是國君長子和次子,這讓小幽氏投鼠忌器。
自趙颢就封,經歷大小戰陣無數,從未有過一次敗跡。剛剛弱冠之年已為上大夫,距六卿僅一步之遙。
兄弟二人自幼親厚,在大幽氏去世,小幽氏嫁入國君府後,年長一些的世子寧可自己吃虧也要護着兄弟。
待到趙颢能上戰場,即以戰功回報兄長。
兄弟倆守望相助,一人在朝,一人在外,年複一年,逐漸形成一股不容小視的力量。這股力量之強,北安國六卿也為之側目。
時至今日,北安國世子瑒的地位已是不可動搖,哪怕小幽氏恨得咬牙,也不敢再輕舉妄動。
和西原侯不同,北安侯手握軍政大權,不需要采用制衡手段,可以直接同國內大氏族角力。
這種情況下,他需要手腕強硬的繼承人,需要能壓服氏族的兒子。
世子瑒和公子颢正符合他所期。
兒子越是強悍,越能掌握權勢地位,他越是高興。
早年小幽氏進讒言,他聽過且罷,很少放在心上。如今她再這麽做,必然會遭到斥責,連她所生的子女也被連累,遭到國君不喜。
随着趙颢兄弟在朝中站穩,小幽氏也逐漸偃旗息鼓。并非她放棄念頭,實在是形勢所迫。
北安侯身邊不乏氏族女,她們雖是妾,身後卻有強大的家族支持。
小幽氏空有高貴身份,兄長卻是個不争氣的,被南幽國內氏族架空,幾同傀儡無異。幾次三番被國君當着衆人斥責,正夫人的體面所剩無幾,若還不能醒悟過來,今後在國君府內,恐難有他們母子容身之地。
北安國和南幽國的盟約,有趙颢兄弟在就牢不可破。
以兩國目前的情形,多他們母子不多,少他們母子不少,哪天真正惹怒國君,不願再庇護他們,難保不會被兄弟倆秋後算賬。
小幽氏十分清楚自己都做過什麽,一件件累加起來,足夠要了她的命。
趙颢和郅玄都是幼年失去母親,不同的是,趙颢有兄長相護,北安侯也十分喜愛兄弟倆。郅玄卻要單打獨鬥,只能靠僞裝生存。西原侯固然不會讓他死,卻也不會多做些什麽。
對比一下,西原侯是渣爹無疑。
趙颢一行抵達營前,見到出迎的郅玄,當即走下戰車,互相見禮。
簡單寒暄之後,郅玄請趙颢一行入內。
營內沒有搭建帳篷,殘存的積雪都被清掃過,冒出青草的地面鋪着獸皮,其上設置桌案,供衆人落座。
郅玄請趙颢同上主位,後者推辭一番方才坐下。
由于對方來得快,營內尚飄散着魚湯的香味。這讓抵達不久尚未來得及埋鍋造飯的北安國一行人越發饑腸辘辘。
郅玄觀察衆人表情,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雖然覺得有些荒謬,還是開口道:“君可曾用膳?”
“尚未。”
趙颢言簡意赅,一派坦然,貌似就等着郅玄這句話。
郅玄凝視對方兩秒,明白了。
“來人!”
命令傳達下去,侍人重新生火架鍋。
之前熬煮的魚湯自然不能用來招待客人,幾名侍人帶着奴隸去往河邊,迅速捕來十多條大魚,熟練地煎熟炖煮。
不到片刻時間,營地內又飄散開那股獨有的香味。
桑醫抱着空空的藥箱欲哭無淚,回頭看到新得的牛馬,悲傷之情才稍有減輕。想到郅玄承諾的藥仆以及種植藥材之事,一心只盼望能快些回國。
宴請公子颢和北安國氏族,一切都要遵守禮儀,在餐具的種類和數量上就不能馬虎。
郅玄營內不足,唯有派人去範緒處求助。
“宴請公子颢?”
