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夢魇

翌日出門,石竹仍是不安:“小姐,咱們真要趕着午膳的時辰出門?”這樣只怕更會激怒主院之人,也會令公主對自家小姐生出不好的印象。哪有上趕着蹭一頓飯的?

安若清淺一笑,只道:“昨日既已說過,今日自當按時前去。”

待到公主府,今日與昨日無差,只是楚顏當真備了一桌極豐盛的午膳,石竹也被安排同府上的下人一道用飯。膳後歇息片刻,又是拉着她駕馬。

黃昏離去之際,楚顏依是同昨日一般備了精美的糕點。

與昨日略有不同,大約是這食盒多了一個。一盒糕點,一盒将将做好還冒着熱息的飯食。這飯食,正好當做安若與石竹石榴的晚膳。

石榴打開食盒,瞧見幾樣菜式就忍不住道:“小姐,公主對您真好!”

這樣的示好,近乎是體貼入微。如石榴所言,太好了,好的有些過界。

石竹面上憂色更甚:“小姐?”

“無妨。”安若淡然,拿起銀箸便開始用飯。用過方是叮囑兩人:“石竹,這幾日你注意咱們院裏的動靜,安寧受了氣,定要發洩。”

“石榴,往後主院送來的飯食你照樣接過,但絕不再用。往後我和石竹只吃你做的飯菜。”

兩人鄭重點頭,知曉事情非同小可。

頓了會兒,石竹忽然想起另一樁事:“可是小姐,公主那裏……”今日自公主府離開,公主倒是不曾說明日再來的話。可瞧這情形,明日即便不請,過幾日也會再請。

“不再去了。”安若道,“往後公主府來人,你親自前去回話,就說我考妣忌辰将至,要潛心抄寫佛經,好供奉至祠堂父母靈位。”

“奴婢明白。”

這一樁事石竹懂了,若是靜安堂的人回話,只怕又要說小姐身子不适。眼下換了說頭,便是小姐孝心。

此後,碧江院當真陷入如早前一般,不問世事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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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若每日裏抄寫佛經,每抄好一卷便親自送到祠堂供奉。偶有疲累,便是歇在檐下躺椅,瞧雨滴淅瀝。

幾日後,公主府确如安若所料來人相邀,石竹自去主院回話。而主院那端,連帶着安寧那處,或是因了安若又如從前近乎整日閉門不出,數日都沒生出一絲波瀾。

安若喜歡這樣雨聲淋漓的雨季,每日裏一睜眼便是清新與潮濕。只是爹爹和阿娘忌辰将至,她又開始如從前一般,陷入夢魇。

想念嵌入骨髓,在夢境裏,安若卻是再也記不起他們的臉。時隔太久,眼前只剩模糊的面容。

她下意識朝着那一雙人影飛奔而去,将近之時,卻是驟然撲了空。回身去瞧,爹爹和阿娘就站在她身後不遠處。又一次不顧一切,然等她走近,原本模糊的面容忽然變成森然恐怖的鬼臉。

長發直直垂下,一雙眼睛似被掏空一般空洞,那裏偏又留下兩行血淚,面頰慘白不見一絲血色,血盆大口卻是向她襲來。

安若身子驟然發抖,又一次自噩夢中驚醒。

石竹在次間聽得動靜,慌忙赤腳跑來,坐在她床側輕柔地撫着她的後背:“小姐別怕,別怕。已經醒了。”

安若重重地喘息,夢魇過後,她瞪圓了眼睛,絲毫不敢閉眼,怕一閉眼就是那樣可怖的畫面。她就着石竹的手喝了兩杯涼茶,神思才算漸漸醒轉。

“近日可有特別的事發生?”安若輕聲問。

石竹遲疑了會兒:“是有,但奴婢還不能完全确認。”

“何事?”安若問。

“今晨石榴醒來時,非說前夜她見了髒東西,一身白衣,舌頭老長。奴婢仔細問過她,她自己也拿不準,到底是起夜時見着,還是做了一場噩夢。”

“未經确認,白日裏奴婢便沒有同小姐說,想着今夜不睡,查明再說。”

安若揉着微微發痛的額角:“石榴心寬,鮮少做這樣的噩夢。”說罷,用力握了握石竹的手。

此後數日,石竹石榴輪番打着精神守夜,終是又逮着兩回。确認是當真鬧鬼,不是玩笑。

“小姐,咱們怎麽辦?”兩人站在她身前,關了門小聲道。

“距離忌辰還有七天。”

“嗯。”石竹道,“距離小姐進宮的日子,也只有八天了。”

安若記得,當年爹爹過世,阿娘數日後病逝。自那年起,每年爹爹忌辰的第二日,皇後娘娘便會請她入宮。這亦是一整年的時間裏,這一家人待她最小心的日子。

還有八日……

安若盤算過後,道:“下一次,下次你們誰再看見,當即叫醒我。”