範緒壓下驚訝之情,當即命人下去安排,确保萬無一失。若不是郅玄沒有開口,他甚至樂意派出範氏家仆前去侍奉。
範氏制定并執掌西原國律法,于禮儀典章上也有過人之處。歷代國君繼位和迎娶正夫人,範氏均為禮官。
這樣的家族,在任何一個諸侯國,地位都是舉足輕重。
由此也能解釋,為何範氏不掌軍卻能在軍中實行軍法,數代家主在朝堂穩居六卿之位,兩代之前還曾問鼎正卿。
送走來人,佐官又來回報,羊皓所部已經抵達。
比起密武,羊皓的運氣更加糟糕,別說鏟除大部落,連個小部落都沒找到。倒是遇到遷徙的鹿群,獵了上千頭鹿和近百條狼。可大軍北行是為讨伐狄戎,沒找到一個部落,獵再多的鹿狼也是白走一趟。
“羊皓定是不甘。”範緒輕笑一聲,無意在這件事上針對羊皓。不過他也清楚,密武絕對不會輕易放過。
三人帶兵出征,範緒收獲最大,戰功居首。
密武僅滅小部戎人,收獲寥寥。沒有羊皓,他必然淪為嘲笑對象。為保存自己的顏面,他必定會想方設法傳揚此事。
西原國尚武,密氏一門雙卿,還想助公子康登上世子之位,密武不會容許自己染上出戰無功這樣的污點,羊皓就是最好的靶子。
功勞不大和無功而返,顯然後者更會被人指摘。
“估計會亂上一陣。”
撇開密武和羊皓,範緒重新審視郅玄,不提在戰場上的表現,此次公子颢主動拜訪并接受宴請,很是值得重視。
以公子颢如今的地位和權勢,不是随意一位公子或氏族就有資格招待他。
範緒完全可以肯定,換成公子康,別說得趙颢主動登門,連拜訪對方都可能吃閉門羹。嫡庶是其一,聽聞公子玄曾在風災時相助,這無疑是能帶來巨大收益的人情。
最重要的是,運氣也好,謀劃也罷,能讓公子颢欠人情,本身就是一種本事。
“粟氏,密氏。公子玄,公子康。”
範緒擺開四枚木簡,又額外取出幾枚。
“羊氏,公子鳴。”
每道出一個名字,範緒就放下一枚木簡。
待手中只剩下兩枚,他将象征栾氏的擱置一邊,遲疑片刻,終将代表範氏的木簡輕輕放下,落在屬于郅玄的木簡一側。
“歸國後,當拜會中軍将。”
此時的郅玄尚不知範緒決斷,正在營中宴請趙颢一行。
魚湯之外,席上還有羊肉、鹿肉和牛肉。主食多達五種,另有六種不同的醬,以及羹和腌菜。
郅玄不喜食醬,身邊自然不會多備,宴席上卻不可或缺。好在範緒幫忙幫到底,不只借出鼎、簋、俎和豆等餐具,還送來兩車食材。
席上的稻、黍和菰均為範緒送來,另有獸肉、魚肉、禽肉和蟻卵制成的醬。此外還有多種腌菜,可謂解了燃眉之急。
有了這些,侍人可以不費力地備足餐食種類,不使郅玄在他國公子和氏族面前丢失顏面。
這并非危言聳聽。
前代西原侯時,有諸侯國因招待別國國君不周,對方認為遭到羞辱,繼而率軍攻打,兩國結成死仇。這件事被史官記下,直接記載到史書裏,一代代傳下去,想抹都抹不掉。
郅玄也十分清楚,他自己關起門來可以事事從簡,宴請他人必須恪守禮儀,不能有分毫差錯。
宴席之上,奶白色的魚湯香味誘人,或炖煮或烤制的牛羊肉更讓人胃口大開。
郅玄之前用過飯,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幾口。
趙颢和北安國氏族早就饑腸辘辘,面對滿桌美食,自然不會客氣。
郅玄眼睜睜看着趙颢用十分優雅的動作,很不優雅地連吃五碗稻飯,兩碗菰米。桌上的烤肉炖肉一掃而空,魚肉魚湯吃得幹幹淨淨。
唯有腌菜和醬沒有清空,只是也沒剩下多少。
席上的北安國氏族也不遑多讓,一個個持筷的動作都像是用尺子量過,飯量卻令人嘆為觀止。
宴畢,趙颢告辭離開,臨走之前,十分誠懇地感謝郅玄招待。
郅玄目送對方離開,回營之後陷入深深地思考,并對公子颢有了新的認知:将蹭飯表現得如此清新自然不做作,必須大拇指!
感嘆之後,郅玄陷入另一重思索。
宴席雖然結束,事情卻沒完。
範緒這次相助,他欠對方一個人情,日後勢必要還。
另外,考慮到氏族們的飯量,去往封地後,一定要大力墾荒種田。不然的話,真有氏族來投奔他,他連飯都供不起,豈不是開玩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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