兩人應下,第二日深夜,安若便被石竹輕輕搖醒。這次,她沒有刻意警醒,只順着腦袋混沌之際,赤腳迷迷糊糊走出房門。

不一會兒,她便瞧見一道在月光下煞白的身影,那影子碎步行走,像在飄蕩一般。

安若如陷在往日每一個夢魇,向着那身影跌跌撞撞奔去,一面含混不清地喊着:“爹爹,阿娘。”

那影子似乎不曾料到竟有人撞見卻沒被吓着,直直沖她走來,下意識便要躲閃。偏安若一聲聲喚,影子只怕招惹出更多的人,急切地想要逃離。一時不慎,便推了安若一把。安若跌在地上,手心抵在一處堅硬的棱角,當即見了血痕。

院中人随着安若的驚呼,很快聚集起來。

石竹同石榴小心将安若扶起,滿目擔憂:“小姐這是怎麽了?”

碧江院其他下人來得遲,這時也瞧見安若形容極是狼狽,正發愣,就見石竹猛地揚頭:“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去請孫太醫。”

下人們很快各自散去,有的去請人,有的去打水,有的先一步跑到靜安堂,悄悄給張氏送信。

很快,主院燭火驟明,張氏帶着孫太醫趕至內室,安向淵在次間等候消息。眼見得就要進宮,安向淵早前便細細叮囑過張氏,最近莫要找事。

不想忽然生出此事,他自是無法安睡。

安向淵濃眉緊鎖,只盼安若只是被吓着,不曾生出意外。不曾想,隔着一道屏風,忽然聽見侄女沙啞的嗓音。

“母親,母親我真的見着爹爹和阿娘了,他們就在院子裏看着我,母親,你相信我。”

安向淵驟然渾身發僵,只聽張氏在內間溫聲寬慰着:“你這孩子,”說着,又是喟然一嘆,“孫太醫,勞煩您好好看看小女,她這樣可是又被夢魇住了。”

孫太醫道:“小姐神思不穩,正是衰弱之相。不過依老夫瞧着,這事倒不是最要緊。”

“還有旁的?”張氏聲音提了一分,次間安向淵的心口亦是猛地一緊。

“小姐手上的傷口……”孫太醫說了一半,便是搖頭。

安若手心的血珠在孫太醫來之前已然清理過,因而看着并不駭人,張氏一眼瞧着,只覺傷口淺顯。當即道:“可是會留疤?若要養好,須得幾日?”

孫太醫又是輕嘆:“悉心養着,半年方能不見痕跡。”

“半年?”張氏聲調陡地揚起,次間安向淵亦是險些提步而起,進門查看安若傷痕情形。。

安若神思混沌,仿佛在張氏這一聲驚呼裏幽幽醒轉,待孫太醫被人送出門,她便是啞聲道:“母親,女兒記得過幾日便是進宮的日子,女兒不去了。”

“這怎麽行?”張氏竭力鎮定下來,撫着安若另一只手寬慰,“你好生養着,此事自有我同你父親商議。”

“可若是皇後娘娘見了,只怕又要……”安若面色蒼白,滿目擔憂。

張氏牙齒緊咬,撐着一口氣:“不妨事,你的身子最是要緊。”說罷,便是匆匆離去。

張氏與安向淵走出碧江院,不及走入主院,安向淵一揮手便将身側之人全數散開,而後壓着嗓音指責:“又是你做的!”

安向淵口吻堅定,此事張氏做過不止一次,這一次,必然也是她。安若寄居在府上,上頭有皇後娘娘和陛下時不時提點,安若身子可弱些,卻是不能見疤。張氏早年便想出這樣的法子,安向淵素未說過什麽,這次,偏趕在這樣的檔口,還見了傷。

“愚蠢,愚蠢至極!”

“現在是什麽時候,你還玩這些伎倆?”

“我之前怎麽與你說的,不出幾日便要進宮,這個時候你偏要找事。”安向淵惱極,面目近乎抽搐。“若是僅僅受驚便也罷了,偏偏身上見了傷,還是落在手上,藏都無法藏。”

“我看你是不想你的女兒當太子妃,你這是要生生斷了蓁蓁的路,斷了咱們一家的路!”

事發突然,張氏亦是一頭霧水,眼見得安向淵将髒水驟然潑在她身上,急急道:“妾身沒有。好端端的,我為何要如此?”

安向淵眸中戾氣愈盛:“不就是公主請了她幾日,後來若兒便不再去。這口氣,你就非要現在宣洩不可?”

“老爺……”張氏愈是百口莫辯。

安向淵雙手負在身後睨着她:“今日之事無論如何都要蓋下,找遍楚京也要找出醫術更高明的大夫,醫好若兒的傷。至于你,安生待在你的靜安堂,這幾日都不許出門。”說罷,徑自甩手離去。

張氏待在原地,怒氣直沖天靈蓋,偏是想不出到底哪裏出了差錯。直至羅媽媽回到她身側,兩人探讨幾句,才驟然發現其中蹊跷。

随後,絞着帕子氣沖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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